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和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十岁的人做朋友,似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两个人相处一起,普通的对话也随时有可能成为教诲或者劝告。人类对于人生经验的崇拜是深入到骨髓里的,不经意间总要用这个俯视别人。所以那些所谓的忘年交恐怕也是故作通情达理或者自欺欺人吧。
但我跟老李头却是个例外,因为我俩都不是正常人。老李头就好理解啦,他那脑袋瓜子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否则也不会把自己倒挂起来冒充秃头版的蝙蝠侠。而我呢,虽然脑袋里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瘤子(我猜的),但好赖思维应该算是正常(也是我猜的)。只不过我是个大限将至的人,而且是自己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也就好像有了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能力。“老子都快死了还怕个逑!”,这句话几乎成了我的座右铭了。每当有什么放不下面子或者出糗的事情,都会将此话默念三遍,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慢慢地,我发现这样的流氓心理确实有它的效用,最直观的,就是可以无视所谓的道德绑架。什么公交车必须让座啦,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计较啦,不能没有绅士风度啦,我都懒得理会。说实在的,也正是这样的流氓态度,让我感到了一种别样的自由。甚至于看见那些企图用“道德绑架”来威胁我的人计划落空,我都会额外的感到快乐。总结成一句话,无所谓!当然,这是基于我真的要嗝屁了这个事实,也理所当然的觉得社会对快要没命的人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宽恕。但仔细一想,这不也是一种“道德绑架”吗?仗着自己是快要没命的人,是“弱势群体”就想突破道德标准,还想泰然处之的获得别人的原谅和安慰。况且,也没人规定命短的就是“弱势群体”,按照我先前对死亡的设想,这样的心理或许还是源于人的怕死心理,因为自己怕死,所以可怜别人。但或许那些强撑着活下去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并且还得不到别人的宽恕和体谅。多么凄惨。
可这些也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的东西,那个时候,单凭着一股没头没脑的执念,我尝试用一切办法去突破曾经妄图将我绝对自由灵魂束缚住的所有道德标准。我心中出现了一种极为叛逆的想法,反对一切权威,反抗所有束缚,用一种理论的精神和自己仅剩一个多月的生命去对抗几亿人类约定俗成的东西。我凭什么听他们的?他们凭什么来控制我?定规矩的时候又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怎么着我一生下来就要背负乱七八糟的责任?我对别人负责,谁来对我负责?命是我自己的,我为啥就不能自私?…这些渴望追求无休止的自由的想法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让我成为了一个极具有攻击性,且敏感的人。
但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总是有利弊两面的。我和老头的关系能发展不错,兴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方脑壳精神。
老头是建国前就出生了的,我脑袋里立马就浮现出了过去的黑白电影和《亮剑》里打小日本的画面。
“你砍过日本鬼子吗?”我满怀期待的问老头。
“我还没出生他们就滚回东瀛老家了,上哪里砍去?”
“哦。”我颇有些失望。
“但也是生不逢时,要是我那时候出生的早个几十年,提得动刀,就算他日本天皇来了老子也不带怂的!”他说这话时牛气冲天,鼻孔都快要挨到天花板了。
“吹牛谁不会?别说日本天皇了,就是东条英机和冈村宁次一起来,我都能一边一个把他俩从中国扔回东京。”我也脖子一横,一副吹牛又不犯法的架势。
“唉!可不敢这么说的!那些都是电视剧里瞎编的!战争可不是靠耍嘴皮子的,祖辈们死了那么多人,大半个中国都遭殃了,可不敢张口就来。”老李头立马坐正,一改刚才的嬉皮笑脸,“那些瞎编的人都是不负责任,开历史的玩笑,就是拿他奶奶他爷爷的命开玩笑哩!我父亲就跟我说过,那可不是嬉皮笑脸的事情,刀亮在你面前,大小便都控制不了,还说笑哩?”
“那你刚才不是也吹牛皮?”
“我那哪里是吹牛的。讲真的,我可是练家子。”他说完把脖子以伸,拍拍胸脯,听声音好像空心的一样。
“练家子?啥意思?你难不成真是魔教的?”我立马联想到他那晚倒吊着的画面。
“狗日魔教!我正宗洪拳!”
“洪拳?我还咏春呢!你就可劲吹吧!反正你现在也有腰伤,现成的借口嘛!”
“你小子可别不信,我跟我父亲学的,从小就练,一般人都近不了我身的。我给你练两套看看!”
说罢就颤颤巍巍地从病床上站起来,弯曲着膝盖,胳膊收紧,一副扎马步的姿势。我生怕他又伤了腰杆,赶紧阻止了他。
“得得得,我信了还不行吗,您了悠着点吧。即使你是练过的,但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不是?更何况人小日本用的是三八大盖,一响一个洞洞的,你那两下子舞弄半天怕是被人一枪就撂倒了,省省吧您!”
“嘿!要不说你们小年轻就是眼皮子浅呢!那功夫都是近战才用的,谁会用胳膊肘去抵子弹呐,那不是缺心眼吗?我还有更厉害的!”
“啥?乾坤大挪移?围攻光明顶?还是百年一遇的神枪手,从北京到内蒙,一枪一个日本人?尽说些没谱的。”我故意想气他,就脑袋一歪,外加一个白眼。
“我跟你闹着玩的?我说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得用这里!”
“咋?铁头功?用脑袋撞?”我乐得大笑。
“屁!是智慧!岳飞为啥能打金兵?孙承宗为啥可以干后金?嗯?人民群众为啥可以获得革命的胜利?你也不想想!是靠胳膊大腿?是靠大脑!靠智慧哩!”
“啥智慧?造原子弹呐?”
“我是有战略战术的!”他说着,手一边在空中指指点点,好像一副中国地图就在他眼面前似的。“你看,这整一块儿是第二战区,这里是第九战区。从三七年到四零年…”
接下来的将近一个小时时间里,老李头向我完整的阐述了他的“抗日策略”,从国际到国外,从军需到民生,从希特勒的情妇到斯大林的烟斗,全方位的跟我展示了的他的计划。虽然很多东西完全就是扯淡,比如要沿着昆仑山脉修一条从新疆西藏地区到长沙的通天桥,再说服巴基斯坦人跟我们一起打长沙保卫战。或者从西伯利亚绕路,直接包抄了北海道,这些都是他的设想。但有一说一,从他的这些奇思妙想中,我似乎可以看到一颗满是智慧和新奇想法但因为文化程度不够而四处受限的头脑。并且,起码他对一些地理常识还是有些储备。我就问他,是怎么知道巴基斯坦和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克什米亚的,因为他之前跟我说他根本没读过书的,认字水平也只是勉强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少看不起人!我虽然没接受过什么教育,那也是因为我家里太困难。小日本把我家里的亲戚都害的没剩几个了,我爹妈又不在的早,只剩了我一个。吃饭穿衣全得自己来,没饿死已经算不错了!”他顿了顿,“可这不代表我学不进去呀!我是看不懂字,但后来参加工作了,我就买收音机,听!唉!听新闻,听知识!再后来又买电视机!就看!那谁,罗斯福,美国总统,不是广播总统吗?我就是广播工人,我哥俩差不多。”
他又跟我说,他是怎么吃着百家饭,拿着政府补助一点点的长起来的。进了工厂,有了收入,可以顿顿有了油水,又娶媳妇,生儿子,又生了个女儿。买了自己的房子,还有了自行车。媳妇得了病,癌症,没挺过半年,儿子娶了媳妇搬出家里,姑娘被洪水卷了去,再没有见过。后来儿子离了婚,还兴赌博,家底全输干净了,就又回来找他。他儿子跪在他面前,找了把刀来割破了巴掌,捏着拳头发誓再也不赌博。又再婚,跟老头住一起。没几年又赌博,媳妇又跑了,也没个子女,仇家追来,老头就把房子卖了替他儿子还赌债,从此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老头本来已经退休了,每个月也有几千块的退休工资,可一下没了房子,就只能接着打工铺贴家用。去了个企业当保安,人家又嫌弃他岁数大,说要多给年轻人机会,他就又出来每天捡一些瓶瓶罐罐拿去还钱。又过了一两年,他发现总是喘不上气,胸口还时常发胀疼痛,正想去医院检查,他那儿子又找回来了。那王八蛋一回来,伸手就要二十万,老头说没有,他就要抢老头的存折,可抢了去也不知道密码。老头抵死不说密码,说你要是想要钱,就先要了我的命,找辆别来把我撞死算逑。他儿子就真的从镇上搞来一辆老捷达,趁老头卖完瓶子回家朝老头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