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玉宝剑”这个名词见于佛经,原是一种象征及譬喻。但是据说在乾隆年间,就曾出现过一口锐利的钢锋,名字叫作“金刚玉”,由此剑又曾引起过一件慷慨激昂、缠绵悱恻的故事,其中包含着许多侠客豪杰、美人淑女,而在故事的中心,却又以距今一百五十年之前最大的豪门,乾隆朝的宰相和珅,作一个“枢纽”式的人物。
和珅的住宅,当年是在北平什刹海附近的“三座桥”,后改为恭王府,现在听说是某大学的女生宿舍;占地很大,朱垣围绕,里边真是画栋雕梁,并有极为幽美的花园。据北平的一些老年人说,那就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自然,经过了一二百年的世事演变,其中的“旧观”多已更改,当年里边到底是什么样子?曾经住过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事?也很难加以详细考证了。
这住宅附近的“什刹海”,是北平城里风景最清秀的地方。杨柳绕堤,像绝世的佳人在那里排队,个个细腰,做出不同的娇态,临着春风,掠动着她们那毵毵的绿发,理她们的晚妆。灿烂的云霞铺展在帝京的天空,印在水面上,越发的绮丽。水流动着,灵活得又好像少女的眼睛。成群的乌鸦飞掠而过,渐渐地云霞变紫,水也发昏,又好像是美人要睡了。暮色就如一幅淡青色的罗幔,徐徐地低垂。
在这美丽的什刹海湖滨,此时——当年的某一天——有一个少年沿着柳堤来回走着。他的躯干长高,穿着元色软绸的长的夹袄,显得挺拔、英俊;他的辫梢挽在腰间的一条丝绦上,而这条丝绦——即是一条丝织的腰带——又挂着垂着丝穗子的一口宝剑。
这个少年不住地向西边去看,神情很是着急,可又不敢向西边靠近“和中堂”的宅第去走。他只能在这里徘徊,有时宝剑的鞘碰到柳树干上了,发出吧的一声响;他把剑稍微抽出来一点,剑光立时与天上的星光相映,闪闪夺目,他赶紧又收入鞘里了。天已经黑了,这堤上除了他,哪里还有一个人?
堤当中有一座板桥,桥下有闸,水哗哗地直响;听不见更声,更望不见人家的灯火。不,有灯光的,那是在西边那“三座桥”头,不断有火球儿似的圆形灯笼的光飘过,飘过去一个,又飘过去了一对,那是轿子上和大鞍车上的灯光。轿子上和车上的都是往和中堂的宅第里谒见的官,不然就是送金珠送宝物的人。
少年想起和珅来,他就发恨,但他目前所焦急等候的那个人,也就在那显赫、富贵、森严而绮丽的宅第之中。他急也是没有法子,他还得站住,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星星驰思、幻想,想着他前两天在“护国寺”庙里遇见的,那个令一个仆人传话来,嘱他今天此时——还许再得晚一点吧——在这里等候的人。
他可还不认识那个人,虽然当天就跟着人家的车,送到了人家的家门,也大略猜出那个人的身份来了,可还不知道叫他今夜来是有什么事。不过他是愿意来的,真愿意来,因为这是一件奇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和中堂的宅里,此时大约正是绮筵方开,灯红酒绿,笙歌未散,翠绕珠围,不定有多么热闹而豪华了。那个人在那里是干什么了?想必他也是同样的在着急,在等待。
夜愈深了,少年按剑,隔着柳丝去望远处那“三座桥”,桥影模糊,渐渐的那车轿上的灯光又一个一个、一对一对、先后地飘回去了,大概是上和珅宅里去的那些官儿和送礼的人等这时候才散净。和珅宅里的一些人也都该睡觉去了吧?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如此又等待了许多时,夜露已湿了他的衣裳和宝剑。忽然他望见由黑乎乎的桥那边远远地晃晃悠悠地来了一粒极小的灯光,跟个萤火虫一样。他可立时就兴奋百倍,急急地掠起来衣襟,手按着剑柄,飞快地跑着迎上去,真如箭一般。霎时间,他就到了那提着灯笼的人的临近,把这人吓了一跳,几乎要连灯笼一起掉在堤旁的水里了。
这人就是那天传话的那个老仆人,牛角灯的光照着他那惨白的胡子,他的身躯佝偻着,好像是趴在地上走。他先高高地举起灯笼来——他得先把少年的模样儿弄清楚了呀!一看,真没有错,他就像怕有老虎要来似的,压着苍老的嗓音说:“大爷!这可是能够要命能够掉头的事情呀!您的命,她的命,还有我这条老命。大爷!您可要说真话,您真是苏州葑门里的人吧?您是姓伍吗?”
少年说:“我还能够跟您说假话?前天在护国寺,你一问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我名字叫伍宏超,浪迹大江南北,走遍陕豫燕赵,我的姓名跟籍贯从来没有改过。我们本来素不相识,是她叫你找的我,又不是我找的她,我隐瞒什么?”
老仆人回答着说:“是,是,是是!我叫王忠,以后您就叫我王忠好了!我伺候我们那位女主人多年了。咳!早先的事,现在我也不能跟您细说,我就告诉您吧!我们那位女主人现在要请您去。可是您也明白,她是和中堂府里的人。府中的内院,除了我——是因为和中堂特别的恩典,许我进去——其余的就是三尺童子,非呼唤也不准进去;进去被知道了,就得活活打死。您这么大的一位年轻小伙子,现在这么半夜里,她可就要请您进去,究竟要干什么,我也想不出来,好像她是早就见过您,也许跟您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现在就问您吧!您到底是敢去不敢去?”
少年微笑着说:“我为什么不敢去?再厉害一点的地方我也敢去。”这老仆人王忠就把脚一跺,说:“好!您既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那么,就请您跟着我走!”少年伍宏超跟着这王忠就往西走去。
这老王忠走得真慢,半天才走到了“三座桥”——这其实是一座桥。噗的一声,王忠就把灯笼吹灭了,由他带着走进那“和中堂”宅第的正门。这广亮的大门,气势真比得过王府,门只关了半扇,悬着的四只大灯笼都没有灭,人可大概都歇着去了,没看见一个。更声已经敲到四下,声音离着好像很远,可见这宅院太深。
又走了半天,进了一条胡同,才到了宅子后的一个极小极狭简直看不出来的旁门。王忠大概就是管这个门的,他一推门就开了,他就揪了伍宏超的衣裳一下,两人一同走入,随之,他又把这门儿给锁上了。他慌里慌张,好像全身都抽动着,只拉着伍宏超走、走、走。过了一个长条形的院子,登上游廊,又转过一个方形的院子;再穿过一间黑乎乎的小过厅,又登上一座假石山,盘下去,钻进一个瓶形的门,斜着又上了廊子,下面有假瀑布的淙淙流水声;由此又进了一个亭子,而由亭子又进山洞,曲曲折折,忽高忽低。
老王忠毕竟在这地方熟了,所以他仅仅跌倒了三次,把头碰伤了一回,他没有出声,幸亏没遇见一个人,房子里也都没有灯亮。老王忠喘喘吁吁的,由山洞爬出来却又得上楼,上了一个楼,还得上一个楼。转过去,另外有一座像亭子又像楼的建筑,里面没有人,可有家具,还有发光的,那大概是穿衣镜;又有叮当乱响的,那大概是奏乐的自鸣钟。
出了这个半亭半楼的建筑物,就都是走廊,楼上的走廊越发的萦迥、弯曲。走到尽头,可就看见了灯光,灯光是淡紫色的,浮在左边一段楼廊上敞着门的一间室内;室内的里间有一个圆形的“冰炸梅”式的小窗,灯光就是由这里透过来的。这时,老王忠就悄声嘱咐伍宏超在这里站着等一等,他便先一人走入了内室。
伍宏超头也有点晕了,他真不明白这些房子是怎么盖的,为什么要盖这样令人不爽快的房子。他的宝剑幸亏是摘下来在手里拿着,不然连鞘都许磕坏。他把剑放在这楼廊的栏杆之上,楼廊下面有郁郁的花木,弯弯的发亮的“月牙河”,可见这里是花园。他将掖在丝绦上的衣襟抖落下来,辫梢也揪开,似乎最好这时找一面镜子来照照,他好像有点自惭形秽似的,有点怕见那淡紫色灯窗里的美人。
不多时,老王忠佝偻着腰走了出来,向他说:“快进去!快进去!可是别谈得工夫太长,快点出来,我还要在这儿等着把你领出去呢!要不然你绝走不出去。”伍宏超却摇头,说:“用不着,路径我早就记住了,待会儿我自己会走,你请便吧!”老王忠又拉住了他,悄声地说:“你今晚可千万回你的住处,你明白吧?别害了她,也别连累上我!”伍宏超点头说:“我都知道了!”说着,他就走进了那敞着门的室内。
这室内的里间,垂着紫色的绸帘,比那窗上灯光的颜色稍微深着一点儿。而那“冰炸梅”式的细巧窗格上,糊的大概是紫色的绫子,里面的灯光很亮。此时窗上映出来婀娜的人影,螺发如雾,凤钗摇摇,正是前天在庙会上遇见的那位艳妆的华丽的绝色的女子。
“咳!”伍宏超先轻轻咳嗽了一声,遂即掀帘走了进去。就见室中的四壁金碧辉煌,而这女子穿的却是一件极素净的白绸罗衣。她的发型是巧妙的梳挽着螺形的双鬟,所以看不出她是少妇抑或是处女。她有着轮廓极好的清瘦的脸,皮肤是那么细腻皓洁,并施了淡淡的胭脂。或许是灯光的反照,她的芳颊上有着像晨曦那么微红的颜色。她的眉像春风里的柳叶,眼如晴空下的湖波,她的鼻梁和小口安置得都那么恰当,叫人见了就爱,就像经过推敲而成的美丽诗句而让人永远回忆,没有法子忘记。她的美貌,总括起来是:“彩笔不能描,香辞何易咏?”尤其是她左眉尖上,有粒极小的红痣,这更增助了她的娇妍。
她苗条的身躯傍着灯旁的紫檀茶几,婀娜地俏立着。见伍宏超进来,她只是轻轻地嫣然带笑,客气地微微点头。伍宏超不能太往近走了,就拱拱手,庄重地说:“小……”——只好叫她“小姐”吧——“小姐,你叫人找了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女子说:“您是不是苏州葑门里伍家的三少爷伍宏超?”
伍宏超吃了一大惊,心说:她怎么连我在家里的排行全都晓得?便问说:“那么,小姐,我听你说话,还带着点苏州的口音,想必我们是同乡了?我家里的亲戚朋友,女眷中的姊妹本也不少,可是我从十二岁就离开苏州,今年的新年是第一次回去,我真忘了,想不起来小姐跟我是几时见过面的?”
女子亲热地微微一笑,说:“我只见过您一回,那时候我八岁,才跟着我父亲从乡下搬到城里,跟您住在一条街上。那一年,听说您就跑啦……”她又赶紧改口说:“走啦!那条街上的人全都知道。后来,第二年我父亲死了,我也就……”她低下了头去,悲戚若不自胜。
伍宏超真想不起来,幼年的时候附近居住的人家里有什么女孩子,便又问说:“小姐贵姓?”女子拭着泪说:“姓吴!”伍宏超又问:“那么小姐的芳名呢?”
女子哽咽着说:“后来就改了名字,叫卿怜……”伍宏超一听,这可不是什么大方的名字,以为她或许是这里的丫鬟,遂就说:“现在,小姐是在这里……服侍人吗?”卿怜摇头说:“不……”她索性抽搐着痛哭起来了。伍宏超也不禁心中酸楚,便进一步地问说:“你是怎么到的这里呢?”说时,他面带愁容去看,只见卿怜已经泣不成声。
眼前,真如一枝梨花春带雨,伍宏超十分作难,就忿然地说:“你也不必再哭了,你的事,不用细说,我也知道了。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不找我,早晚我也是要到这里来的。我十二岁离家,在外习文学武,至今又是十二年了,此次来到北京,我不为别的,只是为找和珅来报仇;遇着你更好,我要连你的仇去找和珅一齐报!”
卿怜赶紧收住眼泪,走过来把他阻止,一手揪住了他的胳臂,两只眼睛惊慌地不住东瞧西望,说:“你千万要小声点儿说话!叫人听见了可了不得!”
伍宏超冷笑着,摇头说:“也没有什么,我并不畏惧和珅,不过既有你在这里,我确实觉得有些投鼠忌器,不如明天我就设法先送你回家?”
卿怜擦擦眼泪,摇头说:“现在我可还不愿意……”又嫣然地微笑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见了熟人,本来想喜欢喜欢,可是现在又哭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为难的事,得啦!都不用提啦!今天我请三少爷来……”
伍宏超说:“你不要这样叫我。”
卿怜说:“那么……”脸红一红,又说:“那么我叫您哥哥?我也应当这样叫。小的时候在苏州,我常在您家的大门前玩,可是因为您不常出门,所以我只见过您一次,我就永远也没忘。今天,我喜欢极了,我要托您去办一件事……”
伍宏超问:“什么事?”
卿怜说:“慢慢再说吧!先不忙,您现在住在哪儿?”
伍宏超说:“我就住在护国寺街茂兴和花厂朋友的家里。”
卿怜点点头,说:“以后要是有事,我就派王忠去请您;您可别自己来,因为这地方路太不好找,我又不在这屋里住。现在我们见了面就得啦,总算我也有了一个亲人,天也不早啦,我叫王忠把您领出去吧?”
伍宏超摇头,说:“不用,我会自己走。”
卿怜仰着脸儿,似乎又要流泪,说:“我真胆子小,不敢留您在这儿多待,可是我一定不能忘您,您跟我的……哥哥一样。我还有几首诗……”她赧愧地低着头,又笑着说:“作得不好,将来我还要送去,请您改一改……”
伍宏超实在是不愿意听她再向下说了,她这样忽啼忽笑,找了自己来又催着自己走,又谈到作诗,真不知她是什么脾气,遂就说:“我现在要走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叫人去找我吧!”
卿怜点了一点头,然而她微带泪痕的美丽脸庞上,尤其是那凝滞的目光,确实含着留恋不舍之意。她用手又拉住伍宏超的胳臂,伍宏超这时才注意到她那皓洁的手腕上有一只晶莹的白玉镯子。
灯光也不像刚才那样的亮了,淡紫的窗棂显着有点发黑。卿怜掀开那门帘,送伍宏超出了外面那没闭的门,来到了楼廊上。此时已经看不见老王忠了,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分,伍宏超就说:“你不必送了!我会自己走。”卿怜却说:“没有人领着路,您怎么能够走得出去呀?”
伍宏超微微一笑,先把衣襟掖好,自栏杆上拿起了宝剑,登上了栏杆。卿怜一手仍然揪住他的衣裳,惊慌着说:“您是要干什么呀?”伍宏超说:“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方便又省事。”卿怜紧紧地揪住他,声音颤抖地说:“不……不行!那不要摔了?”
伍宏超微笑着说:“一点儿摔不着,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是个什么人?现在我只劝你,若有事,赶紧就去找我,你不要在这里甘心受罪,那和珅算不了什么。”卿怜悲声说:“是,我知道,哥哥……”伍宏超低头看着她那模糊的俏影,问说:“你还有什么事?”卿怜却仿佛不能说了。
这时远处更声已交了五下,天快明了,伍宏超就轻轻地将揪着他衣裳的那只柔细的手抬开,说了声:“再见吧!”便身如鹰隼,跳下了高楼,只听上面“哎呀”一声,那是卿怜的娇声惊叫。
伍宏超脚已踏到平地,仍恐卿怜以为他是摔死了,便将宝剑抽出,光闪闪的,举着向上晃了几下,为的是叫上面的人看见,好放心。不料他正晃着,却听得嗖的一阵风声,像是一支弩箭,正从他的肩旁擦过去;他疾忙将身下伏,觉出又有第二支箭从左侧射来,他一下用手将箭捏住,心里就说:不好!这里原来有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