我记得,那天上午,面对我家院子里的一片狼藉,我爹揉着鼻子看了一圈屋里和院子,对我娘说:“你老老实实在家等我回来,我不是孬熊,我会给你挣钱回来,我会像中榜的状元一样荣归故里。”
我娘靠在门框上,她哭了一会儿,就被我爹说的话惹笑了。我娘边笑边擦泪,她说:“我怎么还能相信你这张嘴呢?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相信你这张嘴呢?”
我娘眼泪汪汪的,她哭得眼肿如桃,她边哭边笑,就像被雨打湿的花朵一样,让我不敢抬脸看她。
我爹对我娘挥挥手,他说:“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咱们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我和娘送我爹出了家门,村民们站在大街上,用他们的诅咒和唾弃给我爹送行。那些曾经在我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叔伯们,用刀子一样坚硬的眼神盯着我爹,他们的恶骂声就像冰块一样砸在我爹身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我觉得我爹就像仓皇过街的老鼠。
也就是那一次,我爹用一年的时间远行,赚到了三千块钱。我记得他是在半夜里摸回家的。那天晚上夜黑风高,我爹像贼一样贴着墙角敲响了我家的门。他满脸尘土,胡子拉碴,眼神左右躲闪。他没理会我娘因为他突然出现,吓得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只是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抱着我亲了一口,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傻子一样对着昏暗的房梁发了一会儿呆,才长出一口气,猛不丁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扒掉身上的黑色棉袄,把棉袄扔到地上,抬起脚尖踢了一下,大声对我娘说:“你把棉袄大襟拆开。”
我娘没听懂他的话,
我爹说:“让你拆就拆,拆开你就知道啦。”
我娘缩回去的手又伸开,她哆嗦着拽过棉袄,摸到棉袄大襟边的线脚,放在嘴边咬了一下,迟疑地看着我爹。
我娘皱着眉头说:“你的棉袄真脏,早该洗了。”
我爹说:“少废话,你拆开就不脏了。”
我娘用她的牙齿撕开了我爹的大襟棉袄,哧啦一声,一张张钞票从撕开的棉袄里掉出来。我娘怔住了,她只是稍微一愣怔,就把手伸进棉袄里边,她的手哆嗦着,摸出了一张一张的钞票。我娘的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她掏出的钞票越来越多,就像被秋风刮满地的树叶一样铺满了我家的地。
我爹用他的鼻孔对着铺满地的钞票发出了一声傲慢的哼声。是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刻,我爹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样半躺半坐在椅子上,他仰着头,半闭着眼睛盯着我家破旧的房梁。
他对我说:“白皮,你扶我起来。”
他招呼我搀扶他从椅子上坐起来,对我娘说:“来,脱掉鞋,咱们都脱掉鞋。”
我们三口人脱光了鞋子,我爹赤脚踩在地上的钞票上,我们的脚下发出呱唧呱唧的脆响,好像是无数只青蛙在欢叫。我爹说:“你听到没,这就是钱的声音,真他妈的好听!”
我娘长出了一口气:“这些钱够咱们花一辈子了。”
我娘兴奋得满脸通红,她脚下的这些钱可以让我们这个家衣食无忧了。那一年,我爹盖起了我们村子里最高的大瓦房。盖完房子的那天,我爹喝醉了,他在新房里撒了一泡尿。我亲眼看到我爹喝得赤红着脸庞,从饭桌旁摇摆着站起来,喷着满嘴的酒气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是对我嘿嘿笑了两声,就慢腾腾地摇摆着身子,用他哧哧的尿柱在屋子里画了一个不算圆的圈。
他说:“这日子,我操他娘。”
我爹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吱声。他在我和我娘愣怔的眼神里坐下来,闷头没再吱声。我爹自从那个酒后撒尿的夜晚开始,就像一头被阉割了的牛一样,很少再大声说话。大多时候,他只是闷头发呆,对我娘的问话,多是摇头或者点头。再问烦了,至多是嗯一声,或者说一句:“我操!”
好像是自从制造公鸡下蛋的谣言失败之后,我爹就把他这辈子该说的话都给说尽了,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爹从来没对我说过他外出的那一年究竟做了什么,他也没对我说过他是做了什么事,才为我家挣到了一座新房。
也好像是,挣那三千块钱,把他的元气给伤透了,好像是,盖完这座瓦房,他就不用再靠嘴巴来说话了。
可是,我没想到,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爹又开口说话了,他变得啰啰嗦嗦,他还要老将出马,独自为我挣钱盖房子娶媳妇。我宁愿相信,我爹抛弃我和我娘,就像当年他被村里人撵出村子一样,他只是宝刀未老,重出江湖。我在那个上午如此强烈地思念我爹,那时我还不知道,关于我爹的消息已经从娘的哭啼声里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