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面试前的两个小时,我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了一盒好久都没被打开的two ways cake,仔细地在脸上铺上一层粉,又将我的一百零一支口红涂在嘴唇上,再对着镜子里的我,叹了口气。曾几何时我眼里的自负自满流失了?我眉宇间的神采飞扬去了哪儿?
我从衣橱里拿了件白色连衣裙,再搭配一件白色长袖外套,让自己显得专业和自信,又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了片刻:“白诗颖呀!你竟沦落到去应征一份两千元的工作!”
那间所谓的办公室其实是间三房式的政府组屋,大小和我家差不多,只是它是在一间店铺的上面,所以时不时传来一些吵杂的声音。客厅内,有套可供五个人坐的藤制沙发。不过说实话我倒不敢坐上去,它的坐垫、靠垫都是脏兮兮的,不止沾上灰,也粘上污迹。茶几上摆放了一套茶具,也应该是很久没有清洗了,茶杯和茶壶都蒙上一层雪花般的白点。还有,这里竟然没有冷气机,只靠两把站立式的风扇不停左右摇摆地传送着热气。
“请坐!”宋小小的老板接过我为小小带来的那袋文件,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我轻蹙着眉,吸了口气,十分后悔穿这一身的白色套装,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坐下。
“你是宋小小的表嫂?”
“不。我是她丈夫的表妹。”
“哦!对不起!我搞错了。她有向你说明你的工作性质吗?”
我看着面前的这位大叔,坦言道:“她应该有略提一二,不过我没细听,所以不是很清楚。”
“哦!”他的脸闪过一丝的不耐,像似在怪我为何不去细听:“我也不是很清楚小小做的那些账目。不过,你们都是搞会计的,应该很快便能上手。除了做账,你也得参与我们诗社的活动,像视察场地、联络表演人员、义务员工……”
不等他说完,我插了句:“小小没对我提过这些,我以为只是做做账。”
那位大叔脸上不耐的神色加深,不过还是沉住气道:“你的工作范围是包括这些的,还不止这些,还需更新我们的网页、脸书,准备表演器材……反正这里只有你一位员工,凡是和我们诗社有关的事你都得做。”
真是见鬼!才两千元就要人家包山包海!
我忍不住抬高眉头,挖苦道:“是不是也包括负责这里的清洁卫生?”
大叔一怔,察觉我音调里的嘲讽,把身体往后一仰,盯住我:“这里的清洁卫生是我负责的。我每个星期来打扫一次。”
我嗤了一声:“难怪!”
“如果你认为我做得不够好,我不介意你来帮忙。”大叔眼里是一片的不怀好意,右边的脸颊竟意想不到地浮现出一个很深、很漂亮的酒窝。
“若有加薪我可以考虑。”我不甘示弱地回了他一句。
大叔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我,郑重道:“我们基本上是靠国家艺术理事会的拨款来支付经费的,而艺术理事会会规定我们每年得做几项活动,也会限制我们的开支,包括员工的薪水,所以你的薪水也是需要他们点头才能上调。”
“也包括你的薪水?”我冒昧地问。
“这里除了你,其他人员都是义务的。”
“义务?”我难以置信。
“我们都有自己的全职工作,搞这个诗社全是因为兴趣和社会责任。”大叔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兴趣?我目前只对钱有兴趣。看来这些都是吃饱没事干的人,成天吟诗作词,不知人间疾苦,竟然还夸说是为了社会责任。做几首诗就会对社会起贡献?
“对了,你后天开始上班吧!后天下午三点在这里有个会议,你得出席。”
“后天是星期六,不是只有周日才需要上班吗?”我讶异地望着他,差点连说话的声音都跑调。
“我们平时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有星期六有空。”大叔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给了我一个补偿:“你放心!你下星期一就不用来上班好了。”
我心中暗暗地吁了口气。
突然,他又说:“小小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我也明白在这里工作是委屈了你,你如果有其他面试的机会,你去好了,只需知会我一声。”
我一定是一时激动,冲昏了脑袋:“谢谢!我会尽力的。你有什么工作,只管吩咐好了。”
“那就帮忙打理这里的卫生?”大叔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调侃地问。
我顿时涨红了脸,干瞪着他。
“开玩笑的!”他眨了眨眼,酒窝浅浅地露了出来:“我通常会在星期六过来打扫,如果你有支票或文件需要我签名,可以搁在这茶几上,我签好后也会放回原处。”
“好,我会的。”
他看了下腕表,站起身:“我得走了,午休时间过了,得赶回去上班。”
说完,他行动利索地熄了灯,关了风扇,准备离去。就在打开大门之际,他突然回头对着我,似笑非笑地说:“这里顶闷热的,你以后不需要穿得如此的……隆重?你随意穿好了,反正这里除了你之外,也没人来上班。”
我尴尬地对他一笑,想必他一定是受不了我满身的汗水和即将融化的彩妆。
“你叫什么名字?我倒忘了问。”他总算记得问我的名字。
“白诗颖。”我念得字腔正圆。
其实除了名字,他好像也没问一些应征时该问的问题,如:学历、工作经验等。可能是因为我只做一个月,无需详问吧。
“嗯!”他应了声,再瞅住我片刻,像是在消化我的名字。
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他来。他有一张很斯文俊秀的脸,或许吟诗作词太多,眼底藏着诗人的忧郁,嘴角带着一抹文人的傲慢。而,他右边的脸颊总是时不时浮现出酒窝,又不偏不倚地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很摄人魂魄。
“小小有向你解释这是个四大种族的诗社吧?虽然你不需要通晓四大语言,但你一定要掌握好英文,这里开会、记录什么的都是用英文沟通。”他的酒窝再次若隐若现。
我满了自信地望着他:“我的英文在中四和高中会考都拿A。华文也是。”
他点了点头,再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那就好。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若有什么事,可以联络我,我的报馆就在附近。”
我低头看着他递过来的名片,上面除了印有他的名字,也印了他的职衔——总编辑。我迅速地抬起头,讶异地望着他,没想到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新加坡唯一报馆的总编。顿时,觉得他即刻气质非凡,书卷味再添多几分。
也许是看到我惊呆的表情,他笑了笑:“报馆里有好几位总编,我只是负责华文商业报,后天你会见到淡米尔报的总编。”
我原以为宋小小的老板们都是些熬不出头的文人雅士,没想到竟是些来头不小的人物,不禁为刚才轻视他们是群吃饱没事干的人感到汗颜。
回到家中,冲了凉后,我又坐在电脑前发求职信。有时我真怀疑我的Gmail 是不是连接到太平洋,每封email都漂向那里般地石沉大海。
今晚,最高兴的要属我妈。她因为我又有了工作,特地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叫表哥一起来庆祝。饭桌上,表哥一直对我连声道谢。他长得像我妈,有对细长的眼睛,看人时总是直瞪瞪的,让人无法遁形,鼻子却略嫌扁塌,嘴唇薄而能把话说得很快、很快。
“志坚,你用不着这么客气,应该是诗颖向你说谢谢才是,哪有介绍工作的向找工作的道谢?”我妈舀了一碗猪肚汤给表哥。
“姑妈,这是应该的。如果不是诗颖,小小可能还得上班,她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志坚边说,边低头喝汤:“这味道真好!真怀念!”
“你喜欢喝就常来,待会带些回给小小和孩子。你也别整天加班,多陪陪她们。怎么今天没带小孩过来?”我妈虽是皱眉而问,但嘴角的笑意却是明显的。
“他们暂时寄养在小小父母的家。你知道啦!我工作很忙的,跑新闻、写稿,根本没时间顾小孩。”
“没时间顾,干嘛生那么多?害人累己!”我白了他一眼。
“哈哈!这回,这一胎纯属意外,我们也不想的。”
“多子多孙是福气,若你爸爸还在,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我妈望着表哥的眼神恍惚了,想必又想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弟弟。
突然她回过神来,说了句让我难堪的话:“你如果有认识什么合适的男同事还是男同学就介绍给你的表妹,让我也能早日抱孙。”
“我的同事她看不上啦!都没法月入五位数,如果有的话,也早已经是人家的老公了!”我老表瞥视了我一眼,嘲弄了我一句。
我妈一脸的怅然若失。
我急忙转开了话题:“你认识石枫?小小的老板?”
“认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就是他问我有没有相熟的会计师,我才介绍小小给他认识。”
“哦!”我这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人不错,对下属总是客客气气,小小把他夸得有多好。你其他的老板,我也认识,他们不是那种会刁难员工的老板,所以你放心,你这份工肯定不会看人脸色。”表哥说毕,即刻又一口气喝完手中的第二碗猪肚汤。
“这小小的老板结婚了吗?”我妈的司马昭之心,真是路人皆知呀!
“姑妈!他比诗颖大很多。不合适啦!”表哥立即粉粹我妈的期望。
“为什么一个诗社竟有四大种族参与?他们聚集在一起是研究床前明月光还是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我又找了个问题,把我妈的话题抛远了。
他耸了耸肩膀,还是把头埋在猪肚汤里,声音咕噜咕噜地传开来,等喝到饱足后,才抬头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看也只有我们新加坡才会有这样的一个诗社,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老婆没告诉你吗?”
“我们很少聊工作上的事啦!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多了,单是为孩子和家中的琐事就可以争论一天,哪有精力去理什么四大种族的诗社?只要石枫能按月发薪就很好了,他们要吟什么诗,作什么词,重要吗?”他一定是猪汤灌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那家诗社就没有别人吗?除了那石枫。”我妈又来了!
我今年才二十七呀!这么着急把我送出门?
“有,还有马来人、印度人!”志坚说完,抬起头愚笨地大笑了几声。
“妈!你不要再问了!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相亲!”我大声抗议。
“哎哟!你难道不知道一箭双雕吗?那些电视剧也是这样演的,日对夜对、孤男寡女,很快就好事近了!”我妈是幸福的韩剧迷。
我表哥见我脸色深沉,识趣地为我转回正题:“不过,你那几位老板倒是新加坡文坛的翘楚,获奖无数的那种。他们会在一起搞这个诗社也是因为一位翘楚中的翘楚。他是他们的恩师、挚友,就是他想成立这样的诗社,而他们碍于他的情面,只好配合吧。听说这位翘翘楚威风到只需挂个电话给我们的总统,就能直接去总统府吟诗作词。小小见过他,说他是世上最慈祥、最没架子的伟人了。”
“新加坡竟有这样威风的诗人?我倒不晓得。”我惊讶道。
“你当然不晓得啦!你只会借记贷记,还会什么?”他瞪着我,一脸的不屑。
“哼!借记贷记有什么不好?赚钱比文人多!”我不客气地回敬他。
志坚嗤笑了声,戏弄道:“看样子,你在那诗社也不会呆太久,满身的铜臭味!”
开玩笑!我才不要在那个诗社呆久!我还要拿回我的八四五零!吟诗作词?等我搬大洋房、驾大汽车,有钱有闲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