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里暮色沉沉。她又出现在餐厅的霓虹灯光下,苍白,老了。
突然,她以一个神经质的动作,往杯子里倒水,打开瓶子,取出药丸,吞服。
她第一次把剂量增加一倍。
花园里还有亮光。人几乎走空了。窗前的硬遮篷卷了起来,透过一点风。
她镇静下来。
他取起书,他自己的书,打开。他没有读。
从花园传来人声。
她往外走。
她刚走出门。
他合上书。
九点钟,黄昏,旅馆和森林暮色沉沉。
“您允许吗?”
他抬起头,把他认了出来。从第一天起他就在这家旅馆了。他一直看到他,不论在花园里,在餐厅里,在走廊里,是的,一直看到,在旅馆前的公路上,在网球场四周,白天,黑夜,在这个空间里转悠,转悠,一个人。他的外表显不出他的年龄,但是他的眼睛显得出来。
他坐下,取一支烟,也敬了他一支。
“我没有打扰您吧?”
“没有,没有。”
“我在这家旅馆也是一个人。您明白。”
“是的。”
她站起身。走过去。
他闭上嘴。
“每天晚上总是我们留到最后,您看,没有人了。”
他的声音急躁,几乎粗暴。
“您是一位作家?”
“不。您为什么今天跟我说话啦?”
“我睡眠不好。我怕回到房间里去。翻来覆去想那些伤神的事。”
他们不说话。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今天?”
他终于看着他。
“您早等着了?”
“是的。”
他站起身,做个姿势邀请他。
“我们到窗前去坐坐,怎么样?”
“不用了。”
“好吧。”
他没有听见她上楼梯的脚步声。她大约到花园里去了,等待黑夜完全来临。这不一定。
“这里住的都是身心疲惫的人,您原来知道吗?您看,没有孩子,没有狗,没有报纸,没有电视。”
“您就是因这个来的?”
“不。我可以到这里来,也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我每年都来这里。我跟您一样,都不是病人。不是,我对这家旅馆有一些回忆。您不会感兴趣的。我在这里遇到过一位女士。”
“她没有再来?”
“她大约死了。”
他说起这一切声调不变,语速也是单一的。
“还有其他假设,”他接着说,“我保留的是这个假设。”
“然而您还是为要找到她又来了?”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不要认为这是一……不,不……但是她整个夏天都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仅此而已。”
“为什么?”
他回答以前停了一会。他很少望着对方的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对您说。这在于我,在于我到了她面前。您明白吗?我们到窗子那边去吧?”
他们站起身,穿过空的餐厅。他们在窗前站着,面对着花园。她在那里,是的。她沿着网球场的栅栏散步,今天穿黑的。她吸烟。所有的客人都在外面。他不看花园。
“我叫施泰因,”他说。“我是犹太人。”
这时她在门廊旁边经过。她过去了。
“您听见我的名字了吗?”
“听见了。施泰因。天气一定很温和。我以为他们都睡了。您看他们都在外面。”
“今天网球的拍声就像打在太阳穴上,心上,您不觉得吗?”
“我也觉得是这样。”
静默。
“我妻子几天后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度假。”
他光润的脸更无表情了。他悲哀吗?
“嗨,我没想过这件事。”
“您想过什么别的事呢?”
“没什么事。您明白吗?我什么事都没想。”
晚上这个时刻,总有四个人开始玩槌球,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
“闹得很,”他说。
“不要转移话题吧。”
“我妻子很年轻。她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叫什么?”
“阿丽莎。”
“我原来以为您跟旅馆以外的事毫无牵连,”他笑了,“从来看不见有人叫您接电话。您也从来不收到信件。现在突然阿丽莎来了。”
她站立在一条小路前——往森林去的小路——犹豫不决,然后又朝旅馆的门廊走去。
“三天后过来。阿丽莎此刻在她娘家。我们结婚有两年了。她每年要去娘家。她在那里已经待十来天了。她的面孔我看来很模糊了。”
她回来了。这是她的脚步声。她穿过走廊。
“我和不同的女人生活过,”施泰因说。“我们差不多都同岁,那时我有时间跟女人过,但是没有跟其中一人结过婚,虽然我也曾准备演一出婚姻喜剧,要接受时心里就响起一种拒绝的叫声。不行。”
她现在走在楼梯上。
“您呢?您是一位作家吗?”
“我正要当个作家,”施泰因说。“您明白吗?”
“明白。大概一直想当?”
“是的。您凭什么猜着的?”
现在什么噪声都消失了。她大约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里。
“凭什么?”施泰因又问。
“凭您追问不舍的劲头,最终又没有什么结果。”
他们相互瞧着,相互一笑。
施泰因指着面前的花园和更远的地方。
“这座花园过去那一边,”他说,“大约离旅馆十来公里,有一座大平台,很出名。看得到一大片丘陵,那里才是这个地方的风景点。”
“下午旅馆都空了,他们就是往那儿去的?”
“是的。他们总是到了黄昏时刻回来,您注意到了吗?”
静默。
“除了这座大平台呢?”
“我没听说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没什么了。没有……其他,没了。要么是那座森林。这四周都是。”
树梢也沾上了夜色。一点色彩都留不下来。
“我只认识花园,”马克斯·托尔说。“我一直呆在这里。”
静默。
“中间那条道路尽头,”马克斯·托尔说,“有一扇门。”
“啊,您注意到了?”
“是的。”
“他们不去森林。”
“啊,您也知道?”施泰因说。
“不。不。我原来不知道。”
静默。
然后施泰因走了,像来时一样,不犹豫,不事前说一声。他跨着不知疲劳的大步子离开餐厅。一进入花园,他放慢了步子。他混在其他人中间散步。他放肆地瞧他们。他从不跟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