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了,连他妈的两块钱都没中到。”白小涛诉苦,“我这人就是命不好,人家花两块钱就能中五百万,我倾家荡产也未必能中个块儿八毛的。”
“那你还买?”
“万一哪天老天爷开恩呢?这辈子岂不衣食无忧了。反正每月花十块钱,中了最好,不中也没大碍。不就十块钱么,现在十块钱能买什么呀?”
“所以啊,”我说,“我还是挺羡慕你,至少每月还有十块钱供你肆意挥霍,我连两块钱都没多余的。”
“嘁,嘁,嘁。谁信呐?羡慕我?”白小涛说,“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你还羡慕我?”
“为什么讨厌自己?”
“混到这种地步还不够讨厌的吗?难道还炫耀啊?”白小涛的头转向窗外,忽而又转回来问我,“你说现在男女平等不平等?”
“基本上算平等吧。”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及这个问题,便随口说了一句。
“平等个屁。”白小涛用力地将筷子在桌角敲了一下。
“有也是极个别的。”我又补充说,“有些行业和个人确实还存在歧视女性的行为。”
“什么?歧视女性?”白小涛忿忿地说,“现在的不平等体现在歧视男性。懂吗?歧视男性!”
白小涛把声音提得很高,似乎有意引起邻座客人的注意。
他一口气把所剩的半杯酒一饮而进,继续说:“哎,你说,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吧,虽然在学校期间有些不求上进,但至少毕业证上看不出我品行恶劣啊,怎么我就非落得至今还打杂呢?……我们公司有一女的,中专毕业,比我晚进公司,就因为长得漂亮,小嘴又甜,人家他妈的现在是总经理秘书,一天到晚苍蝇叮狗屎似的围着老总打转,********股都让我们那位老总摸圆了,还喜滋滋的呢。……我就是他妈的命不好,从大学到现在一直这样,大学里追了那么多女孩子,一个都没追上;好容易熬到毕业,本以为能出人头地了,……没想到落得做苦力,跑龙套的下场;……偶尔忍不住想打一炮,啥滋味都没尝到就被警察逮住了。唉……还是命不好啊。”
白小涛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堆,当中有些哽咽,说完两眼红红地望着窗外。倏尔,他长出一口气,然后趴在桌子上,身体发冷似的一抖一抖。服务员小姐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摆手说不用,他只是喝醉了而已,一会儿就好。
少顷,白小涛抬起头来,两只手在自己脸上来回搓。
“我刚才怎么了?没什么吧?”
“没什么,鬼魂附体了而已。”我说。
我找不出究竟是何原因,那晚面对白小涛,我竟无话可说。
我们从餐馆出来时天已完全黑下来。满街华灯初上,下班的人流车流混合着街市的喧嚣嘈杂一路走来。沿街的餐馆正是门庭若市,觥筹交错的黄金时刻,飘出来的酒菜香把初冬的冷风也涤荡得油腻腻。何止是餐馆,就连街边的无证摊贩都忙得不可开交。烧饼,烤地瓜,鸡蛋饼和炒米粉无一不是勾人馋虫的廉价美食,抵挡不住饥饿,确切地说是抵挡不住诱惑的行人纷纷下车,驻足,掏钱,然后津津有味地边走边吃。小贩们靠着灵巧的手艺顷刻间便可赚个盆溢钵满。
当我们走到环城北路的“华贸鞋城”附近时,忽然听到后面一阵骚乱。许多人抱头鼠窜,一个年龄不大,蓬头垢面的孩子推着一辆底部装有滑轮,由废旧汽油桶改造的炭炉从我们身后迅速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向后观望,一脸的惊惶失措。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队身着制服的城管员正在清理违章占道。虽说是“文明执法”,粗暴行为却屡见不鲜。一些摊贩的三轮车被他们野蛮地掀翻在地,锅碗碎裂,汤汁四溅,各种调味品散落一地,被打破的生鸡蛋淌得到处都是。摊主痛不欲生,围观群众更是愤愤不已。
“他妈的跟强盗似的。”白小涛愤慨地骂道。
“本来就是强盗,不过披着合法外衣罢了。”我说。
“这得算合法抢劫吧。”
“当然了,政府流氓嘛。”
人和人的相处是从相识开始的。从相识到了解,从素昧平生到知根知底,这过程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最易知晓的是人的内心,因为行成于思,从言行中便可探求对方的内心世界;然而最难掌握的也人的内心,因为有人口是心非,有人言不由衷。当你觉得可以将对方纤毫毕现得剖析成丝的时候,会陡然意识到这一想法竟是那么天真。有些人的内心世界是不可捉摸的。
尹易洲就是这样的人。
我和尹易洲从一进大学便认识了。四年来除回家过年,我几乎没离开过学校,包括暑假。他由于和家人的隔膜也一直以校为家。我们可说是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地走过了四年。对他的了解,过去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我有绝对资格为他立传,现在我不敢如此武断。关于他,有许多事我终究被蒙在鼓里,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我还没弄清这是一个内心世界多么复杂的人。
这天,我和尹易洲照常在夜市摆摊。没多久,一群穿着奇装异服,打扮怪异的小混混走上前来。为首的一个染着黄头发,嚼着口香糖,匪气十足的家伙像是无意中发现了尹易洲。
“哟!哟!哟!这是谁呀?这是谁呀?”
尹易洲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黄毛顺手拿起摊上几张影碟,前后翻看了两眼,随手扔飞盘似的扔回来。对他另只手搂着的一个与他同样打扮,同样嚼着口香糖,干干瘦瘦,毫无姿色的轻佻女孩儿说:
“看清楚啊,这就是他妈的大学生。”
干瘦女孩儿嘴里的口香糖嚼得飞快,问:“谁呀?他是谁呀?”
黄毛指着尹易洲,转过脸轻蔑地对干瘦女孩儿说:“他是我以前养的一条狗。”
女孩儿轻浮地哼笑一声。
黄毛说话的时候,搭在干瘦女孩儿肩上的手不断地在女孩儿脸上掐来掐去。我最初就隐约觉得黄毛们来者不善,他说完这句话时我快被激怒了。他对尹易洲的侮辱在我看来也是对我人格的诋毁。
我正准备还击,尹易洲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句话像根软刺轻柔地在黄毛们的身上挠了一下,黄毛被逗乐了,与左右的小喽罗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哼”得抖抖肩,扭头走了。
我气愤地问尹易洲:“这个兔崽子是谁?”
黄毛听到了我的话,转过身来,用手傲慢地指着我:“刚才的话是你说的?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生平最厌恶有人用这样傲慢而又拿腔作势的态度跟我讲话,尤其在我眼里俨然是社会渣滓的这类小混混。
我骂道:“你狗日的再敢指我,看我不把你抓子剁下来!”
我话音刚落,黄毛狠狠地朝我们的摊子踢了一脚,碟片纷纷掉落地上。我欲跳出去同他理论,尹易洲阻拦道:
“这种人不要理他。”
黄毛穷凶极恶地说:“尹易洲,你最好叫你这位小兄弟放聪明些,老子不是每回心情都这么好。”
然后他又瞪着我:“妈个*,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跟我屌?老子一句话就能把这条街铲平!”
黄毛言罢,扬长而去。
我问尹易洲:“他到底是谁?”
尹易洲有意回避:“别问了,以后不要理他就是了。”
旁边一个卖塑料拖鞋的中年妇女心有余悸地说:“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得了?”
另一边一个卖旧杂志的中年人也劝我:“小流氓不要惹,惹了要吃亏。”
我当然知道得罪这种地痞流氓要吃亏,强龙难斗地头蛇么。但我必须弄清楚那黄毛究竟是谁。他如果是一般的无名小卒,我权且可以当作被野狗咬了。可他不是。他的不一般并非表现在他是名噪一时且心狠手辣十恶不赦的恶棍,而是,他,认识尹易洲。这就够了,这就足以令我好奇,这就足以令我产生摸清他底细的冲动。
更何况他们还非常了解彼此。
“他到底是谁?”我不停地追问尹易洲。
“你非要打听他干吗?”
“告诉我你也不会吃亏。”
“可我告诉你,你也得不到额外的便宜。”
“我只是觉得奇怪,居然有人敢骑在你头上拉屎,而你却无动于衷。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值得我打听吗?”
片刻,尹易洲才拐弯抹角地道出:“他是我爸妈背着我生的一个孽畜。”
“……你弟弟!”我明白之后很惊讶。
尹易洋,尹易洲的弟弟。尹易洲五岁那年,他父母的又一力作。
尹易洋从小功课差,又不求上进。初中还没毕业便开始混迹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之中,曾多次由于打架,偷窃等行为被人扭送派出所,都因未到法定年龄而让其家长领回。据说有一次,他伙同一个流氓团伙平白无故地将一位过路的中年男子打成重伤,并将其财物抢走。事发后,其他人被移交司法机关,而他依仗年龄优势逍遥法外。
“你有个弟弟我都不知道。”
“我说过,你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我要是不问的话,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告诉我。”
“其实这真的跟你没什么关系,说了也不会加深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说呢,也不会影响我们对彼此的信任。”
这倒是,我心说。
“再说了,”尹易洲补充道,“我也不愿承认有这样一个弟弟,他根本就是个混蛋。”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和你弟弟有这么深的仇恨?”
尹易洲隔了好半天才说:“不知道,没有原因,从来就这样。”
尹易洲常喜欢用“不知道”和“没有原因”这两句话来敷衍对他来说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自己也辩解,这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没有任何原因。
用他的话来说:我无缘无故地来到这个世界;我爸妈又无缘无故地给我生了个弟弟;我无缘无故地和这个叫尹易洋的家伙成了亲兄弟;又无缘无故地与他反目成仇,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就是这么无缘无故的发生了。既然已经发生,就没必要再追问原因。生活原本压力重重,凡事再问“为什么”,简直让人没法活了。
我又问他:“那你弟弟……”
“别总是‘你弟弟’‘你弟弟’的好不好,我说了,我不承认有这样一个弟弟。”尹易洲反感地说。
“哦,那兔崽子那样骂你,你不生气?”
“我早晚收拾他。”
尹易洲说早晚收拾尹易洋的话一点儿不假,个把月后的一次事件中,我领略了他们兄弟之间丝毫不亚于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