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演出者都出席国家美术馆的彩排。我邀请了三十多位,只有百分之七十前来,其余的不是说下次才来,就是根本没有回音。石枫说有百分之七十的出席率算很不错了。
由于这次的七月诗歌节是由哈山负责,所以我和他在沟通上比较频密。不单要向他汇报各个部门的演出,还要和他商讨演出时所可能发生的状况,又要向他反映任何的投诉。反正,照他所说的——Don't keep him in the dark。
夜晚的美术馆有种诡异的感觉,一切都是阴森森、静悄悄的、就连那本该从天窗射入的阳光也被黑夜吞噬了,直到那些表演者陆续地到来,才为此处带来生气。
我很高兴再见到希玛尼和罗恩,虽然这只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但在一堆陌生的表演者中,他们亲切的笑容已是我最好的鼓励。他们为我介绍那些诗人、提琴手、歌手和舞者。陈芝华领了四位女职员和我们会合,告诉我们她们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负责监督场地。过后,她带着我们一大班人上了四楼的展览厅,也就是上回我和石枫去的那间。
陈芝华另外腾出了一间展览厅,同样在四楼,让我们有更大的演出空间。那展览厅的中间竖立着一块很大的隔板,这里展示的是些印尼画家的油画。哈山见到那些画,立即宣布马来部将在这里朗读马来诗歌。马来诗人和一些马来传统乐器的师傅便留了下来。
我和石枫去过的那间展览厅则留给了希玛尼和她的族人,因为她需要比较大的空间让她的印度舞娘能在诗人朗读时起舞。她带来一批没穿鞋子,身穿纱丽的舞娘,手脚套了很多金闪闪的手环脚镯。
罗恩的英文部选择了殿堂的空中石桥,他们只有一个提琴手为他们朗读时伴奏。石枫的中文部和合唱团则会在殿堂的中央表演。其中一位英文部诗人告诉我待会一定要欣赏石枫和罗恩的同台演出,他们会朗读《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我听了满头雾水,问他帕格尼尼是音乐家,怎跑去写诗了?他解释说是石枫和罗恩各自根据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写了诗,而且这两首诗虽是各自的创作,但在内容上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我对帕格尼尼没什么兴趣,更不认识什么《二十四首随想曲》,况且已经忙得昏头转向,哪有什么时间去欣赏什么《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
我忙进忙出、一下子跑上四楼、一下子冲下殿堂。我把办公室带来的移动麦克风分给了四大主管,又向所有在场的表演者要了他们的个人资料,如身份证号码、住家地址以便我将他们的酬劳邮寄出去,然后又把去年出版的诗集赠送给每位表演者。
就在我周旋于他们中间时,突然在殿堂听到一阵悠扬的提琴声像一袭柔软的丝绸从空中石桥上轻轻地降下。我立即停下我的工作,细听了片刻后,便像着了魔似的往提琴声的方向奔去。当我来到了石桥时,正好石枫正和着琴声朗读。他的声音像极了春夜吹的洞箫,时而低沉悲哀,时而迂回婉转。他和提琴手的一读一奏,简直是两把乐器的合奏——人音和琴声。我忘神地凝视着石枫,他脸上原是轻晃着忧伤、愤慨,又转为迷惘、失落是我从没见过的。等他朗读完毕,琴声止住时,我还徘徊在袅袅余音中,像掉了神,失了魂。
“这是阿瑟,我们每次的演出他都来帮忙。”石枫和提琴手已经站在我面前。
回过神,我急忙掩饰我刚才的神魂颠倒:“谢谢你!你的小提琴拉得太好、太好了!”
阿瑟腼腆地对我笑了笑。
“那,我刚才朗读得如何?”石枫问。
我没回答他,反而迫切地问:“能让我看一下你朗读的诗吗?它叫什么名字?”
石枫把他手中的两张活页纸递了给我:“它的题目是《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待会罗恩会朗读他的英文版本。”
我猛然想起刚才那位英文部诗人对我说的话,再低头看着那首诗。
《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
在他还未被寻见之前。
路西法与三分之一的星辰坠入了混沌。
从此,人类的灵魂在永生和欲望间挣扎。
别西卜偷听了一位可怜母亲的祷告,
看准了她蠢蠢欲动的野心,
和她儿子昼夜用长弓拉扯琴弦的巧手。
这巧手的毅力
将缔造奇迹
揉碎灵魂。
“别再等待上帝的回应了!
我能即刻实现你的愿望,
你儿子将举世闻名
受万世景仰,
只要你拿他的永生
与我交换!”
换吧!永生太虚无缥缈了!
如果眼前的生活无法改善,
永生又有何用?
母亲得偿所愿。
凡听过提琴手的琴音都必然赞叹,
甚至惊呼他为恶魔的幻影。
他右手的pizzicato
左手的spiccato
他的音符
令人
丧胆。
玛门在黑暗中狞笑:
那儿子似乎还不知道他母亲的交易。
他需要自动投诚。
那双骄傲、自负的手
终于
伸向了别处。
妓女的肠子是他提琴的弦,
创作的音符成了牌桌上的筹码,
他的肉体和灵魂跌入了地狱。
他拒绝了祭司为他做最后的仪式,
不信死神会接他而去。
生前无数次的演奏,
换不回
一次
教堂的哀钟。
所有的追思、随想
到最后就只剩
一口唏嘘。
我看得出神。
“我写得如何?”他又再问。
我吸了口气:“这么长,应该是还可以吧!”
他盯住我,眼神里滞留着一抹狂妄:“你是言不由衷吧?”
说完,他把我手中的诗篇取去。我看着他在人群中走动、谈笑,脑子却只有‘言不由衷’四个字。
那晚,是哈山开车送我回家的。一路上我们一直讨论着当晚的彩排,他也问我他朗读得如何?这回,我‘言而由衷’地告诉他我根本一句马来话也听不懂,更别提觉得他朗读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