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到稷王山抗日根据地游击队，自然最先见到的就是大队长赵克仁。赵克仁二话没说就对老同学一番教导：“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那个什么掌柜了，而是抗日游击队的一名战士，一切都要听从指挥，在对敌作战的时候要勇敢。上级虽然说你有对敌斗争的经验，可那都是地下打闹，你还没有武装斗争的经验。所以要学习。如果对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后果自负。”
父亲在心里很不服气地说，如果我对革命三心二意，就不会来稷王山了。但他认真地听着，没有吭声。
令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这里见到了田冬梅，而她还担任着抗日游击队政委的角色呢。当然，田冬梅见到父亲虽有点意外，却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热情来，叫了他一声：“姐夫，真没想到你也到我们抗日游击队来咧，真是太好咧。前些日子光是听说上级给我们分配一位有斗争经验的同志来，可没有想到会是姐夫！”
父亲看着田冬梅那双漂亮的晶莹的眸子，突然就感到来了精神，将身子挺了一下脱口而出念了两句诗：“男儿何不带吴钩，直取关山五十州……”
田冬梅就握了父亲的手，摇了一下说：“太好咧，你有这样的气概太好咧，让我们共同战斗，把日本鬼子赶出我们的家园吧。”
父亲觉着田冬梅说出的话才是诗呢。
父亲那天带着游击队里的工作小组到稷王山抗日根据地周围的村子里进行抗日宣传，做群众工作，同时也进行招兵，其实宣传抗日的目的也是为了招兵。他们在村子里张贴《山西省优待抗战军人家属条例》，宣传二战区的抗战政策。但是由于山里连年歉收，许多青壮年都到山下打短工扛长活去了，虽然招进来一些，但年轻力壮的不多，而且还招进来两个讨吃的叫花子，父亲虽然知道他们参加游击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哩，但又看到他们年纪并不大，只是长期不洗脸脏污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一问，两人都没过三十岁，而且还是万泉那边的口音。父亲就问他们是万泉县哪儿人？回答竟然是离坡下庄不远的通化镇，说通化镇给鬼子占了，没办法生活下去才跑出来乞讨哩。父亲本想问一下他们知道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但又一想，两人流浪乞讨在外面，恐怕也知道不了多少，也就作罢。在回来的路上，父亲就顺便来到赵村看望养伤的田冬梅，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何况父亲现在也是个副大队长了。
田冬梅的伤并不重，已经可以下床走几步了。看到父亲来看她，就让护士把她搀出门外，和父亲坐到了院子里。她一身农村媳妇的打扮，上身穿着蓝花布夹袄，头上还学着农村妇女那样顶了块粗土布的包头巾。她说离开了部队，还真想部队想战士想得慌哩。而且她开始不叫父亲姐夫，而是叫姬队副了。
田冬梅说：“姬队副，你进步得真快呀，我祝贺你当上了队副。照这样子下去，你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稷王山抗日游击队的骨干力量哩。”
面对着革命激情高涨的田冬梅，父亲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低着头看着田冬梅的两只脚，那脚上穿着两只鼓囊囊的厚暖鞋，是当地群众用手一针一针纳出来的，不好看，却很暖和。他低声问田冬梅，有没有和家里通信，知不知道一些家里的情况？
田冬梅却说：“姬队副，我们的组织是有着铁的纪律的，既然我们参加了革命，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羁绊，应该时刻以革命纪律要求自己。我们稷王山抗日游击队的驻地是保密的，是不能随便透露出去的。现在日本特务便衣到处在活动，打探我们的消息，我们要保护自己，同时也不能让我们的亲人遭受损害，所以我们离开了家，就表示我们暂时消失了。只有等到打败了日本鬼子，我们再回去建设我们的家园。”
田冬梅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动情，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神往。春天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和脸上，让她显得那么高贵生动，娇媚的脸蛋也被她高涨的革命激情燃烧得红通通的。就在她挥动着胳膊的时候，蓝花布夹袄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就诱人地颤动起伏着，让父亲一下子想到了她的乳房一定也和田春梅的那般洁白饱满。面对着近在眼前的美丽，伸手可及的诱惑，父亲一阵子意乱神迷，心惊肉跳。父亲的脑海里就又蹦出了几句唱词来：
望穿了盈盈秋水，
蹙损了淡淡春愁，
晓来谁把霜林染，
哦呀——
却早人约黄昏后。
就在父亲和田冬梅在稷王山抗日根据地大谈革命理想和革命的美好远景的时候，却不知道在数百里之遥的坡上村的田家，在两年前就已经发生了灭顶之灾。
那年，河东一带遭遇到旱灾，据民国版《荣和县志》记载：“大旱，一年无雨，寸草不生，饥民遍野。饿死和逃荒者近十万人……”也正是由于这大旱，黄河滩一带闹起了土匪。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村子里的老人念过顺口溜，也叫民谣，说的正是这些年闹土匪的事：
逢旱灾，遭年馑，
河东城里闹“东洋”，
黄河滩出了几个滩大王：
樊老五，徐敬祥，
还有那个“一团红”。
关于顺口溜中说的土匪“一团红”，与本文有关，我下面专门讲述。这里先着重讲一下土匪樊老五。
这樊老五是河南三门峡一带人，原在晋绥军某部当传令兵，因为上司贪污，案发后把他也牵扯进了监狱。在狱中他结识了共产党地下党员王海清，受到了王海清的影响和教育，被我党营救出狱后也曾一度为党做了一些工作。后来，河东特委书记，也就是父亲的入党介绍人董敬方安排他设法打入驻河津的皇协军内部，并且当上了班长。不久，他就秘密联络了十几名皇协军拜了把子，打死皇协军小队长和碉堡里的两名日本人，携枪投奔了稷王山抗日游击队。但不到半年时间，他就跑到村子里强奸妇女，被关了起来。赵克仁很生气，说是要枪毙他。他那几名拜把子兄弟半夜杀死哨兵，把他救了出来。他们一伙子逃到了黄河滩上，纠集人马，拉起队伍，打的旗号是“黄河滩抗日游击队”，他自任司令。实际上到处打家劫舍，掳掠民财，成了称霸一方的土匪，就连黄河滩一带的县政府都让他几分。
在樊老五部的土匪中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叫作“四五十亩该我钱，百八十亩还不完。”这意思就是说，凡是种着四五十亩地的人家都是他们抢掠的对象，只不过是隔三岔五来一次；而家里有了一百多亩地的主，那就成了他们永远掠夺抢劫的对象了。记得父亲曾告诉过我，他在一次做樊老五的工作时，亲耳听他这样说，“只弄那些地多粮多的主，对那些只有四五十亩地的人家，手头有哩，那点点钱都是从嘴里抠下来的哩，所以我老樊也很少动他们。只是手头实在紧迫了，就去弄一下，谁让他们省哩么！要是有了一百多亩地了，那就宽余咧，就得养活我们哩。因为我们抗日哩，替他们打日本人哩。”
樊老五把这种做法叫作“吃大户”，还说这些都是跟共产党学的。
田拐子当时却不谙这些，白天黑夜地驱使着伙计们踩着弹棉花机子，赚上一点钱就赶紧一味地购地，一心要和他哥田秀才比富炫耀，这就被土匪的“坐地眼线”盯上了，招来了土匪咧。于是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股土匪摸进了坡上村。他们轻车熟路地在一个早就“撩路”（探路）的土匪的带领下，围住了田拐子刚盖成不久的三间大瓦房，土匪们在田家的院子里点起了熊熊大火，十几个土匪把田家院子里挖地三尺，屋子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除了几大缸粮食和一些破旧的衣物，只找到几吊铜钱和一些阎老西发行的纸票外，一块大洋也没有找到。
樊老五很是失望，就把田拐子老两口吊到大火上烤，土匪把这种办法叫作“烤肥猪”，边烤边用棍子捅，然后问把大洋藏到那儿咧？坡上村的人几乎都听见了老两口的惨叫声，但田拐子老两口到死也没有说出藏钱的地方。
没有找到钱的土匪们很恼火，趁机又袭击了另一家财主，就是田秀才家，这次虽然找出了一些大洋，但远远不是他们的目的，而且也根本无法“掰花子”（分赃）。因为在这土匪队伍里，除了土匪头目和他的十几个结拜弟兄外，其余都是四邻八村里的贫苦庄稼汉，农忙时在家种地务弄庄稼，等滩里的土匪“看了红”（看好了富家），要进行“拉肥猪”时，这才在夜晚聚到一起。得手之后，土匪要按功劳大小，分给他们相应的钱财，等到天亮时，这些人又返回了各自的村子里，又成了一位普通的庄稼汉了。
这时，自命不凡的田秀才又出面怒斥土匪，惹怒了那个土匪头目，他就掏出枪来朝田秀才开了一枪，田秀才“哎哟”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一夜之间，坡上村田家就家破人亡，几乎被灭门了。
第二天，得到凶讯的田春梅匆匆赶到家，一看到被烤成黑焦煳煳的惨不忍睹的父母尸体，一下子就晕了过去，随即怀在身上的父亲的骨肉就又流产了。随后赶到的爷爷带着人把亲家掩埋了，处理好了后事，这才发现，田春梅不见咧，找了好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田春梅失踪了！
那天晚上，田秀才被土匪头目一枪打中了左胳膊，被家里人抬到了炕上，赶紧请来医生郎中进行包扎治疗，但不管咋样，左胳膊还是残废了。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后，一直躺在炕上养伤的田秀才和侄女田春梅一样，也突然失踪了。
家里发生的这些变故，一心在外抗日打鬼子的父亲和田冬梅都不知道。别看稷王山离黄河边的荣和县也就百八十公里的路程，但在那会儿交通不便，全靠两条腿走路，而且兵荒马乱的，想回去一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在抗日斗争形势十分严峻的时刻，他们只能把这份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压在心底，全身心地投入到和日本鬼子的战斗中去。
就在父亲看过田冬梅，和她进行过热情的交谈后不久，他就又获得了一次打仗的机会。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得到内线从河东城里送出的消息，3月下旬，河东城里的日本人要过“天长节”，同时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要庆祝“大东亚共荣圈模范村”。城里还来了不少日本的艺伎和乐师。河东城里的南路梆子戏不但天天上演，还从黄河对岸的陕西韩城请来了秦腔戏班子以及临晋县的眉户娃子剧团在城里公演义演，就是不花钱可以看戏，一时很是热闹。父亲对这个消息并不以为然，觉着凭目前稷王山抗日游击队的实力，还不敢进入河东城里闹腾点什么出来。可不久，地下党又有情报送来，说是从日军驻小梁的据点里派出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和一个小队的皇协军，护送驻在通化镇的汉奸区长汪仕皮到河东城里参加庆祝活动。原来通化镇也被评为模范村镇，在受奖之列。因为通化镇在稷王山抗日游击队的活动范围之内，地下党转来特委书记阎子明的指示，命令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务必消灭这股敌人，尤其是要坚决击毙汉奸区长汪仕皮，用以警告别的汉奸分子！同时，情报还说，二战区国民党763团的一个营也将从河津方向赶过来，在汾河渡口北面配合策应他们。
有了特委指示，赵克仁立刻召集大家进行了研究，做了部署，由父亲带着二小队埋伏在汾河渡口的南面，因为这是通化镇到河东城的必经之路，并且把渡口的船只控制住。他自己带着一小队埋伏在大路侧面，等鬼子和伪军过去后他们就从后面包抄上来，堵住鬼子退路，来个瓮中捉鳖。田冬梅带着三小队在后面随时准备接应，同时注意警戒从小梁方向赶来增援的敌人。
赵克仁没有受过任何形式的军事教育，在学校里参加共产党后，跟着阎子明在万泉县大队干过一阵子，只打过几次小仗。日本人占据万泉县城后，河东特委遭敌人破坏，特委书记牺牲，阎子明就被上级任命为河东特委书记，县大队也退出县城上了稷王山，改为稷王山抗日游击队，除了上次护送上级领导外，也没有再打过仗。这次赵克仁独立指挥打仗，他觉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副踌躇志得的神气，决心把这仗打得漂漂亮亮的，圆满完成任务，让上级更加相信自己。他觉得这样的布置安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而且鬼子就只有一个小队的兵力，自己的游击队就是豆腐渣，也够日本鬼子吃半天了。至于皇协军，他压根就没有往眼里放，他经常说那些皇协伪军都是中国人里的垃圾，是日本人养的狗，只要把鬼子一打垮，他们立马就溃散咧。
他对自己的部署安排颇为满意，按照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只要把鬼子一下子堵在汾河渡口，又没有渡船，也就没有了退路咧，也限制住了鬼子的机动，只要我们英勇作战，就能全歼这伙子敌人。父亲听着赵克仁的部署，心里总是觉着不那么踏实，觉着赵克仁把这次战斗想得有些简单了，也想得有些片面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合适，他也一下子说不清楚。等到了设伏地点，战斗一打响，父亲就一下子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知道赵克仁没有想到的那一面是什么了。
汾河渡口对面有国军的那个营在堵着打，鬼子根本无法渡河，首先水上退路没有了。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就从三面围了上去，鬼子保护着汉奸区长汪仕皮一下子缩在了渡口处。日军指挥官是个少尉，很有作战经验，他一看情况不妙，保护着这么个汉奸区长根本无法冲出去，就迅速收拢队伍，干脆不突围了，一个小队的鬼子和一个小队的伪军，集中在渡口中间的制高点上，形成了一个圆圈防御体系，两挺歪把子往两边泼水般横扫，渡口周围又没有障碍物可利用，游击队根本无法往上冲，一冲全成了活靶子。这一下让本来是速决的战斗打成了僵局。
汾河渡口离河津县城不到十里路，离小梁据点也就七八里路。这渡口边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这些据点里的鬼子不会听不到，尤其是小梁据点里的鬼子，恐怕就有遭遇伏击后的增援安排计划哩。赵克仁一看不但没有快速歼灭鬼子，击毙汉奸区长，反而让鬼子依据渡口，搞了一个固守待援。要真是来了援兵，游击队可就是腹背受敌了。赵克仁脑子一热，眼睛就红了，就准备不顾一切地强攻，他把队伍集中起来，打算在十分钟内拿下渡口。
父亲觉着就凭游击队的战斗力和火力是冲不过去的，只能是白白增加伤亡，他应该站出来劝阻赵克仁的冲动，否则，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又将面临灭顶之灾。
父亲扯了一下赵克仁的衣服，说：“赵大队，不能这样硬拼。”
赵克仁扭头看了一眼父亲，说：“什么叫硬拼？这叫勇敢，敌人就怕我们勇敢！”
父亲说：“赵大队，你冷静一下，这样硬冲只会增加我们的伤亡。”
赵克仁眼睛瞪得血红，冲父亲又挥着手里的枪吼了起来：“姬德荣，你敢阻拦我杀鬼子，我先毙了你！”
父亲可不怕他会真正地毙了自己，知道他也只是吼一吼了事。他仍然耐心地对赵克仁分析说：“赵大队，你看到了么？鬼子背水作战，只是一味地对付前面的我们了。我们可以绕到他们后面去……”
赵克仁低着头观察了一下，说：“你当我没有想到么？后面都是水，咋过去？”
父亲就说：“游水过去么。你让大家把手榴弹集中一下，每三个捆一捆。”然后看着眼前的游击队员，问道：“有会游水的么？”
队员们先是静了一下，接着就有两个人站了出来，其中一个就是父亲那天招来的通化镇的，他说他名字叫蔡锁通。还有一个长得很瘦弱，两只细腿像秋后的高粱秆儿，在宽宽的裤腿里打着抖。父亲问他叫什么名？他口吃了一下说叫丑娃儿，父亲让他说大号，他想了一下说没大号，就是这了。父亲就让书记员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记下来。这是怕在战斗中万一牺牲了，却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哩。这也是父亲当书记员时养下的尽职尽责的好习惯。然后父亲又问了一下还有谁会游，这下就没有人站出来了。
赵克仁看着蔡锁通和丑娃儿，说：“就他们两个人，行么？”
父亲看这情形，咬一下牙，只好决定自己带着蔡锁通和丑娃儿两个人泅水绕到鬼子后面，然后用手榴弹炸狗日的。父亲对赵克仁认真地交代说：“你们要在正面大造声势，假装要强行攻击。但一定要等我们扔的手榴弹炸开了，你再带大家真的往上冲。当然，我们是要先炸掉火力点的，就是那两挺机枪。”
赵克仁一边看着父亲往身上挂手榴弹，一边说：“我咋不知道你还会泅水呢？”顿一顿又说：“就是会游，水这样冷……不行先顾自个，人一定要回来哩。”
田冬梅也赶了过来，关切地看着父亲，嘴里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但父亲还是看到了关切，他一时心里很温暖。
父亲带着他们两个绕到上游，在一处鬼子看不到的低洼处脱掉裤子下到了汾河里。虽然已是阳春三月了，但水依然刺骨，三个人就哆嗦起来。这样在水里适应了一会儿，父亲就和他们两个手拉着手慢慢地顺水沿着南岸从上游往下滑，快滑到渡口的时候，他们右手举着手榴弹，左手抓着河岸的泥土，一点一点爬着尽力往前靠。父亲的意思是一定要靠近些，不然人在水里本来就使不上劲，而且还一下子要扔三颗捆在一起的手榴弹呢。这阵儿，他们就听见赵克仁在大喊：“冲——冲呀！”然后队员们就跟着大声喊：“冲啊！”然后就火力大作……
他们就明白赵克仁在造声势掩护他们的行动呢。
父亲就向他们两个示意一下，三个人从泥水里欠起身来，用尽全力把手榴弹投向鬼子的阵地，随着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的时候，父亲就听见鬼子的机枪一下子哑了。父亲有点兴奋地站了起来，刚想往上冲，却觉得脚下一滑，一下子陷入水中，接连呛了几口水，顿时有点懵，就在水中打着转，顺水往下滑。蔡锁通见状，急忙扑过去想拉住父亲，没想这一扑，却把父亲推向了深水里，一把没有拉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姬副大队长被一个大漩涡卷了进去，不见了。
岸上，赵克仁看到鬼子的机枪火力哑了，这回真的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也不讲究什么指挥战术了，手里的盒子枪朝后一抡，吼道：“冲啊！”就身先士卒地向前冲去，游击队员们就紧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
这次战斗应该说是很漂亮，毙伤鬼子伪军三十多名，其中击毙鬼子少尉一名，活捉了汉奸区长汪仕皮，并且缴获步枪二十多枝，子弹数百发，歪把子机枪一挺。
但是，稷王山游击队却没有一点胜利欢乐的气氛，因为他们在战斗中不但牺牲了三名队员，更主要的是副大队长姬德荣下落不明。蔡锁通一再嘟囔着说，在那么冷那么湍急的汾河里，一会儿人就要冻僵了，那还能有个好？姬队副肯定凶多吉少了，这就更让大家笼罩在悲痛之中了。尤其是大队长赵克仁，更是显得肝肠寸断，脸涨得通红，他先是骂蔡锁通和丑娃儿两个，咋就不知道保护姬副大队长？又下令让蔡锁通带着几个队员，还有那个会游水的丑娃儿，沿着汾河下游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是一定要找到，找不到就枪毙他们。
几天后，河东抗日联席指挥部召开会议，分析时局和当前形势，调整和协调对日作战计划。稷王山抗日游击队汾河渡口的伏击战在会上得到上级表彰，并作为国共联合作战的典型事例写入河东战史。我后来查了《河东志》，对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引为自豪的这次战斗仅有这第一段记载：“3月，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在国民党军763团一部配合下，于汾河渡口伏击日军驻小梁据点一部，歼灭日伪军三十余人，并活捉汉奸区长汪仕皮。”
在会上，赵克仁谈到这次汾河渡口的战斗时泣不成声，追忆自己的同学，稷王山抗日游击队副大队长姬德荣同志的英勇事迹，同时也检讨了自己在战斗中的指挥失误。他向河东特委书记阎子明提出，是否让他到延安去学习一下军事和作战指挥。
阎子明就鼓励他，让他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并说这是他在延安“抗大”学习时一位伟人讲的。在八路军里许多声名显赫的将军指挥员，就都是这样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
这时，来参加会的晋绥军驻乡宁新编独立旅的一位上校团长听赵克仁讲完父亲姬德荣的事迹后，在吃饭时忍不住向赵克仁打听他这位姬副大队长是哪里人？赵克仁就说了。那上校团长顿时就显得很激动，连说他也是坡下庄的人，父亲姬德荣是他的本家兄弟，比他小三岁。原来这位上校团长叫姬德和，和父亲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那年他去万泉县城卖家里的母羊下的两只羊娃，没想羊没卖掉，他却给抓了兵。由于他个子高大，被晋绥军一位团长看上，当了警卫，后来看他还识几个字，就又送他到太原城里阎锡山办的讲武堂学了两年，回来后从连长干起，到现在的上校团长。听说本家兄弟姬德荣在和日军作战时被汾河卷走了，他即刻让随他来的副官给本部发电，让部队在沿河一带开展搜寻。他充满感慨地对赵克仁说：“我那叔，唢呐吹得好，外号‘吹破天’。我这位本家兄弟，人也是聪明哩，尤其是戏唱得好，嗓子也好。我都好些年没有见着他咧，没想到他都当上了副大队长。”
赵克仁就说：“你们兄弟俩都不错么。你不都当上团长咧！”
姬德和就笑着摇了一下头。一会儿他又神秘地告诉赵克仁，说阎长官最近就在离稷王山不远的云丘山上的五龙宫住着哩，在那里组成了临时指挥部。他在调兵遣将，准备进行反攻，收复晋南和晋东南各县城哩。姬德和又说：“恐怕阎长官下了决心，咱们二战区要和日本人决一场生死大战，把日本人赶出山西哩！”
赵克仁问：“听说你们独立旅上次在云丘山伏击了一次小鬼子，还打死了一个大佐？你参加了没有？”
姬德和说：“什么我参加了没，就是我指挥我们101团打的。小鬼子也太狂了，竟然十几个人就大摇大摆地跑到云丘山五龙宫想拜真武大帝哩。你想我能放过这送上门的买卖么？”说着姬德和叹了一声说：“不过，这日本人真他娘的不讲国际公法咧，他们在施放毒气哩。我们上次没防备住，吃了个大亏。”
一听姬德和这样讲，赵克仁也气愤地说：“我们上次在黄河龙门渡口和小鬼子碰上咧，小鬼子也放毒气。我们中毒的十几个战士，至今还没有恢复哩。真是一帮子畜生！”
姬德和说：“我们的情报人员正在进行侦察哩，日军恐怕就在这一带有生产毒气的厂子哩……”他没有把话说完，然后叮咛赵克仁说：“一有我兄弟，噢，就是你们姬副大队长的消息，赶紧通知我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