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赫伯特想从奥尔加那里打听她在学些什么一样,他也愿意告诉她自己的所思所想。一天,他向她坦白说,自己是一名无神论者。
他又奔跑起来,在她面前站住,俯身向前,双手支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奥尔加盘腿端坐着,膝间有本书。“我马上读完。”
他等着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躺在她旁边的草坪上,双手交叉在脑后,她在他的右侧,狗在他的左侧,他的眼睛时而看着她,时而看着那条狗,或者望向夏日深蓝色的天空和天空中悠悠飘过的白色云朵。此刻,他又说了一遍,平静而坚决,仿佛是他发现了这个奥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上帝是不存在的。”
奥尔加从她的书中抬起头来,注视着赫伯特。“但是?”
“但是?”
“那存在什么?”
“什么也没有。”赫伯特觉得她的问题很可笑,哈哈大笑着摇摇头,“这个世界是存在的,但没有天堂,没有上帝。”
奥尔加将书本放到一边,伸开四肢躺在赫伯特旁边的草坪上,仰望着天空。她喜欢天空,那里是蓝色或者灰色的,即便在下雨或飘雪时也是,那时你只能眯起眼睛看到落下的雨滴或者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上帝呢?为何他不住在天堂里?然后时不时地来到尘世,来到教堂,或者也来到大自然呢?
“如果他突然之间站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
“就像利文斯通[20]站在史丹利[21]面前吗?那我一定轻轻地鞠一下躬,伸出手来说,‘上帝,我猜您是?’”
赫伯特为他的玩笑而兴奋,双手拍打着地面,哈哈大笑。奥尔加想象着这个场景,赫伯特穿着紧身皮裤和格子衬衫,上帝穿着白色西装,戴着软木遮阳帽,两个人都有点困惑不解,两个人都非常彬彬有礼。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可她觉得人们不该开上帝的玩笑,也不该取笑别人对上帝所开的玩笑。但首先她不想被打搅,想要学习。如果上帝想帮助她的话,她就需要上帝,如果他不想帮助她,那就不需要。
可赫伯特不放过她。他发现了最后几个问题。几天后,他又问她:“有没有无限?”
他们重新并排躺着,她的脸在双手握着的书本的阴影里,他的脸在太阳的光线之下,他闭着眼,嘴唇之间含着草茎。
“平行的事物相交于无限之中。”
“他们在学校里教授的东西都是胡说八道。如果你不断地行走在铁轨之间——你以为总有一天会走到它们相交的地方吗?”
“我只能有限地在铁轨之间走下去,不是无限地。要是我可以像你那样奔跑的话……”
赫伯特叹息了一声。“你别取笑我。我想知道在有限的人生中,无限是否具有意义。或者,上帝和无限是同样的东西吗?”
奥尔加将翻开的书搁到肚子上,却并没有拿开。她真想重新高高举起书来,继续看下去。她必须学习。她才不关心无限呢。可是,当她将头转向赫伯特,却看到他满怀忧虑又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于是问道:“你想拿无限干什么?”
“我拿它干什么?”赫伯特坐起来,“无限的东西也是无法企及的,对不对?可是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企及的,不仅是在当今的时代,以当今的方式,而且是绝对无法企及的,对吗?”
“如果你能企及无限,你想拿它干什么?”
赫伯特沉默着,目光望向远方。奥尔加也坐了起来。他看到了什么?萝卜地。绿色的植物和棕色的犁沟长长地排列着,起先排列得笔直,然后因为洼地而呈弧形向地平线伸展,最后和绿色表面交融在一起。一棵棵白杨树。一丛山毛榉,像是一座黑色岛屿飘浮在萝卜地的浅色海洋里。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照在奥尔加和赫伯特的后背上,一切为他们闪耀,绿色的植物和树木,以及棕色的土地。他看到了什么?
他把脸转向她,尴尬地微笑,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尽管他相信他的问题必须有一个回答,他的渴望必须有一种满足。她真想拥抱他,抚摸他的头,可她不敢。他渴望触摸她,犹如一个孩子渴望这个世界。可因为他不再是孩子,她从他的渴望、他的问题、他的奔跑中感觉到一种绝望,他只是对这种绝望还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他想从她那里知道是否有永恒。“无限和永恒是同一个东西吗?无限和时空有关,而永恒只和时间有关。但两者以同样的方式超越我们拥有的东西。”
“多少年以后我们还会想起某些人来。我不知道是否有永恒,但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22]死了两三千年了,我们还一直记得他们的名字。你想成为名人吗?”
“我想……”他靠在右胳膊上,身子转向她,“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更多,比这里的更多,更多的田野、财产、乡村,我想拥有的不只是柯尼斯堡和柏林,也不只是近卫军,并非因为它是近卫步兵团,即便是近卫骑兵团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希望能够留下一些东西,在我们之间流传——我看到过报道,说工程师们想要建造可以飞行的机器,我想……”他越过她的头望向天空,然后哈哈大笑。“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有了这种机器,坐在上面,和它一起飞翔,它就变得和其他东西一样普通了。”
“我真想拥有一些东西。一架钢琴,一支索恩耐克公司出品的自来水笔,一套崭新的夏装,一套崭新的冬装,一双夏鞋和一双冬鞋。一个房间算是东西吗?如果这不算东西——钱是东西,我很想有钱买一个房间。或许你是……”
“要求太高了吗?”赫伯特继续转向奥尔加,右臂支撑在地上,左手挠着头发,看着她。
“很抱歉。你不是要求太高了。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你过的日子比我更无忧无虑。只要我拥有你的生活或者维多利亚的生活,可以直接上女子中学,然后上女子师范学院,我过的日子就更无忧无虑了。可是,如果我是维多利亚的话,或许只要进女子寄宿学校就行了。”奥尔加摇摇头。
赫伯特等待着,可她不再说下去了。“我走了。”他站起来,那条狗也站起来,抬头望着他,它本来依偎着奥尔加,奥尔加轻抚着它。赫伯特说走就走,奥尔加对此已经习惯了。那条狗对她那么亲近,转眼之间又对她那么陌生,每一次她都觉得非常痛苦。
赫伯特走了,狗儿蹦跳到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奔跑。赫伯特像玩耍一样拒绝了它,可脚步马上迅疾起来。然后他站住,转身望着奥尔加。“我没有钱。但只要我需要什么东西,就可以拿到钱,我需要多少,就可以拿到多少。我一有钱就给你买一支自来水笔。”
他奔跑起来,奥尔加目送他远去。他们沿着林边,穿过萝卜地,然后到了通往地平线的大路上,他和那条狗在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她目送他远去,含情脉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