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真高升了,“大师”的最后一句卜语完全应验。
冈村担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时,可真把他给委屈坏了,官既小,下面那个横山勇还三天两头地跟他闹别扭。
原先侵占桂林和柳州时,冈村依照过去南昌会战的经验,想激励弱旅,因此专门让田中久一第二十三军负责进攻柳州,可是横山勇侵占桂林后忘乎所以,根本就不管什么命令不命令,径直抢了田中久一的军功,弄得后者直翻白眼。
横山勇的自我感觉总是那么好,常挂他嘴边的话是:“在目前的大东亚战争中,能立即取得主动的,唯有本军的正面。”
冈村恨不得立即给这好赖不知的家伙一“二指禅”。
没有我运筹帷幄、输送粮草,你能决胜千里?
做这种人的领导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冈村到南京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横山勇给撸下来,让他滚回国当西部军司令官,领着一帮妇女儿童玩竹枪去了。
冈村升了官,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日本统帅部肯扔出这顶高帽,还是要把他当泥瓦匠使的。
很快,冈村就看出了不妙。自陈纳德发动空中反击战后,大陆交通线几乎无法正常使用,不仅物资输送和储存变得极其困难,就连高级司令官的安全有时都难以保障。
新任第十一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中将在广州视察时,突然遭到四架野马战斗机的攻击,虽有战斗机掩护,但还是受伤躺进了医院。
中美空军如此“猖獗”,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怎么可能这样?“一号作战”特别是侵占了桂、柳后,不是把当地的飞行基地全部破坏掉了吗?
研究的结果,除了“空中堡垒”和野马都具有远航能力强的特点外,陈纳德又拥有了一批新的飞行基地,不能不说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换言之,日军破坏机场的速度快,而以吃苦耐劳著称的中国人重建机场的速度却更快。
在侵占桂、柳后,冈村发现中国军队的实力与他担任第十一军司令官时期已不可同日而语,对方已丧失了超过一半的正规部队,如果能乘胜而进,显然“重庆军”只能继续撤退。
可惜,犹如回光返照一般的“一号作战”,也几乎耗尽了日本仅余的最后一点潜力,在这次大规模连续作战后,日军大多数参战部队都减员了三分之一,有的仅剩一半。
坂西一良第二十军属于第六方面军的直辖部队,打仗的次数不多,强度也不高,但也死伤了七千多人,前沿主力部队的状况可想而知。
这么一算,别人虽然伤痕累累,但你也快瘫倒在地了,加上缺乏后勤补给,哪里还有能力再追那么远。
先想想怎样才能不挨飞机炸才是头等大事。
1945年1月29日,冈村在南京召集军以上司令官开会,确定要发动春季攻势,以捣毁中美空军的两大飞行基地:鄂北老河口和湘西芷江,这两个地方,一北一南,是陈纳德用以切断日军后勤补给的两把利剑。
本来这是开飞机的人的活,可是航空队哪里敢去,无奈,只能由陆军越俎代庖,给航空队擦屁股。
进攻老河口一战,是曾在豫中会战中击溃第一战区的内山第十二军,从步兵师团到特种部队都是一套班子,冈村也希望他们能一战得胜,像“一号作战”那样开个好头。
3月22日,第十二军发起鄂北会战。
其时,李宗仁已调任汉中行营主任,在老河口负责的是第五战区新任司令长官刘峙,这也是他在抗战胜利前指挥的最后一仗。
中国军队在鄂北豫西的情况,和广西一样糟糕,刘峙手上可调度三个战区的人马:第一、第五、第十战区,然而,这么多落败之师加一块儿,也不一定能抵得上过去的一个汤集团。
好在刘峙有保定会战的教训,那场军事生涯上的滑铁卢在将他击落谷底的同时,也教会了他一条重要的生存法则。
这条法则就是:平原之上,步兵是扛不住坦克的。
人的思维通常都具有惯性,刘峙尝到的是苦头,内山感受的却是甜头,所以他的战术基本照搬过去击败汤恩伯的那一套,即用步兵突破正面,然后由隐蔽于步兵身后的车骑特种部队超越突进。
可惜,这么好的战术只能浪费了,因为刘峙根本就没准备固守平原,早早地就把那些地方给让了出来。
不过在撤退之前,刘峙挖断了公路。
“虎师团”战车第三师团一直在步兵身后鬼鬼祟祟,想占便宜,不料挖断的公路使它原形毕露,不得不一边填坑一边行进。
正好那几天又下大雨,道路变得更加泥泞松软,无奈之下,师团长山路秀男中将做出规定,摩托化步兵一律改成普通步兵,老老实实下车走路。
摩托车好办,坦克却不能下来推着走,就算在泥地里原地打转,你也没法子,这正应了“猪胖不是命好”那句话。
好不容易天晴了,可没等山路修好,有人就提溜着刀过来了。
“刘峙版”新生存法则:如果步兵不行,试试飞机!
坦克在步兵面前不可一世,见到飞机却也就跟遇到老鹰的小鸡崽差不多,除了撅着屁股到处躲,没有其他任何高招。
平原上一览无余,很难藏人,更别说藏坦克了,因为这东西目标太大,黑烟、炮管,甚至于身后的车辙印都可能暴露你的行踪。
对于富有经验的飞行员来说,只要把飞机降到一定高度,就总有办法发现,几颗反坦克弹下去,战车便成了废铁。
白天担惊受怕,晚上还难以合眼。
中美空军实行的是三班倒,自有值夜班的来伺候,而且这回还配备舞台灯光——照明弹和曳光弹,然后伴有大口径机枪的扫射和反坦克弹的轰炸。
自当年灵宝战役遭到胡宗南第一军痛击后,“虎师团”再次遭遇较大伤亡。最令人恼火的是,灵宝战役时,多少还可以看到并打击对面的守军,这次却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随师团长前进的译电班乘着卡车,本来多高兴的事,起码用不着跟小兵一样走路,不料卡车被炸个正着,译电员死的死,伤的伤,电报密码本炸碎后纸屑乱飞,煞是有趣。
译电班直属师团司令部,连他们都这种待遇,其他人的处境可想而知,几乎一路都是提心吊胆。
内山原本指望“虎师团”能发挥快速机动作用,谁知事与愿违,坦克竟然还远远落在步兵后面。
与坦克相比,东洋马不一定非走公路不可,因此骑兵反而能够后来居上,抄小道跑到了前面。
3月27日,骑兵旅团已到达距老河口以东不足五十里的区域。
刘峙一面对老河口飞机场进行紧急搬迁,一面围绕老河口,调度陆空两军对骑兵旅团进行打击。
老河口为丘陵地形,并不利于骑兵作战。骑兵旅团为此伤亡惨重,每个骑兵中队都被削掉三分之一,直到配属的步兵赶到,才最终占领老河口飞机场,但那里已经空空荡荡,花力气缴到的一些汽油和航空器材,也被飞机投弹给烧毁了。
谁斩谁的首
内山是久战之将,一伸手,就能知道对手处在什么样的水平和层次。
鄂北会战开始以来,守军的一招一式皆极有章法,即使攻到老河口,亦毫不慌乱,最重要的是它的损失很小,随时可以对已疲惫不堪的敌人展开反击。
显然,中国军队拥有一个非常有效的指挥中枢。
3月29日,内山向骑兵第四旅团发出电令,下令执行“斩首行动”:绕过老河口,奇袭并歼灭位于老河口西北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
骑兵旅团长藤田茂少将毕业于陆士骑兵科,擅长于骑兵隐蔽突击战术,战前他特地训练了一支很神秘的小分队。
这支小分队的士兵全部背青龙刀、马步枪和手榴弹,军官则使用手枪、望远镜和地图,乍一看就是一支活脱脱的中国骑兵。
如果你这么认为,藤田茂一定会开心得连觉都睡不好,因为他就是要让别人有这种印象。
正式名称:特别挺进入斩队。
伪装成中国军队的日本“入斩队”
入斩队化装成中国撤退军队,趁黑夜出发,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越来越近。
似乎刘峙的脑袋再也保不住了,可惜藤田茂初来乍到,忘记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豫西、鄂北、陕南,那是一个民风极其强悍的三角地带,即古之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人全部尚武好斗,村村寨寨有枪有自卫团,过去军阀混战时,甭管哪路人马,路过时一定要打好招呼,否则砍你没商量。
日本人,那却是不用打招呼的,因为没得商量。
据说在豫西时,曾有一座寨子里的自卫团出面宴请驻于当地的日本军官吃西瓜,吃着吃着,他们忽然翻脸,七手八脚就把从大队长到翻译的八个日本人全给剁了。
要指出的是,那座寨子与日军大队部仅隔五百米,这些老百姓的胆量究竟有多大,就是不言而喻的事了。
入斩队跟他们的旅团长一样不知厉害,他们到达一条河边时,准备选择渡河点,就去向当地人问路。
这一问,什么伪装都白搭。
给入斩队担任向导兼翻译的是两名伪军,但不是当地伪军,是从豫东临时调来的,一说话,人家就发现口音不对。
入斩队队长自称是老河口防守部队的某某,却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更是把老底都给抖搂出来了。
发现这些人原来是伪装的日军后,老百姓不是大惊失色,而是大喜过望。
靠请吃西瓜才剁了八个鬼子,勉强缴了几条枪,眼前起码有三十个鬼子,不仅有枪还有马,这该是多大一笔收成啊。
于是,一个村一个村地赶过来,他们的兴趣就是杀了鬼子后,再夺走枪和马。
没有人感觉恐惧和害怕,只是唯恐落后,仿佛面对的不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而是生产队里准备分给大家的鱼和肉。
入斩队员都是从骑兵旅团里挑选出来的精兵,具备极强的作战能力,但周围上来包围的人密密麻麻,越来越多,粗粗估算一下,竟有一千多人,而且很多手里还有土枪土炮。
就算你是三十个下凡的天神,也敌不住一千个不要命的老百姓。
到入斩队撤回原出发点时,已伤亡了一半。
随着斩首行动的失败,从正面强攻老河口便成了藤田的无奈之选,而这却是骑兵旅团的最大弱项。
骑兵们大多没有经历过大的阵地战,只要对手火力一强,就赶紧躲起来,并闭着眼睛胡乱开枪。
刘峙的守城部队是从三个战区凑过来的,完全算不得主力精锐,所以起先精神也很紧张,可是一看对手更菜,马上就来了劲。
一遛马的,还敢跟我们叫号,不揍死你就太亏了。
攻城时,骑兵旅团完全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敢攀登城墙的日本兵,有的被迫击炮弹炸碎,有的被密集的机枪子弹击中,在最前沿负责指挥的中队长都没有能活着回来的。
4月1日,藤田下令终止进攻,换防撤退。
由于被打死的同伴太多,很多人一边走一边哭,这支曾在豫中会战中与“虎师团”一道击溃汤集团的骑兵旅团,至此遭到了歼灭性打击,联队只能缩编成中队,已不复能战。
六天后,内山以步兵师团和战车师团相配合,才最终侵占了老河口城。
防守老河口的,自头至尾只有一个普通步兵师(第一二五师),但这个师直到从城中撤出,仍从容不迫,最后的两天,他们仅阵亡两百多人,被俘五人,日军却伤亡了近四百人。
对于内山、冈村乃至整个“中国派遣军”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绝版青春
冈村宁次从来没肯放弃过他的西进战略,他如此卖力地进攻老河口和芷江,除了破坏中美空军的机场外,也是要把当地作为今后侵占中国大后方的跳板。
与鄂北会战相比,冈村更为关切的是湘西芷江会战。因为与老河口相比,芷江直接靠近中国后方,在这杆秤上,可以最后再测一测日本的国运和他本人的命运。
战前,他乘机飞往汉口和衡阳,以检查战役准备情况,但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无价可还
武汉几乎每天都遭到空袭,炸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只炸重要的军事设施或运输部队,而不触及其他建筑,这表明中美空军完全掌握制空权,达到了随心所欲、想炸哪里就炸哪里的程度。
冈村敏感地意识到,战局已到濒危时刻。
想想真够悲催的,七年前,当他以第十一军司令官的身份侵占武汉时,日本举国上下,从军队到百姓,曾是怎样一种欢天喜地的景象,那时日本的东京等大城市都举行过庆祝会,很多人坚信,他们最终必能侵占整个中国,未料七年过去,不仅这一切即将化为泡影,连日本本土都在天天挨炸。
灭亡前的歇斯底里
虽然冈村仍在不停地发表“精神万能”的训示,口口声声“只要敢斗,日本仍能取得最后胜利”,但他身为高级别指挥官,知道很多普通人不知道的内幕,因此心里其实并不糊涂。
真正糊涂的是那些前线官兵,他们被蒙在鼓里,还在苦苦作战,直至毫无价值地把性命丢在异国他乡。
冈村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和失落。
衡阳之行,则给他那脆弱的小心灵又来了狠狠一击。
侵占芷江的部队,担任主攻的是第一一六师团,这个师团自衡阳一战后已补入了大量新兵,但仍存在缺额,有的中队只有一百人,与满额编制有不小距离。
由于运输给养中断,第一一六师团隔三差五必须四处“扫荡”,其实就是从老百姓那里抢生活必需品,吃的喝的那些,就这还不能解决问题,专门拨出一批人去做生意,这使得他们的军事训练基本处于半停顿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