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确实爱唱戏。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我们那个叫作坡下庄的村子里的业余剧团里常常担当主角,村子里人叫“家戏”,也叫自乐班。我记得父亲唱过的戏有《张连卖布》《大家喜欢》《亲家母打架》等,都是现代戏,最有名的是父亲唱过后来还拍成了电影的眉户剧《一颗红心》,父亲就扮演主角许老三。到70年代的时候,全国大演样板戏,父亲还演过《红灯记》里的李玉和。由于他经常在家里哼唱里面的唱段,那些唱段至今我都很熟,一直铭记于心。父亲的嗓音一直到老都很响亮,他在当村干部时,别人讲话都要用话筒,就是现在的麦克风,而父亲一直不用,一张嘴,声音就传出很远。
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讲,父亲爱唱戏,应该源于我的爷爷。
我生下来没有见过爷爷,也很少听父亲讲过爷爷的事。但从村子里老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我还是知道了爷爷的一些事。爷爷名叫姬发旺,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爷爷的大名,只知道他有个外号,用现在时髦的叫法就是艺名“吹破天”。据说爷爷吹拉弹唱样样拿手,不但在我们河东的万泉县和荣和县的周边地方非常出名,就是黄河对岸的陕西韩城、渭南一带都知道河东的“吹破天”。只要爷爷的唢呐朝天一举一吹,那声调响亮得据说天都要被吹破了。周边村子的群众就都奔走相告,说那个“吹破天”又来咧,快去看快去看吧!
爷爷一生卖艺,竟然靠卖艺积蓄下的钱在村子里盖了明三暗五一溜大瓦房,买了八十亩地,家里养着两头牛和一头驴,还雇了一个长工。着实成了坡下庄的殷实人家。
靠卖艺致富的爷爷,却坚决不让父亲子承父业,不把他那手绝活传给父亲,不让干他这一行当,执意要送父亲去读书。爷爷叮嘱父亲,这一行当再出名,也是“王八戏子吹鼓手”,在过去人眼里属下九流的行当,社会地位极其低下,活得台上台下两重天。你在台上有人叫好,一旦下了台便冷眼旁观。据说死了还不能入祖坟,再穷的人家都不会把女子嫁给你的。听这些的时候,我倒是觉着过去艺人们的遭遇类似现在的官场,那也真的是台上台下两重天的呢。
爷爷送父亲去读书,一路循循叮咛:“荣娃子,你爹有祖传的手艺能传给你,也能让你饿不着肚子哩。可是没有祖传的恓惶。你爹给人家吹了一辈子,可都是一辈子恓惶哩。到了你不能再恓惶咧。要想不恓惶,只有去念书,只有念好了书,才能出人头地,才能不像爹这样,一辈子吃饭都上不了正桌哩。”
父亲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读了两年私塾后,就顺利地考入了设立在万泉县城的国立中学。这在当时无异于科场“中举”。在父亲上县城读书的那天,爷爷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半夜就起来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又“砰砰砰”地放了三响炮仗,这是在向村子里的人宣布,我姬家从此就会改换门庭了。然后爷爷仰头噙住唢呐,一曲“将军令”响彻了全村的上空……
父亲来到了县城读书。其实最令父亲兴奋的是可以看到许多戏了,常常为了看戏而逃学。父亲不止一次颇自豪地对我讲,那些戏词儿,他看一两次就能记下来。而那会儿学校里被北京城里的新青年们闹腾的“五四”精神吸引鼓舞着,也在学校里排起了新戏。剧本都是学生们自己动手编写的,有一出戏里面有两个追求自由爱情的男女青年,父亲就自告奋勇地扮演男青年,而扮演那位女青年的则是隔壁女中里的学生。排练的那天,那女生穿着白上衣,黑褶裙,留着齐耳的短发,显得很是新潮。父亲就看得如醉如痴,呆呆地竟然有点魂不守舍,先总是忘词儿,后来就自己想当然地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父亲这一自作主张的唱,让和他对戏的那个新潮女生没办法接戏,干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他。在台下编剧本的赵克仁也发现不对劲,急得就自己跑到了台子上,冲着父亲一顿怒吼:“你是咋的了,唱得是甚词?”父亲这才警醒过来,转了转眼珠子说:“你喊甚哩?我……我这是在练练嗓子哩。”
但唱归唱,父亲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如果不到县城,他也许觉着自己的家境在那个黄河边的坡下庄里还算中上等的。可如今读了国立中学,见识过县城里的洋房和花园,领略过了城里人身上的气息,父亲就有点自卑了,不管咋着说,他还是个十足的乡下人啊。不要说那个气质高雅的女同学了,就是编戏的同窗赵克仁的家庭,父亲都觉着十分遥远。赵克仁的爹是万泉县城里的法院里的法官,家里住着楼房,他爹每天坐着黄包车上下班。他一到节假日,就坐黄包车回家,穿着皮鞋,打着领带。而父亲则只能穿着布鞋布袜,踢踏着泥土步行十多里回家,肩膀上搭着棉布做的布袋是准备再返校时背粮食和馍馍的。这样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的心里就会莫名地产生出一种沮丧来。这样走着走着,许多时候他的步子就迈不动了,回家成了他的一种负担。所以,当这天又逢星期六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到离坡下庄还有二里多路的那道土塬上时,他看天色还早,就像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背后催着,他来到了塬上那一片柿子树林里。那是个夏天,柿子树棵棵高大茂盛,绿荫笼罩,一个人在里面就如同一条鱼游在黄河里面一般。父亲就在一棵像把大伞般撑起来的柿子树下面,想起昨晚又偷跑出学校去看的那个荣和县里挺有名的白水儿戏班演的《玉芙奴》,就学着白水儿的腔哼了起来。那白水儿是个男人,却长了一副女人相,也在戏里扮演着女人,也就是玉芙奴,嗓子细细的,尖尖的,连手指头翘起的兰花指都如玉葱般。父亲就压着嗓音唱里面的那段“西皮流水”:
为春愁抱琵琶弹曲消遣,
瞒过了高堂上一双椿楦。
哎呀呀!
隔窗那里有一书生容颜罕见,
真是个美宋玉昔日潘安……
正当父亲忘情地唱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失声叫道:“哎呀,唱得好哩,唱得太好咧!”
父亲闻声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柿子树林里还有别人。他不由循声寻找,慢慢地往前走了过去,就看见树丛中有个影子闪了一下,隐藏在一棵粗壮的柿子树后面了。父亲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里就琢磨哩,这大热的天,谁会跑到这柿树林里来呢?他一边心里这么想着,就顺手在地上捡了一根枯干了的树枝抓在手里,向着躲藏的柿子树后面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踅摸了过去。我现在想,也就是父亲当时毕竟是个年轻的学生,火气旺,好奇心也重,如果换个年纪大一些的人,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尤其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也许宁愿转回去,也不会冒险去寻找那个人影子的。就在父亲要转过柿子树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叫着:“哎哎,别过来,我说你别过来么!”
父亲就转过去,眼前出现的情景让他一下子呆住了。那是一个穿着粉红上衣,黑纺绸裤子的女子,正从那棵柿子树下面忙不迭地站起来,慌乱地系着自己的裤子,脸上还露出羞怯的样子来。看那样子她刚才是在柿子树后面解手哩。谁知她越急越忙乱越系不好,或者可以说她那会儿就是故意的,反正是裤子一下子又脱了手,纺绸料子又滑溜,裤子就一下子褪到了脚跟上,露出了女子两条丰腴的、白光溜溜的双腿来。
父亲愣住了,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女人的裸体。他想离开,但身体却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两腿动不了窝,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
那女子看见父亲这个样子,却嘻嘻地笑了,一边慢悠悠地提着裤子,一边还往父亲跟前走了两步,说:“噢么,你就是坡下庄那个吹……”她大概觉着说漏了嘴,赶紧改口道:“你是那个姬家在县城里念洋学堂的少爷,我知道你哩。”
父亲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少爷”,脸就烧了起来,使劲地咽了几口唾沫,说:“我……我不是少爷。”
那女子说:“咋不是?你屋里有地有牛有光景,你还念洋学堂,将来就能当官、当老爷哩。”说着她又嘻嘻笑了一声说:“你爹吹得好,你戏唱得好。”
父亲没想到这女子这么了解他的家底,就忍不住问道:“你是哪个村子的么?”
女子就挑逗般地扭了一下身子,嘴朝后努了一下,说:“我么,是坡上村的,我姓田,叫田春梅。”
一说名字,父亲就知道了她是坡上村田拐子家的女子了。
要说这坡上村和坡下庄就隔着这么一道东西长的土塬,就像是有人故意给这两个村子中间拢起了这么一堵厚墙。坡下庄在塬的北边,坡上村在塬的南边,两个村子相距也就不到五里路,但从坡下庄去坡上村就要先上塬,然后下了坡就到了。自然从坡上村到坡下庄也一样。其实两个村子在一个平面上,却不知道为甚一个叫坡上村,一个叫坡下庄了。记得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如今我们县史志办的有关人员,他们解释说是一种感觉。“那会儿老百姓又没有人专门去测量,凭感觉南边的村子要高些,就叫坡上咧。这样一叫,自然北边的就叫坡下咧。”
既然行文写到了父亲的这段艳遇史,自然就离不开交代塬上的这片柿子林了。因为这片柿子林和父亲后面所发生的一些事件还有着关联。这土塬虽说是一道塬,展开了却也有几十亩地,都是茂盛的柿子树,也不知是什么时间栽种下的。据说一棵柿子树开花结果长成茂冠形需要十几年的光阴甚至更长些,也从来没有人考证塬上的柿子树是何人栽种的,这才真正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在夏天,柿树叶子茂盛葱绿,感觉塬就变成了绿色的墙了;等进入秋天,树叶则变成了金黄、橘红、粉红和紫色,五彩缤纷,同时随着柿子的成熟,叶子就开始掉落,给每棵树下都铺成了一个彩缎的世界;而树上的柿子则红彤彤的像挂着一个个的小红灯笼,随风摇曳,真是美极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柿树林里总是穿梭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有时也伴有大人们,他们都是在摘一些软了的柿子吃哩。那些变软了的柿子一般都是在蒂部生了虫子或是淋了雨水了,不生长了,就开始变软,而柿子一变软就不涩了,而且还特别甜,很好吃的,那会儿乡下水果并不是很多,柿子就成了大家的一道美食了。这时候也有大人们路过时顺手摘一些柿子带回家去,有的是用水泡上半天,去掉涩味后食用;有的就放一放等软了再吃。由于柿子林在塬上,所以坡下庄和坡上村的人都可以到柿子树林里去的。一棵柿子树上可以结上百个柿子,所以摘上几个也损耗不了多少的。塬上的那片柿树林一直到解放后成立农业合作社都存在着,我小时候也常跑到塬上的柿子树林里寻软柿子吃,那应当是我小时候不花钱唯一可以吃到的水果了。这片柿子树林在80年代包产到户的时候被分掉了,一家一棵或是两棵,结果就有不少的柿子树被砍伐掉了。就在去年秋天我回去的时候,去塬上给父母上坟,看到塬上原来遮天蔽日般的柿子树林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棵了。一棵靠近崖边的柿子树是分给我们家的,由于多年没人照看,崖下面的烧砖窑一直在挖土,已挖到了柿子树跟前,把树根都裸露出来了,只有树尖上剩下几片叶子在秋风中很孤单地飘荡着……我觉着,这棵柿子树的生命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似乎扯远了些,还是继续讲父亲吧。
不,这里应该讲的是田春梅,因为说起田春梅,不但坡上村,就是坡下庄的人都知道。因为她家里置办了两台弹棉花机子,就是人工脚步踩的那种,她爹田拐子一出门总是一身的棉花毛,像个白猴样。其实,田拐子也是个粗笨的庄稼汉,据邻居说,田拐子一家就没有吃过净麦子面的饭食,蒸的馍里面掺着高粱面、黑豆面、黍子面甚杂粮都有。就这也只能是早晨和中午饭吃,到了晚饭就只能喝玉米糁子熬的糊糊汤。用田拐子的话说,吃过就上炕睡咧,吃馍做甚哩!他就是靠着这样子勤苦节俭攒钱,然后半亩一亩地购置土地,在坡上村似乎也算得上是个小财主了。不过,要是和他哥田秀才的家境比起来就还是有些距离的。因为田秀才是个读书人,当年十二岁上就考中秀才,被誉为万泉县的“神童”,田家也以为从此门风要变了,就把大部分家产分给了田秀才,供他继续读书,因为读好书就可以做官了,却只分给不好好读书只会打架斗气,还打残了一条腿的田拐子两孔破窑。这就等于是净身出户了。谁知过后田秀才尽管早诵午习,燃烛苦读,孜孜不倦,举人却屡考不得中,一直到不再考了才无可奈何绝了念头。但却不会务庄稼,每日只知道捧着个书本游来晃去的,坡上村的人都叫他“吃书虫”。但由于祖上给他留的家底殷实,光景就一直比他弟弟田拐子要过得好,家里长年雇着两个伙计,所以也就无须他下地做农活,只是在农活紧密的季节才搭手帮忙几天。所以日子要比田拐子过得清闲,这就让田拐子心里很不平衡,也就一心要过个样儿出来,让他田秀才看一看,没念过书的田拐子不比他差甚。
后来有人出主意点拨田拐子,说棉花在河东一带也算是个大收成哩,还不如买个弹棉花的机子,可是要比受死苦种庄稼攒那点钱活络多咧。田老拐琢磨了一下,觉着有道理,就一咬牙先试着买了一台,没想弹棉花的人挺多,生意还挺好,不光是坡上村家家户户的那点棉花都送来让他弹,而且一传十,十传百,四邻八村的人都把家里的棉花送来咧,这自然也包括坡下庄了。毕竟是人工手摇脚踩的,速度就慢了,田拐子一家人白天黑夜连轴转也忙不过来。田拐子在这些时候倒是有经营头脑,就又买了一台弹棉花机,还雇用了三个伙计。这一下可就真正成了坡上村的财东咧,家里的光景也渐渐地超过他哥田秀才咧。
不过,事情也就出在这儿咧。
在田拐子雇用的这几个伙计中间,有一个本村的年轻小伙子,是个孤儿,叫宝生,长得壮壮实实的,踩起弹棉花机子来很有劲。有一天晚上,宝生在踩机子,田春梅在旁边帮着摇大轮子。宝生就让田春梅在一旁歇着,他一个人踩得动。田春梅一个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他一个人又踩机子又往机子里扔棉花,有点忙乱,就过去帮忙往机子里扔棉花,毕竟都是年轻人,玩性大,扔着扔着,田春梅就往宝生的脖子里扔,而宝生也就往田春梅的脖子里扔,两个人就打闹起来。窑里没有其他人,又是晚上,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就躺在软软的棉花堆子上,把那事情做了。
当时,田春梅没敢对家里人说,谁知半年后却显了怀,在家里人的逼问下才说了是咋回事。于是就在村里族人的说合下,让宝生入了赘,到田拐子家当了上门女婿,反正田拐子也没有生下男娃。这本来是个好事情,如果不是半年后宝生出了事,田春梅一家的小日子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哩,也就没有父亲后面这一档子事情了。
那是快入冬的时候,宝生和坡上村一个后生娃到北山,也就是吕梁山,因地处我们所在的万泉县的北边,俗称北山。他们俩到北山的毛则渠煤矿拉炭,过汾河时候遇上了流窜在黄河滩一带的两个土匪,把他们藏在裤腰带上去买炭的三块大洋搜走了,还打死了宝生。据后来逃回来的那个后生说,本来一开始土匪搜走钱后并没有想杀人的,是宝生怕回去后田拐子说他把钱私吞了,因为他知道田拐子一家人的吝啬是出了名的,就仗着身强力壮,从背后追上去想突然袭击一个土匪,把钱抢回来后逃走,结果没成功,就让土匪打了一枪,恰巧打在了要命处,当下就死啦。田春梅在听到噩讯后就立马晕了过去,醒过来就流产了,而且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
那年,田春梅刚满十六岁。
据父亲给我讲,田春梅后来告诉了他,她那天就是尾随着父亲进的柿树林,就是操着心想勾引他,然后好嫁给他的。而这一点也与田冬梅有关系,因为田冬梅就是田秀才的女儿,比田春梅小两岁,她们两个是堂姐妹。也正是在田秀才的熏陶下,才上了县里的女中读书。那次田春梅到县城看田冬梅,正好他们在排新戏,田春梅就是在那次看到了唱新戏的父亲。而那位新潮女学生就是田冬梅,这是父亲来到稷王山游击队后见到了游击队的政委,这才知道她竟然早就是共产党员了。
田春梅虽然成了寡妇,却还不到二十岁。由于她怀过孩子,身材就发育得要比同年龄段的女孩子成熟得多,很丰满,尤其是胸部,鼓鼓的就像是塞满了棉花团,屁股也很肥很圆,被纺绸裤子紧紧地包着,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很能诱惑男人的眼睛哩。那会儿的女子只要是嫁了人,出门在外就不能抬着头用正眼看人,尤其是男人了。走在巷子里要低着头,做出一副恪守妇道的模样来。而田春梅正当青春年华,加上本性风流,偏偏又爱看男人,想看男人,所以就总是偷偷地乜斜起个眼睛看,好像只有用眼角才能看清男人,而且在她的额头那儿恰巧有一颗红痣,这无形中更是增添了她的那种媚样儿。可以这样说,田春梅属于那种正常男人看见她不会想别的,只想着把她摁到地上然后赶紧再把自己压上去的女子。
父亲当然不能脱俗了。因为父亲是一个正常的男子汉,且又喜欢唱戏,记下了许多风花雪月的戏文词儿,还又总喜欢以戏里的人物自居。但这会儿他无暇顾及别的了,没等田春梅把裤子系好,他扑过去,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田春梅。
田春梅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他这一下子,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下,看见父亲抱得挺紧,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说:“姬少爷,你这是要做甚哩?”
做甚?父亲倒一时回答不出来,也确实不知道接下来要做甚?他在当时只是出于一种男性的本能,冲动地抱住了田春梅。倒是田春梅从父亲的怀里转过身来,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父亲说:“你是喜欢我么?喜欢就娶了我么?”
父亲支吾了一句,说:“娶你?”
田春梅说:“对着哩。你不是喜欢我么?我看得出来哩。”她说着,就抓住父亲的两只手放到了自己鼓着的胸前,用一种撒娇般的嗲声说:“姬少爷,你不就是喜欢这么?你就使劲揉么!”
在田春梅的引逗指导下,父亲作为一个男子汉的雄性被撩拨起来了,他就在塬上的这片柿子树林里,笨手笨脚地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田春梅给父亲进行了人生的第一次性启蒙。
就在父亲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一大早,坡上村的田拐子家就打发人上门说亲来咧,自然说的就是田春梅。没等父亲说什么,爷爷和奶奶先商量了一会,然后奶奶就踮着小脚来到村北头的稷王庙里,恭恭敬敬地焚了香,然后抽了一签,递到守庙的陈半仙手里。只见陈半仙举着卦签拿到庙门外,对着日光眯缝起眼睛看了半天,猛地眼睛大睁,对着奶奶说:“哎呀呀,姬家,恭喜恭喜哩,上上签、上上签呀。”然后他就大声念着并解读签卦:“你看么,‘泥土深埋十几年,一朝梅放比月圆。展翅高飞翔万里,家财万贯银光闪。’你娃今年多大?十几岁咧?媳妇多大?没听说过么,女大三,抱金砖,名字里还有个梅字么,一朝梅放比月圆哩。娃志向远大,前程展翅高飞,家里今后就要大发啦!”
再笨的人也能听得懂陈半仙的话。奶奶两只小脚捣得地面一阵“咚咚”响,回到家里把陈半仙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给了爷爷。那会儿爷爷正抱着水烟袋在院子里转磨呢。他下不了这个决心。要说么,田拐子倒也和自家门当户对哩,而且人家还没有嫌弃自家原是吹鼓手。但就是田春梅女子是个二婚,又比父亲大了三岁……但在听了奶奶一番话后,端着水烟袋愣了半晌,不言不语,然后就两眼含泪,对着天穹便拜,哽咽着说:“苍天呀,苍天有眼呀!”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田拐子大概因为女儿是二婚,又知道了是在县城里念洋学堂的姬家娃,甚话也没说就拍板定夺,不仅不要彩礼,还陪嫁一百块银圆和其他嫁妆。当下两家下了庚帖,择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就把人娶了回来。本来爷爷就是个乐人,那天竟然自动地来了几班子吹鼓手,都是来凑兴的,甚是热闹。
还不到二十岁的田春梅,除了女子的那种鲜嫩外,更多的是身上多了一种少妇的丰韵。把个父亲每日迷得三迷六道,日升三杆还赖在田春梅的身上不愿起来,每天总要奶奶在屋外叫上几遍,这才硬撑起眼皮喃喃自语说:“人生四大幸事,只有这洞房花烛夜真实。原来只是听人说好,没想到这么好!”而且自从成了亲,父亲竟然连学也退了。这样半年不到,父亲的眼眶子就越陷越深,而田春梅则口吐酸水,肚子也似乎鼓了起来。
看见儿媳妇有了身子,爷爷就怕父亲这时候耐不住饥渴,去袭扰孙子的好梦,就做出了一个不近情理的决定,把父亲送到河东城里一户本族人开的棉花店里去熬相公去了。没想到这一去,父亲就在一种明里暗里的状态下加入了组织,一切便以革命利益为重,不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了,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身不由己了。等到他再回到坡下庄回到家里,已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一切都物是人非了。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