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兴龙微微含笑,端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摇扇观望。
韩天佐使的是岳家散手,捆锁推拿,见缝插针。手起足落,犀利无比。穆其全则以长拳相应,快慢相和,双方有来有去交换了十数招。
楚兴龙见二人相互退让,也不使出真本事,微有不满。
韩天佐极重道义,纵然自己非赢不可,但也需依照江湖规矩,先礼后兵。穆其全则一面敷衍交手,一面暗思良策。
再十数招,韩天佐忖量时机已至,于是换了拳术,施展一路腿法出来。
他年幼时酷爱拳脚,也好打抱不平。有一回,就在大街上稀里糊涂遇着一位奇人。不知名姓,后来也未曾见过。那人见韩天佐双腿长健,有得天独厚的好处,就传了他三个月的腿法。
自此,人人都知他腿功了得,脚力也是不凡。这“跨三江”的名头,也是愈发响亮了。
穆其全见他忽然勇猛,再不能随意出招,也亮出了本家功夫。
楚兴龙精神为之一振,暗道一声:“好!”
不为赞扬这两人的武艺,只是眼见计谋得逞,忍不住为自己喝了声彩。
韩天佐腿法迅捷无伦,宛如豹尾,出招干净利落,一记狠过一记。踢出移位,紧致有序,丝毫不见慌乱。时而独立金锥,一脚单勾;时而倒栽玉柱,双腿连弹。威风凛凛,气势汹汹,直把穆其全逼了个手忙脚乱。
楚兴龙见此情形,也不免对韩天佐刮目相看。原以为镖局子吃饭七分靠交情,手底下不见得能有多硬朗。这韩天佐的武功,实是大出所料。
他的功夫愈强,楚兴龙心中则愈是欢喜。穆其全能有几斤几两,这当儿就再也藏不住了。
果然如他所料,穆其全摆出阵势,双拳挥开,正是他自创的独门绝技,名为“奇拳”。
这一套拳法乃是穆其全生平最为得意之作,奇便奇在这一路拳法看上去刚猛异常,实则并不蕴含半分劲力;奇又奇在这一路拳法需要击中敌身,方才会施劲伤人;奇更奇在这一路拳法出招诡异,往往有指东打西之效。
但穆其全以为,这一路拳法最为奇特之处,便是江湖中人只需初闻其名,便能知晓是何人所创。这套拳法使将出来,扬名立万那是再好不过,倘若有幸代代相传,穆其全也能随之名垂千古。
楚兴龙十年之前便已见过他这手“奇拳”,那时候还只创了个雏形,并未纯熟。但穆其全藉此未成的拳术已能与自己斗个铢两悉称,如今完备,威力自然更是不菲。
心里又暗暗庆幸,这韩天佐来得正是时候!若是自己亲自动手试探穆其全的武艺,输了招数事小,反被他擒住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韩天佐见他竟使出如此怪异的拳法,也暗暗称奇,更增了三分精神,严阵以待。穆其全一拳直来,中宫径入。韩天佐往后一跃,踩在一张太师椅上。穆其全疾步上前,一个翻身,举起醋钵儿大的拳头径往下砸。
这拳上势头正劲,似有开山裂石的气力。恍惚间,犹如泰山压顶,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韩天佐哪敢硬接,双腿一蹬,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去。回头再看时,穆其全的拳头却只是轻飘飘地落在椅子上,就连半点灰尘也未拍落。
有时看他来拳软弱迟缓,却又能在瞬间吐出千钧之力。韩天佐胸无城府,这虚虚实实的阴诡之道,他向来不用正眼去瞧。岂料穆其全这一套拳法,诡异难测,自己就像陷在泥地里,无处使力,一动也不能动。心头恼恨,直被气得火冒三丈。
楚兴龙看得恰是精彩,只希望韩天佐另有奇招,能够治治穆其全的这一路拳。再将战况打得激烈些,双方的手段再抖露得多些。战局越是扑朔迷离,两人就越要迭出奇招,最好是看家本领也显露出来。
穆其全自然猜到楚兴龙所想,于是出拳愈发迅猛,企图就此分出胜负,不教他得偿所愿。也顾不得江湖道义,上下虚晃两招,左臂陡出一拳直扑韩天佐面门。
看看就要取胜,斜刺里倏地窜出来一条银蟒。穆其全知道有变,不待思索即刻收手跃出战圈。不料前臂依旧被“咬”了一口,再看时原来竟是韩天佐祭出一条九节钢鞭。
韩天佐本有九节鞭缠在腰中,但他见穆其全赤手空拳扎了马步,自己绝不能贪了便宜,也就双掌空空摆个架势。此刻胜败攸关,情急之中不假思索,将鞭子直扯而出。穆其全只道他诚心上寨中赔礼未带兵刃,故而没有防备。
韩天佐忙把九节鞭收在腰间,再来躬身一拜,礼道:“真对不住,在下一时情急坏了规矩,这场赌赛,甘愿认输!”
这一口镖箱牵涉甚广,韩天佐甘冒奇险也不肯坏江湖大义,实是难得的仁侠之辈。
穆其全得了便宜,这般收场最好不过,也不答话。楚兴龙却笑道:“韩兄此言差矣!咱们既未言明不得使用兵器,便不算破了规矩。再说两位也都是成名的英雄,韩兄如此相让,穆兄哪敢承情?只怕还要怪你看不起他。穆兄,不知小弟可有说错?”
穆其全有求于人,怒不敢言,只在一旁冷眼陪笑。
楚兴龙又道:“来来来!穆兄,你若胜了,小弟再出一千两银子做彩头。两位可要使出真功夫来,好歹也让楚某开开眼界呀!”
韩天佐听了这话,还道是楚兴龙有意袒护自己,未免穆其全生怒,情愿与他一千两银子做赔礼。心中既感且佩,只觉讨镖一事大有希望。
见穆其全并未反对,一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穆大侠没有兵刃,在下也绝不贪这便宜,咱们只比拳脚如何?”
“韩兄可又说笑了,穆兄既然号称‘拳脚兵器,样样齐全’,岂有不会兵刃之理!来人,去取‘夔牛开山斧’,借与穆兄做兵器!”
楚兴龙知道穆其全曾在斧法上下过一番功夫,当年华山脚下斧劈双雄,名动一时。
穆其全冷冷笑道:“多谢!”
二人既交刀兵,情势愈来愈险。一鞭一斧都是各自称手的兵器,稍一失神即有可能被对方所伤。
穆其全虽不愿中楚兴龙下怀,但心有猜忌,始终不敢慢下手来。舞动两柄大斧,好似巨灵神下界,荡尽妖邪。
那边厢韩天佐却有愧于一鞭之伤,不愿全力相搏。恁多回合中,十有七八都依靠轻功闪躲。他腿功绝佳,步法轻功也颇有看头。甩动九节鞭护住周身,银光闪闪,只把守势做了个足。
楚兴龙不明就里,还道穆其全斧法通神,打得韩天佐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私下里暗暗心惊。
穆其全初始时也与楚兴龙一般看法,后来左臂伤口隐隐作痛,招式中露出老大一个破绽,却不见韩天佐抢攻。他这时才转悟过来,韩天佐是因伤有意相让。
穆其全心思电转,暗道:“这就有法子了!”
把巨斧一撤,双方拉开数丈。说道:“韩兄,厅中狭小,你这‘降龙鞭法’施展不开,咱们往外边斗上一斗如何?”也不顾韩、楚二人答应与否,直直往门外走去。
韩天佐也早瞧出穆其全武功着实不凡,此刻更见他豪气干云,不免心生敬意,当即踏步跟上,正要与他见个分明。
楚兴龙亦追随二人出来,只见穆、韩走了两招又翻身跃上屋顶,就在屋脊上打个昏天黑地。
至此,韩天佐也渐转攻势,一条银蟒腹卷身缠,陡现神通。两个人你来我往,互有攻守,打得是热火朝天。
韩天佐只是今日初识,虽觉功夫不弱,但楚兴龙实无多少感慨。最令他动容的,还是经年杳无音讯的穆其全。
看他双手挥动巨斧,展现凛凛神威,每招每式都有若浑成,纵使韩天佐鞭术刁钻,也难透分毫。楚兴龙紧握双拳,已起杀心。
三江九寨原在洞庭之西,与东畔卜家庄隔水而治。而今楚兴龙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再加上楚、卜两家在十年前又坏了情谊。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楚兴龙早已暗生越界之意。
卜存善早有预见,于是教独子卜璋拜于穆其全门下,十年中双方素有书信往来。卜家庄亦是卜存善世代基业,根深叶茂。若有穆其全相助,三江九寨想要起兵,只怕胜负难说。
楚兴龙虽也有心笼络,却难觅穆其全踪迹。数日前好容易得了音信,这才借柳惜之便把人“请”上山来。
这一思索,穆、韩二人已然斗得更凶了!
韩天佐腕中极是灵活,只微微一晃,那银鞭通体一扭,即把穆其全左斧缠绕。穆其全不与他拉锯,左手一松,执右斧横劈。韩天佐把鞭上斧子向上一抛,急往后收。穆其全翻身跃起,左手抢过斧头,空中把腰一转,一斧正割在韩天佐右股内侧。
韩天佐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好在他腿功了得,单脚发力一个后翻止住了身形。
楚兴龙虽看不到伤,但见韩天佐招架时左右极不协调,想来受伤已是不轻。再两三招,韩天佐已快要站不住脚。穆其全趁胜追击,凌空上跃,借下坠之势,两斧直直地狠砸向韩天佐。
终是穆其全身材矮胖,那斧子劈不到面门。韩天佐趁势把身子往下一钻,九节鞭揪住穆其全左脚,只一掀。穆其全本在空中无处着力,这一下被韩天佐掀下屋檐来。
穆其全到底也非庸手,使斧子反绑住韩天佐的银鞭猛地一拉。韩天佐虽急来松手,但终究是晚了一步,劲风带到,单脚站立不稳,两人一先一后都滚了下来。
这时时机大好,楚兴龙纵步上前施展擒拿手,将穆其全圆滚滚的身子一托,疾掷在地,而后迅速反手扣住他双腕处脉门,喝道:“将《三花阴阳掌》交出来,我瞧在昔日情分饶你一命!”
他这几下拿人之法迅猛无匹,韩天佐堪堪落地,穆其全已为所擒。
“三花阴阳掌”本是武林第一邪教“青乌教”的两大镇教武学之一,后来闻言,不知为何竟流落在穆其全手中。楚兴龙既有心要夺卜家庄地盘,自然早吩咐留意穆其全行踪。一要他交出《三花阴阳掌》,二则更要取他性命。
直到近日有人报信,说穆其全携带两个徒儿,要往卜家庄给卜存善祝寿。楚兴龙唯恐他练就了“三花阴阳掌”自己不是敌手,于是便暗中偷走了柳惜,设下这请君入瓮之计。
但他深知穆其全此人,必不肯舍弃武功秘籍去换取旁人性命。只能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引他上钩。楚兴龙擒柳惜是虚,想借此拿住穆其全才是实。
穆其全挣扎着道:“楚兄何故听信谣言,《三花阴阳掌》是邪派的武功,小弟又岂敢藏私?”
楚兴龙道:“善恶皆在人心,武功岂有正邪!你不必胡乱搪塞,若非打听真切,怎用耗废我如此心计?”
“一者,若我会‘三花阴阳掌’,焉能为你所擒?二者,依楚兄巧取豪夺之能,我若真有秘籍在手,又怎会带它来见你?”
“素闻穆兄常以魏武帝曹操自比。孟德者,洛阳献刀赶马,赤壁弃甲丢盔,潼关解袍割须,但教性命犹在,能忍常人所不能。今日穆兄不惜性命,好逞匹夫之勇,可谓失之千里!此处正是华容县,穆兄难道不想会一会关云长么?”
穆其全似有所思,半晌后,突然笑道:“楚兄言之有理,是小弟愚昧。那么请楚兄高抬贵手,小弟这就取掌经与你。”
楚兴龙笑道:“穆兄武艺超凡,小弟这一撒手,哪里还能制得住!就请穆兄暂且委屈片刻,小弟得罪了!”
楚兴龙听穆其全说话,料定这《三花阴阳掌》他必随身携带,于是右腿两下闪踢,足尖点在穆其全双腿委中穴。穆其全两膝一麻,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楚兴龙以迅雷之势抓住穆其全后颈,左手掌心紧紧贴住穆其全大椎穴,右手即伸入穆其全怀中搜索。
大椎穴乃人身死穴,穆其全但有异动,楚兴龙即可掌心吐劲,立时结果了他。
穆其全听楚兴龙说话,则料定寨中除他之外更无别的好手,内心一块巨石落地。于是放松了筋骨,任由楚兴龙在自己身上摸索。
恰在此时,楚兴龙伸手入怀正要仔细搜查,忽觉脑后生风,一股寒意奔来。生死关头不及多思,伸手往穆其全肩头借力,猛地一掰,便向前翻出丈许。
落定时再看,竟是韩天佐使“降龙鞭法”,正把这一条没须没角的“真”龙降了一个“懒驴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