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会议让我见到了全部的老板。
第一次,我同时有四个老板,而且是四位不同肤色的老板。我第一次见到哈山,马来部的主管时,他正和石枫在客厅说话,一见到我,便用手肘触碰石枫。
“诗颖,这是哈山。他是新加坡大学的助理教授。”石枫用英语向我介绍了他身旁的男士。
哈山给了我一个很亲切、很温暖的笑容。他丝毫不像传统的马来人,如果石枫没介绍他是马来部的主管,我会以为他是个很洋派的华人。他长得比石枫还要白皙,一脸的阳光帅气,左耳还戴个黑石耳环,右手则是一条黑钢铁链。他有对很明亮、很会说话的眼睛,加上浓而密的眼睫毛,让一双眼睛看来很有神采。就在我被眼前的一双眸子撼住时,它的主人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并毫不掩饰地说了句:“石枫,看来以后我们要常开会,这新来的会计师竟如此貌美!”
对哈山公开的恭维,我反倒不自在,腼腆地对他笑了笑。倒是石枫帮我答腔:“很好!你常不来开会,现在有推动力了吧?”
“别这样说!我最近忙得很!大学刚考完试,单是批考卷,都花了大半天。况且,我不来的话,你也会帮我跟进的。”哈山用力地一拍石枫的肩膀,说得像理所当然似的。
“你倒好,我才倒霉有你这样的朋友!”石枫轻摇着头。
这时,大门被推开,一位印籍女士走了进来。她一见到哈山就怪叫道:“哇!稀客!总算见到你!”
“希玛尼!好久不见!”哈山即刻对那印度妇女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放心!你以后会常见到我。”
“见到你有什么用?要会做工!”石枫有意无意地瞄了我一眼。
“当然!当然!我一定将功赎罪。这回的七月诗歌节由我来负责好了。”哈山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地说。
“很好!这可是你说的!不可反悔!”石枫眉宇间露出得意的神色,像是把一件不好的东西送给了别人。
希玛尼对着石枫,反对道:“你放心让他负责?万一到时他又有什么藉口开溜,遭殃的是我们!”
“要对他有信心!他会洗心革面。”石枫朝希玛尼笑了笑,又说:“这位是新来的会计师,白诗颖,是小小丈夫的表妹。”
希玛尼给了我一个拥抱,再将我的华文名字重复了一遍。我对她的拥抱还反应不过来时,石枫已经挨近了我,介绍道:“这是希玛尼,淡米尔部的主管,她也是淡米尔报的总编。”
我打量着希玛尼,她有着南方印度人黝黑的肤色,年纪应该在四十以上。她并不穿印度妇女的传统纱丽,而是穿了长裤短袖的套装。
“你如果联络不到哈山,就联络他的助手好了。待会,我会把他助手的电话给你。”石枫说。
“哈哈!我是不会让她联络不到我的!”哈山大声地笑了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调皮地对我眨了几下。
“哎呀!收敛一点吧!待会把人家吓跑了,你自己来帮我们做账好了!”希玛尼睨视哈山,再对我说:“别理他,他就是这副癫态!”
“什么癫态呀?”一把磁性的声音在我耳际响起。
很快的,一个穿着很随意的男人走到我们跟前,白色的无袖上衣把他一身铜闪闪的肤色衬托得更夺目,浅蓝色百慕达下面是两条长满体毛的腿。他有一张随性的脸,眼眸里是一片的满不在乎,头发也很满不在乎地四处蜷着、翘着。若有人告诉我他是一名画家,我一定不会怀疑。
“罗恩!你刚从海边来?”哈山揶揄道。
那个罗恩耸了耸眉毛,用美式英语答道:“你认为呢?来这里只能这身打扮,这么多人,只有这两把风扇,不要命的才穿长袖长裤!”说毕,他即刻送了个凌厉的眼波给石枫。
石枫无奈地苦笑:“我刚从一个访谈过来,这身的长袖长裤也是不得已的。”
“好心你,别这样省!装台冷气机啦!我那些诗人、文人都向我投诉这里。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连台冷气机都没有!”罗恩拉了拉衣襟像在扇风,没好气地抱怨道。
“等下次拨款时,我会把这台冷气机考虑在内。”石枫自己也是流了一身的汗。
会议是在走廊里的一个房间举行,里面有一张椭圆形的玻璃长桌,有八张凳子围着它。
石枫将一台电脑笔记本交给我:“待会你用这个做一下开会记录。”
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搁在桌上,选了张靠石枫的凳子坐下,准备做记录。
就在会议即将开始时,罗恩走到我跟前,对我伸出手:“你是新来的会计师?我是罗恩,负责英文部。”
我握了他的手,一时无法辨认他是华族还是其他的种族,或是混血:“白诗颖。”
他选了我对面的位子坐下。
等大伙都就席后,石枫对着我们说:“今天我们讨论的事项有三个:五月的诗歌比赛、七月诗歌节和检讨去年我们出版的诗集。”
“我已经印好了五月诗歌比赛的宣传单张,并发给了各大书局、图书馆,让它们放在询问处了。还有,我们能决定评审团的名单吗?不好临时才决定,让人家觉得我们是找不到人才临时找他凑数,毫无诚意。”希玛尼的语气似乎并不愉悦。
“那,你们将你们各自的评审员名单交给诗颖,让她发邀请函给他们。”石枫说。
什么邀请函?我从没发过。
“还有,我们好像没定好奖金的数额。”希玛尼提醒道。
“第一名两百元、第二名百五、第三名一百,如何?”石枫建议。
“就这么一点钱?”罗恩睁着眼,拉下下巴。
“我们的预算只有这样多。还得付评审员每位两百。你想想每个部门两个评审员,也去八百了。印刷费呢?这整个项目不可以超过千五。”石枫说得不疾不徐,理当如此。
希玛尼插了句:“那些印刷费和设计费就算了,设计是我朋友义务帮忙,而那些单张是从我办公室打印出来的。”
“哇!你小心被人举报,到时连工作都丢了!”哈山用手比了个割喉手势。
“能增加奖金吗?我觉得太寒酸了。”罗恩重申他的看法。
“不如每个评审员扣五十元,就能省下四百元,再不然就你们自己当评审员,也能省八百元。这样就能将省下的钱给得奖者了。”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在他们面前班门弄斧。
果然,他们全望向我。
然后希玛尼敲了敲桌面,开腔道:“喂!主席,听到吗?有人建议我们自己当评审员。”
石枫看着我,像是在同情我的无知,轻声细语:“要有一定份量的人才能当评审员的。”
“你们不都是有份量的人吗?”我想着志坚在我面前如何地吹捧着他们。
哈山忍俊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们什么时候是有份量的人了?”
石枫也笑看着我,突然改用华语说道:“份量还不够,不像李之、王怀、白梦楠。”
“谁来的?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李白、王维、白居易……当然还有我白诗颖。”我也用华语回答他,但说到最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平时不阅读?不看报纸?这些都是在新加坡文坛上响当当的人物。”石枫好奇地望着我。
“我当然有阅读,读的是巴金、鲁迅,报章也看世界新闻、财经之类的。”我不服气地回了句,但嘴里说的这些也只是偶尔翻翻看看。
很显然罗恩听得懂我们用华语的交谈,只见他拍了下石枫的肩膀,再用英语说道:“这就是我们诗社存在的价值,去推广我们的文学和教育公众。”
我睨视了罗恩一眼,心里并不很痛快他用了‘教育’二字,不假思索地说:“既然你们的评审员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小钱应该看不在眼里,两百元还是一百五十的也应该没什么区别。”
哈山直盯着我,眼含笑意:“不错,我们请了一位精打细算的会计师!”
希玛尼也点头赞同:“是呀!我赞同。奖金可以从评审员的酬劳省下,奖金多的话,就能吸引更多有潜力的诗人投稿。”
石枫深吸了口气,望向罗恩:“你的意思如何?”
“我当然希望能提高奖金,但坦白说,两百元的评审费对英文部是少了些。因为,我们收到的作品比你们其他部门的要多很多。新加坡人百分之九十九以英文作为沟通媒介,就连华人、马来人、印度人都在讲英语。我去年的评审员已经向我投诉我们给的酬劳太少了,我哪里好意思告诉他们今年会比去年更少?”罗恩直摇头,又摆了摆手。
“不然,就我们其他部门的评审员的酬劳减至一百五十元,英文部的不变,如何?马来部去年收不到二十篇投稿,我看淡米尔部的应该也不多吧?”哈山望向希玛尼。
“应该不超过十篇作品!印度人会用淡米尔文来书写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希玛尼笑着回答。
“哇!这么少?我收到将近两百篇作品!这绝对是不公平的事!石枫,你看怎办?”罗恩瞪着石枫,似乎要他即刻做出调整。
“不如这样,我们已量计算,每审核一篇作品得一元的酬劳。我们也设最低酬劳为五十元,最高酬劳为两百五十。如何?”我忍不住,又出了主意。
石枫望着我的眼眸渐渐发光:“我们的会计师的主意不错,你们认为如何?华文部的稿件不到一百,我应该能说服我的评审员接受这项建议。”
哈山、罗恩、希玛尼三人对望,没提出任何异议。
“那,就这样敲定,把奖金提高至第一名四百、第二名三百、第三名两百。”石枫又转头交代我:“你就帮我们更新我们的社交媒介,把奖金的部分贴上去。”
“接着我们讨论这七月的诗歌节。我已经联络了国家图书馆、国家美术馆、滨海湾花园、新加坡当代艺术协会,它们都愿意和我们合作,让我们免费租用它们的场地。”石枫通知大家。
罗恩显得十分的兴奋,拍了下石枫的肩膀:“你竟然能让他们点头!”
“这没什么。”石枫嘴角一勾,脸上闪过的自负还是逃不过我的眼睛。
接着,他侧过头,对我说:“我会把它们的联络号码给你,你跟进一下。”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鼓起勇气地问:“如何跟进?”
“跟他们要租赁合约,并告诉他们所需的场地的大小和器材。”石枫说。
“你会告诉我场地的大小和所需的器材吧?”
“你需要问那些表演者,彩排时你也需要到现场视察。”
我不再说话,心里着实烦恼这七月诗歌节。不过回头一想,距离那诗歌节还有三个月,到时我一定找到工作了,还管他什么场地、器材的!于是,我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看着他们的嘴巴时闭时开的做出不同的造型,直到石枫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怎没把我们所讨论的事项记录下来?”
我顿时困窘得脸发烫,急忙说:“对不起!我晃了神!”
石枫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量:“你先跳过先前的,现在开始记录。”
我只好再重新打起精神,细听他们说的一些我从没听过的人与事。
“我联络了阿瑟,由他来拉小提琴,我们来朗读诗歌。”
“梅林舞蹈团问我们可不可以先将一些诗歌给他们,他们会根据诗歌的内容编织舞蹈。”
“程煊说他可以当场挥毫,把我们的诗歌结合书法呈现出来。”
我一边记录,一边偷笑。除了他们所说的活动外,那些人名、地方名我都胡乱记载了一通。
“最重要的是你们得整合一份工作人员的名单给诗颖,让她能联络他们,安排他们去彩排。”石枫对着众人说。
然后,他们都朝我点了点头。
石枫再接着说:“好,我们来检讨去年我们出版的诗集。”
他们又对那本诗集讨论了大半天,我左翻翻,右翻翻那本四大种族的诗集,总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我又没认真听他们所说的话,只有对罗恩的一个笑话有印象。
“去年,我在一间书局外面,放了台桌子,将我写的新书摆在上面,还放了好几支笔,搞个新书发布会。我以为会有人找我签名还是买我的书。结果,坐了老半天连一只苍蝇都没飞过。最后,有位女士拖着孩子,向我走来,还直视着我。我即刻打起精神,礼貌对她一笑。岂料她竟问我厕所在哪里?真是他妈的!”
当然,我们都明白他说这笑话的意思。这种文艺作品在新加坡是很难有销路的。
好不容易会议完毕,众人准备离席时,石枫侧过头,吩咐我留下,说有事要和我商议,自己却又挨近罗恩他们在一旁轻声细语些什么。
不一会儿,他们的谈笑声、脚步声渐渐地远去,留下我一人呆坐在笔记本前等着石枫。总算,他一声不响在我身旁坐下,查看我记载的开会记录,再一边动手修改,一边抱怨:“你有很多人名和地方名都打错了,且不提那些马来和印度诗人的名字,有些地方名你不是打错了,就是根本没提到。你不是连国家美术馆都没听说过吧?你怎么把它打成国家艺术馆?Art和Arts的区别,你明白吧?”
“对不起,其实除了国家图书馆,你们所提到的那些地方我从来都没去过,更不晓得是National Art Gallery还是National Arts Gallery了。”
“不要告诉我你连滨海湾花园也没去过?你的Gardens 少了一个‘S’。”石枫已经停止修改我的记录,转头对着我。
“那些要花钱买入门票的地方,我是不会去的。”我知道我的答案一定会让他吐血。
果然,他再也不看我这个毫无文化的人,对着屏幕摇头晃脑:“你就算是对文化艺术不感兴趣,也总会和朋友去逛这些地方吧?”
“哎哟!我们怎会花钱去逛那些无聊的地方?我宁可去看电影还是去Shopping啦!”我还是实话实说。
他又转头望向我,虚眯着眼睛,像在打量我这罕见的井底蛙:“那,这个星期三我带你去免费参观国家美术馆。我要去签租赁合同,顺便带你去看一下场地。还有,星期四去滨海湾花园,其余的等过些时候才去。”
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小小有告诉你你的工作时间吗?”
“她只说是做半天。”
“是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不过这个星期三你不用来上班了,直接在美术馆等我,下午五点。”他修改完毕,合上笔记本。
“开会记录做好了后,发给谁?”我问。
“Email 给刚才那些人,然后影印一份放在开会记录的文件夹里。那些文件夹和账本都在隔壁的房间。你有空的话,去整理一下。
还有,你可以开始写诗歌节的请帖给我们的贵宾,省得到时手忙脚乱。请帖和贵宾名单也在隔壁的房间。”
说完后,他转身出了房门。
我跟着他走出了那会议室。原以为他就此离去,岂料却见他从墙角取了一支扫把,开始扫地板。
见他一身的长袖长裤,我忍不住说:“你倒真的很了不起,没拿半分钱,还在这儿扫地板。”
“有些东西是你心甘情愿为它付出的。”
“扫地板?”我又忍不住揶揄他。
石枫抬头对着我轻笑:“你和小小很不同。”
“有何不同?”我好奇地问。
“她比较听话,也不会顶撞上司或开她上司的玩笑,更不会做记录做到晃了神。”他说得直截了当,毫不含糊。
我没料到他会如此说我,一时语塞。
“不过,你也有你的好处,勇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吧?”石枫见我没出声,又补充了一句。
一下子,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他说得没错,毕竟他是我老板,总不好对他没大没小。就做那一两个月,难道还真的在意他对我的批评不成?或许不出几天,他就会把我这个没文化的人给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