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宛然：2000，盛夏
苏宛然觉得有些热，乍一看才发现，似乎其他人的衣着相对于自己，都清凉得多了些。恍然间才发现，已经到了盛夏时分。
“宛然。”
苏宛然回过头，看到江晴放大的笑脸，“有事么？”
“晚上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江晴说，眼里有不容忽视的期待。
“你晚上有什么事么？”苏宛然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晴点了点头，“学校的篮球比赛，他们非得抓我去做陪练。”江晴耸了耸肩膀，哀叹一声，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行，我晚上有事。”看江晴低下头来的样子，苏宛然莫名的就解释了一句，“我要回家喂‘江小晴’。”话出口，苏宛然真想把舌头给咬下去。干吗像他解释？或者说，自己已经为江晴，开了太多的先例，多得让她自己都无法接受下去了。
江晴听了，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盯着苏宛然看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问，“‘江、小、晴’？”说完，脸色忽青忽白，憋了半晌，又道，“那是什么东西？”江晴真的很郁闷，莫名其妙的名字就被人盗用了，虽然说盗用的人是苏宛然，但他还是很郁闷。
“一只猫。”苏宛然看到江晴那副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也许这个名字自己并没有取错，至少还能看到江晴有趣的反应，“你对它有兴趣？”苏宛然问着，却并没有发现，自己在提起那只猫的时候，表情都柔和的许多。
那只猫……
苏宛然的笑意荡漾在唇角。
一个星期前一个下雨的夜晚，也许是突然神经质的开始而导致了想要下楼买咖啡的想法 ，也也许就正是这个想法，促使自己在凌晨下楼。
从超市出来提着一个大号的塑料袋，各种各样的速溶咖啡赘着手臂，有些难受，正当苏宛然觉得应该停下来稍微调整一下姿势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只猫。
那是一只并不美丽的猫，不是波斯猫，更不是蓝骑士。杂乱的毛发乱蓬蓬的堆积在身上，仿佛穿了大号毛衣的婴孩一般，并不柔和的月色照下来，鬼一样的凄厉在夜色里。弯起的脊背和荧荧的双眼，也许是证明它是一只猫的唯一标准。
苏宛然看得很清楚，它的身上受了伤，有淡淡的血痕飘在身上。并且，它瘦得惊人，只有那双睁着的眼睛，让苏宛然明白，它还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转回身去走，走回超市，挑了两罐牛奶。如果没记错的话，猫大概都喜欢喝牛奶。
可等到走到收银台前的时候，苏宛然才想到，要怎么把牛奶给那只猫喝。叹了口气，她有转了回去，拿了一只碗，正走着，又退了回去，看着鱼罐头很久，最终还是拿起了一盒。
付了款，苏宛然发现已经下起了雨，她撑开伞，不知道那只猫还在不在。下雨了呢，也许它……早就到什么地方去避雨了吧，算了，如果找不到它，这些东西就喂自己好了。靠近楼道的方向有一些泥泞，苏宛然看到花坛后面闪烁的光芒，她慢慢的走过去，可每当她向前一步，那只猫都会后退一步，也许这就叫做对峙吧。
苏宛然想，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和猫玩儿对峙的游戏了呢？或者是自己无聊，再或者是那只猫吸引了她。
苏宛然很清楚的明白，那种感情，不叫做同情。
她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同情任何人。一个人，只能自己帮助自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如果连自己都做不好的话，那么活着，还不如去死。
也许这只杂毛的小猫吸引她的原因，只不过就是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那只猫，哪怕落魄至此，也是一如既往的高傲着。
她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养猫？你想自虐吗？”她记得很久以前，当她还有朋友的时候，她对杜玉倩说过养猫之类的话，而杜玉倩给她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自虐？”那时候她不明白杜玉倩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来，“你不觉得，猫很可爱吗？毛茸茸的……”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杜玉倩打量着她，提出她自己认为可行的建议“去买一只毛绒玩具好了，礼品店或者玩具店……没错的，那里有很漂亮的猫，各种各样的猫，也都是毛茸茸的。”
“我想要动物。”苏宛然说，有些不理解朋友的建议，“难道不可以吗？”她不明白一向都很支持自己的选择的杜玉倩为什么会这样大力的反对自己的养猫计划。
“那养狗吧。”杜玉倩说，“你不觉得狗很好吗？”
“……”
杜玉倩叹了口气，“你那么喜欢猫吗？猫，任性、高傲，孤僻，高兴的时候让你抱一抱，不高兴的时候就挠你几下，时不时的还离家出走，这种动物……发了疯才会去养的。你不知道，我家以前就有一只猫，非常的难伺候，给它吃猫粮一口都不动，必须是新鲜的小鱼什么的东西，总往楼下跑，有的时候还叼着死老鼠回来……多脏啊……不说这些，就说我想抱抱它，有的时候给我抱，有的时候根本就不理我……”
杜玉倩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只可惜，她的最后一个朋友也在最后的时候离开了她。
“你根本就配不上陈楠。”那个时候被她视若知己的杜玉倩的声音是那样的歇斯底里，表情也是那样的疯狂，“你以为你是谁？你想起陈楠的时候就抱抱他，想不起来的时候就把他丢在一边，凭什么你那么对他？你以为他是你养的宠物还是什么？你太过分了……”
“你放过陈楠吧，算我求求你……”
苏宛然闭了闭眼睛，在那个时候，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自己欣喜的告诉她自己和陈楠交往以后，她微笑着祝福自己。
然后她们去学校旁边的小饭店去庆祝，要了一瓶啤酒。
其实苏宛然知道，自己本来就是不太会醉的人，这种能力应该说是天生的，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应该去和谁说这件事。
然后呢？
然后量浅的杜玉倩很快就醉眼迷蒙，她开始大声的指责苏宛然，说她配不上陈楠，并把自己以前当作秘密告诉她的事情大声的说出，然后每件每件的指责。
说她无耻，说她幼稚……
最后自己把杜玉倩送回了家。杜玉倩酒醒以后已经不记得那晚的事情。但苏宛然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就像一柄尖利的刀子，剖开了她生命里最脆弱的部分。
苏宛然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朋友了。朋友，任自己倾诉过之后，再用最刻薄的语言来羞辱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果然也是伤自己最深的人。
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早已没有了当年的伤感和迷茫。也许只剩下一些惋惜，在这下雨的夜晚里，还有一闪而过的惆怅。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在不想被别人伤害的时候，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所有都变得不在乎。
苏宛然看着这只全身上下充满了戒备的猫，就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甜美，没有丝毫的杂质，纯粹得好象初夏花瓣上的那一滴露珠，如此的清澈，如此的动人。
“跟我走吧。”苏宛然看着那只猫荧荧的眼，唇边的微笑深了一些，她看着它，像朗丹先生意外发现那些所谓的假珠宝居然都是真正的珠宝时那种带着贪婪和欲望的目光，还有一种——同类的目光。
她慢慢的走向前，猫没有在后退。伞已经落在地上，被打得湿透。苏宛然的白裙子变得像白抹布一样，湿漉漉的粘在腿上，刘海弯在额前，透着决然的黑色。
苏宛然抱起了猫，慢慢的走进了门，开始上楼，一边走着，她一边微笑着对猫说话，“叫你什么好呢？”她说，“就叫江小晴吧，虽然你和江晴那个白痴一点都不像。但是那个白痴好象很喜欢我的样子，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利用他对我的感情。”
“其实他那个人很好。”苏宛然感叹似地说，“也不是说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能说，我已经没有再接受其他人的勇气了。那么你呢，就陪着我吧。陪我到死好了。”苏宛然笑着，有恶魔的光彩，“你答应我的哦，陪我到你死。”
紧闭着眼的猫在那一刹那睁开了眼，荧荧的光彩在昏黄的光里闪烁着，苏宛然看着它的眼，她想，也许那就是两条灵魂吧。她微笑着，诅咒似的低喃出声，“那么你……就代替江晴，陪着我吧。”
那么你，就代替江晴，陪着我吧。
苏宛然不知道那只猫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她只知道那只猫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躺回在了她的怀里。
开门，开灯，然后将猫放在地板上。
把牛奶打开倒到碗里，用开瓶器扭开那个该死的鱼罐头的盖子。弄好了这些，她把东西放在猫的身边，也并未管其他，到浴室冲了一个澡，把衣服收好扔到门口的位置，这样的话明天早上自己才会记得把这些送到洗衣店里去。
至于那只猫……先不给它洗澡了，明天把它带到兽医院里再说吧。
第二天是周日，苏宛然将小猫带到附近的一家兽医院，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受了点小伤。稍微的包扎清理了一下，又顺便给它洗了个澡。不过这次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那只小猫的一条腿是瘸的。
洗过澡的小猫看起来清爽了许多，连那种凄厉的感觉都似乎一并的洗掉了。淡黄色的毛发和柔软的脚掌，苏宛然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被这种带着体温的小动物给迷住了。
每天都会记得给它买新鲜的牛奶，有的时候给它买鱼，火蹦乱跳的小鱼似乎没有挣扎的余地，它们被放在盆子里，在一汪清水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那只瘸腿的毛色黄白交织的猫慢吞吞的走到盆子边，每一步都像是最优美的华尔兹，似乎只有最美的舞曲才能配得上它那优雅的步伐。
它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小生物。上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随时准备着对它的子民作出应有的判决，而那些弱小的生命则在它的微笑中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它们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它，没有原因。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么它是王，最尊贵的王者，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
苏宛然喜欢它的这种气质，喜欢它惟我独尊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苏宛然都会坐在地板上，悠然地望着它吃东西的样子，看着它是怎样处理自己的敌人，看着它如何慢条斯理的吞下自己的食物。
真的是一种很不错的享受呢。苏宛然想。
“哪一天……把那只猫带出来让我瞧瞧吧。”江晴摸了摸鼻子，似乎生怕理由不充分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怎么说它也是盗版我的名字吧。”
苏宛然看了看江晴，盯了他半晌，在江晴即将面临着和卫公子一样被看死的后果的时候，苏宛然终于把目光收了回去。
“你想见它？”苏宛然看到江晴点头，没等他说话，她接着说，“星期天吧，你到我家找我，九点以后。”
江晴听了，呆呆的坐在那里，然后笑容像花一样。苏宛然暗自叹了口气，这个人怎么这么傻啊？自己让他去自己家就开心成了这样。如果在某一天……在某一天自己答应了他做他的女朋友，他不会开心的疯了吧？！
在江晴的软磨硬泡之下，苏宛然终于答应他等他完成“陪练”应该做的事情之后让他送自己回家。
苏宛然现在想起来，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只有倒霉两个字可以形容。自己坐在那里，迎面飞来的篮球砸中了她的鼻子。
鼻血滴在了她的白裙子上，江晴慌慌张张的丢下那一群人来看苏宛然怎么样。
苏宛然低着头看血往下流，江晴着急的在她身边大叫，“你倒是抬头啊，你这样血不是越流越多么？”
苏宛然用纸巾塞住鼻子，看了一眼江晴，“抬头血会流到嘴里，我对喝血没兴趣，更没兴趣喝自己的血。”
一旁凑过来的熊男耷拉着脑袋，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见苏宛然好象并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小小声的问候，“你……没事吧？”
苏宛然揉了揉她那可悲的鼻子，“没事，也就是毛细血管破裂，一会儿就好。”说完，很理直气壮的指使江晴，“给我弄瓶冰水去。”没等江晴领命，那边闯祸的熊男已经冲出了好几米远。江晴耸了耸肩，很无辜的样子。
苏宛然看着自己裙子上的血。这条裙子已经第二次沾血了，第一次是江小晴的血，第二次是自己的血。
熊男一路跑回来，跑得气喘吁吁，他把冻得像冰块一样的矿泉水递给苏宛然。苏宛然把瓶子抵在鼻子上，看了一眼江晴。
江晴对着苏宛然点了一下头，拎起了苏宛然的书包，和熊男说了几句话，熊男很理解并且很感激地望着江晴，江晴冲他摆白手就很着苏宛然走了出去。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苏宛然说着，并没有征求江晴意见的意思。
“啊？！”江晴被她这突然的话给弄晕了，“什么就今天？”
苏宛然道，“你不是说你要看你儿子吗？就今天好了，反正也顺路。”苏宛然说着，把纸巾拿开，鼻子没有再流血。她把矿泉水顺手塞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你别惹他。”
“你说那个什么江小晴？”江晴有些奇怪地道，“我不惹它，但它什么时候成的我儿子，我这个作爹的是不是应该清楚一点啊？”
苏宛然斜了他一眼，“领养的不行吗？”
“行，行。”江晴答应着，女王陛下永远万岁，“不用带点什么回去吗？”
苏宛然“哦”了一声，“那给它买点牛奶鲜鱼吧。”说完，还不忘记加一句，“你付帐。”
江晴答应着，“当然是我付帐。”
去超市的时候CD里放着的歌令苏宛然皱起了眉头，给江小晴选完了东西，她就一把把东西都塞在了江晴的怀里，自己出了门，离超市远远的站着。
江晴出来的时候，苏宛然看到了他眼里的不解。苏宛然不想告诉他，自己听不得那么甜蜜的歌，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孤家寡人的日子早已经过得习惯，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也许她也不会让江晴与她走得这么近吧。
夏季天黑得很晚，七点多钟丝毫不显得疲惫的太阳还挂在天上，而回到家的时候，江小晴显然不高兴。
由于苏宛然的迟到，它吃饭的时间被迫延迟了一个多小时。苏宛然并没有招呼江晴，她只是走到厨房把盆子拿出来，放上清水，把还活着的鱼倒进去。
第一次看到这种喂食方式的江晴显然是吃了一惊的样子，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江小晴吞鱼的样子。江小晴似乎也感觉到了江晴的注视，一边吃鱼一边抬头看他。
苏宛然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奇怪的感觉，一人一猫就这样相互对视着，对视的结束是在江小晴吃饱的时候。
打了个哈欠的江小晴活动了一下身体，从未关的门里钻了出去，下楼的时候发出了细小的声音。苏宛然看它走了，把门的缝隙开得稍微大一些，又看了看江晴，“吃什么？”
江晴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听到苏宛然这么问，多少是有些诧异的，“你会做？”那声音里包含了惊吓诧异震惊等一系列内涵。
苏宛然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叫、外、卖。”
江晴一听，一副险些晕过去的表情，颤巍巍的就像曹哥笔下的刘姥姥，只不过人家那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这次却似乎是江姥姥下放。看那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苏宛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想吃？”她挑眉，看见江晴点头，她冷哼了几声，“不想吃，可以呀，简直太可以了，你做不就得了？”
江晴一听，一时见喜笑颜开，“早说嘛，害我担心了这么半天。”苏宛然回过头的时候，就对上了江晴那双黑亮的眼睛，“有菜没？”
苏宛然看着江晴，像看着怪物一样，“我连饭都不会做，我买菜看什么？”说着，留下江晴白痴一样的站在那里。
“要不你去买菜吧。”苏宛然坐在沙发上，一副大爷的模样，“楼下的那个超市就可以，我不忌口的。”
对于江晴来说被苏宛然奴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点了点头换了鞋就出去，苏宛然看他要关门，急忙叫住。
“一会儿你儿子还回来呢。你把门关上它就进不来了。”
江晴听见“你儿子”三个字“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他歪头看着苏宛然，“那多谢苏阿姨对我儿子的照顾了哈。”
江晴走了以后苏宛然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陈楠，为什么我已经，不再那么频繁的想起你，是不是对于我来说，你终于也成为了我的过去。我已经不再恨你，因为我们的误会已经消失，而我们之间的误会，是你用生命解开的。
我却如此薄情的遗忘你的好，你的一切。游戏已经开始，我无法选择退出。也许伤害别人才能获得的爱，才是我的唯一。
江晴回来的时候，苏宛然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黄昏的曛光打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丽达最美丽的剧照一样夺目而动人。
苏宛然倚在门框上，看江晴做菜，现在的江晴，颇有些贤妻良母的感觉，想着想着，就说，“以后谁嫁了你，真够好命的啊。”
“我想让你好命。”江晴没有回头，玩笑一样的出口。。
苏宛然就笑了起来，然后说，“让我考虑考虑吧。”苏宛然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清楚的听到了江晴的一声尖叫。
苏宛然抚额，看着菜刀和鲜血，从抽屉里拿了创口贴，撕开贴在江晴的手指上，“我说你的本事也够大的了。”
江晴傻笑，完全把疼痛置之度外。
苏宛然走到客厅里，看到已经回来的江小晴，把牛奶打开倒在碗里，看它一点一点的舔掉，“你爹，其实挺好的，只可惜，我不能给他承诺。”江小晴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喝它的牛奶。
苏宛然站起来，微笑着看着厨房的方向。
其实我不需要你懂，你陪着我，就好了。如果不是不可以退出这场游戏，如果不是我不敢相信你。也许我们会很幸福，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