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渐渐盈满的月光走向霞江三桥。
期待见到秋月的同时,也在感慨生活中出现的满足感。明明那个时候的空虚整天都在啃噬我的生命,风雨时时刻刻都在打击我的意念。找不到事做是废寝忘食陪网友打游戏的理由,落落寡合是逃避社会交往的借口。我一直都想找点有意义,实在的事做,但开始做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三分钟热度罢了。我总会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完美地说服自己停下那些有意义的事。就连静下心来看一本短篇小说,都像在逼自己杀人放火。所以就导致我放弃学业的同时又一事无成。
这种一事无成深深挫痛了我,让我对未来怀抱恐惧。“我想变得优秀”,“我想进入上流社会”,“我想在喜欢的行业里崭露头角”,这些愿望的实现都与我的现状相违背。我知道只有当我摆脱颓废、摆脱懒惰和焦虑,才能塑造安乐的未来。但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些,知道了这些事情践行起来的无能为力,才对未来越发得恐慌。我在这种恐慌里活着,任何事情都缺乏动力的驱使,生活变得乏味,色彩逐渐暗淡,一切交错的牵挂相继与我脱轨。最终两大选择摆在面前,划下了等号——死,或者不死。
父母存在感殆无孑遗,朋友关系渐行渐远,没有深爱的人,没有我恨的人。唯一的阻挠可能就是有人借了我的书,或者我不经意答应了别人事。可以说是毫无期待了。
我并不关心八月的桂花有多香,也不关心十五的月亮有多圆,更不关心有什么音乐会,有什么新电影。对我来说只有死亡,越来越近的死亡。
但看到秋月后,就不同了。仿佛连整个混沌宇宙都被重置了。她像一把火烧着了现实里充填的黑暗,焚尽了掺杂毒素的雨水,让灯塔的存在显得微乎其微。每晚打开门,都能见到沐浴在金色中的万物。这种安心和满足是从未有过的。这让我觉得,好像每天光是期待月亮,也是可行的。她不仅带来了月色,还同时带来了我的至爱。她用音乐表演诠释了胜过药物的治疗,和令我心灵激荡的无形力量。
只要有秋月在,我就感到满足。是一种见不到她死亡就会加速到眼前的感觉。
“你太慢了吧。”
“还好吧。”
“不会踩到屎了吧?”
“要闻闻吗?”
“滚滚滚。”
几个月的时间,秋月的变化像层峦起伏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样。不过她终于离我理想的位置越来越近,像蹒跚学步的幼儿一样在跌跌撞撞中让自己爬升了。如果让其他人重新认识秋月,他们恐怕会说,“我不认识她”,毕竟这对他们来说是颠覆性的改变。
“还记得我俩的乐队吗?”
我坐在似乎是刘阿姨刻意更换的双人琴凳上,与秋月间隔咫尺的一边。
“当然记得,SilentDust,默灰。”
“嘻嘻。”
秋月对我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笑得像棉花糖般柔和。
我们一见面,不是嘻嘻哈哈,就是说些恶心对方的话,哪怕之前还憋屈着从外界带来的悲苦。
“至于灵感……我有个好提议,我们来对诗吧!”
秋月洁净的身体里流出的芳香,简直令人晕厥。精致的脸,看不出任何纹理;弹性的发丝,根根分明,看不出丁点毛糙;阴阳合生的眼球,宛如钢琴的灵魂,沉静又雀跃。在我眼前如仙灵般的映像,似花非花,似雾非雾。
“对诗?”
“也能考考你对诗词歌赋的了解咯!”
“你请吧。”
“吾家洗砚池头树。”
轻重有度,每个字都像在秋月嘴里打了个转,输出得铿锵有力。
“朵朵花开淡墨痕。”
我心想这也太简单了,便直接把后面的抢着念完了,“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出自?”
“出自王冕——《墨梅》。”
“这首诗非常精悍,巧妙地将文墨与梅花结合在了一起。”秋月说。
“我知道,其实我一直比较喜欢这首诗。”
“那你最喜欢的呢,是哪首诗”?
秋月一边问我,一边弹奏着当前的背景音乐。
“我啊。我的话,应该没有‘最’喜欢吧。准确来说,是喜欢的诗。”
“那你喜欢的诗有哪些呢?”
“挺多的,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春江花月夜》你知道吗?”我问。
“那是,噢——”,秋月抬起手指,“张若虚的孤篇盖全唐!”
“对,千古绝唱。”
“听到你说春江花月夜,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琵琶行》。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你说的是标题。”
秋月从巴赫的曲子切换到莫扎特,风格从安静变到幽旷。
“好,那我先开始出题了。”
为了朗诵地优美,我咳了几下嗓,将手压在腹部控制气息。
“江流宛转绕芳甸。”
“江流……”,前奏还未完成过渡,秋月用手扶着脸,进入思考模式使劲地想,“月照……月照花林皆似霰!”
险些难倒了她,但我觉得秋月不会败在这么简单的诗上,便继续出题。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厉害啊,这句一下就答上来了。”
“嘿嘿,这可是全诗的主旨句嘛。”
我还在琢磨接下来该考验秋月哪句诗,没想到她立刻以出题人的身份说:“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很早就熟背的诗,让我在展示自己的文学沉淀时有些骄傲。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漂亮!”,秋月开心地鼓掌。
《春江花月夜》是我闲时在书里翻到的一首诗。它能吸引我的原因还是其本身的高质量,“孤篇盖全唐”正是古今学者对它当之无愧的高度评价。不沾浓脂腻粉,语言隽永清丽,以优美的韵调,脍炙人口的节奏,跻身成为了众唐诗中少有的千古绝唱。再回到秋月所说的“主旨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人生代代历经变数,江上孤月却始终如一,这是否是作者对人生无常的感怀与哀道呢?
“你喜欢的诗呢?”
我回答之后,也轮到你了。
“我啊……我喜欢,李清照的词!”
“李清照,不了解。婉约派女词人吧?”
“对哟,她的词读了的人都赞不绝口!”
“读来听听。”
我的话多少有些命令的口吻,秋月抓到这个把柄立马变了脸色,装作不高兴。
我们本来面向钢琴,却互相扭身侃侃而谈。秋月一耍脾气,便是将视线回到钢琴上。
秋月叉手相抱,傲慢地说:“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这都答不上来,可就太没面子了。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我迅速诵完剩下的语句,向秋月炫耀我皮毛的知识。可她随后问的一个问题,让我败露了自己的才疏学浅,“标题叫?”
“这个……忘了。”,我挠了挠头,这还真不是装成的忘性。
秋月一巴掌抡打我的后背,大喊一声,“《如梦令》呀!”
“噢我就说嘛,肯定是《如梦令》。”
“告诉你你就肯定了,不告诉你还不是不知道。”
我腼腆地笑了笑,恍惚间注意到了钢琴前方,路灯之后延伸的黑暗。
“李清照有首很棒的词,叫《一剪梅》。”
“《一剪梅》?我只读过龚自珍的。”
“呵呵,万能陈心不过如此嘛。”
秋月发起了挑衅。她了解我的,我就算是无知,也不愿甘拜下风。
“请秋小姐出题!”
“呵,红藕香残玉簟秋。”
我立马接道,“树阴照水爱晴柔?”
“哈哈哈哈!”
秋月笑得捧起肚子,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要是再开一句玩笑,她怕不是要埋进我的怀抱。
“虽然你错了,但我意外觉得好通顺,好好笑!”
“我们继续。”,她挺直腰杆,在琴键上敲出与词句一样的音调,“花自飘零水自流。”
“好吧,我不指望你能接得上。”
“问君能有几多愁?”
秋月的脑袋“咚”地掉在了琴键上,响得清脆。她努力撑起腰杆,扶着我的肩,和我四眼互瞪,“一处相思,两处闲愁。”
接着,她望向星罗棋布的天空,以醉了酒般的语气,将声调拖慢拖长,再拉低。“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对诗的同时,我们也在即兴弹奏,为SilentDust的新专辑做好准备并扎实创作功底。
和秋月的独处我分秒珍惜着,她带来的无比安心和满足是我从其他任何地方谋取不来的。偶尔的发呆,我也在担忧我和她终将分离的“临时关系”。担忧得连夜失眠,担忧得在浅睡中被身体抽颤惊醒。如遇闲暇,我必会担忧。看到钢琴时会有,想到蝶与花时会有,吃饭时会有,写作业时会有,上课时也控制不住往那方面想。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东西能够让我放下分别的担心,能够维持我们。
任务结束之后,我和她走到桥底下的平台,顺着河的上游漫步。其实今晚,我不单是为了创作《春之月》才来的,关于秋月的家庭、人生,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你认为,什么都不说的心意相通可能吗?”
我表达地很含蓄,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想好该怎么解释。
“可能,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懂。其实,不可能。”
“不说出来,对方不可能理解各自内心的想法。因为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大多数理解,不过是照顾和包容罢了。”
“保持沉默,只会败北。”
我们逆着幽凉的晚风,放任它在我和秋月之间穿行,尽管炸乱了我和她的头发。
秋月停下来身体面向我,我也面向她。她缓缓抬起纤细的手指伸到我胸前一尺的距离,鱼儿般的眼珠像在清泉里跃动。
“我知道的。”
那只手微微晃动着前移,眼里的鱼儿忽然跳动,在这瞬间,她的手便收到了身后。
“你想了解我,却发现重重设障。”
“我一直拿你寻开心,却没想过和你交换伤心。我处处提防,不惜伤害别人。不是对你不信任,我是舍不得。要是和你分享了秘密,你会很艰难的。”
秋月如泣如诉,我只想纠正她自我保护上的过度隐蔽。
“有了伤心就艰难吗?光是快乐更让我艰难。因为你是水泡啊,谁不知道漂亮的水泡一碰就破呢?”
“所以,你希望我怎样?”
“我希望在我眼前的你,是真实的。”
秋月逐渐干瘪的眼球仿佛如鱼得水,鱼儿趁着迅速的眨眼差点掉出了清澈的水面。
“答应你。”
沿着河岸,渐渐走向城里的辉煌夜景,像从黑暗森林走向皇宫殿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