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召回史迪威的同时,罗斯福应蒋介石之请,重新任命魏德迈少将为新的中国战区参谋长。
人就是这么矛盾,你说要像陈纳德那样锋芒毕露、敢言人之所不敢言的吧,上面不肯用你,可是反过来,假设一贯沉静谦和、温良恭俭让,别人却很可能又不知道你。
魏德迈就是后面这一类型,他与史迪威一样毕业于西点军校,具备出色的参谋功底,但仕途并不顺利,乃至在军队中混了二十多年还只是一个尉官,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才逐级递升为少将。
接到最新任命前,魏德迈的职位是东南亚战区副参谋长,这主要是因为史迪威跟英国人的关系也处得相当不好,马歇尔把他调去起一个缓冲作用。
别人升官都高兴,只有魏德迈拿着委任状想哭。
这个老实人没有史迪威那么大的心,从未设想过要做什么老大,而且他比史迪威小二十多岁,在中国只待过两年,对东方人情世故缺乏了解。
在魏德迈看来,史迪威是美国军方公认的“中国通”,连中国话都会说,这样的伙计都被炒了鱿鱼,可以想像未来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恶角色,我去,那不是白给吗?
可军令如山,不去不行。
中国悲剧
魏德迈曾希望史迪威能给自己一些建议,这样至少心理上还可以有个准备,免得一见面就被那个可怕的老板给弄得下不了台,然而史迪威在遭到免职后,连肚皮都给气炸了,早早便坐飞机回了美国,哪里还能找得着人。
10月31日,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魏德迈硬着头皮来到重庆履职。
上了船就无法下去,魏德迈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业务中去。他发现,此时中国国内战场的情况果然相当严重,历时半年之久的豫湘桂战役,已经从北到南,连着打垮了中国的三个战区:蒋鼎文第一战区、薛岳第九战区、张发奎第四战区。
这些战区至此名存实亡,各部队都成了残破之师,很多军只剩下三千人左右,连过去的一个师都不如,战斗力更无法应付实战需要。
前线军队的溃退混乱程度大大超出原先的想象,自桂林、柳州失守后,贵州也危在旦夕。
如果不是蒋介石提前做出了一个预防措施,大家真的就全完了。
11月6日,蒋介石从尚有力量的战区中抽调人马,在贵州紧急组织起抗击兵团,并由汤恩伯领衔,正式任命其为黔桂湘边区总司令。
四天后,桂、柳同时失陷,横山勇第十一军追到贵州,在沿途部队已完全失去抗击能力的情况下,汤恩伯的抗击兵团成为保卫重庆和昆明的唯一一面屏障。
贵州独有的喀斯特地形给汤恩伯帮了大忙。
日军越往前走,山路越复杂陡峭,两边全是绝壁悬崖,很多军马不小心坠入崖底摔死,第十一军因此只能拉长相隔距离,呈一路纵队缓慢行军。
这样一来,守军用很少的兵力配上迫击炮便能防住一道狭窄路口,在贵州的那些青苔路上,日军尸体重叠,有的大队被打到只剩一个中队,被击毙的日军用门板抬着,晚间才能集中火葬,其状之惨,真无法用语言和笔墨来形容。
由于极度缺少军官,连名古屋这样的老师团也只得由上等兵来担任中队长,并且平均一天只能往前挪动两里路。
但问题是抗击兵团本身能力有限,这个兵团的大部分要从西北赶来,此时还在路上,因此人越打越少。
即便是乌龟,横山勇迟早也是能爬到重庆去的。
当看到这些从第一线传来的战报,并且设身处地地面对种种险境,魏德迈终于了解了他从前所不了解的中国人。
他们绝不是像史迪威和一些浮光掠影的美国人所描述的那样,愚蠢、怯懦、消极、什么都不干,相反,这个东方民族有着惊人的坚忍、耐力与牺牲精神。
一个最明显的事实是,在德国发动进攻后,法国六个星期便选择了屈膝投降,但日本发动全面侵华到现在整整七年过去了,中国仍在继续咬牙苦撑,而美国给予中国的援助,少到不及英、苏的一个零头。
魏德迈遂感慨之,他说,这是一个中国悲剧。
毫无疑问,蒋介石也是中国悲剧中的一分子。在与蒋介石交往的过程中,魏德迈发现这个传说的凶神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还很可怜。事实上,那仅仅只是一个“松散联合政府的首领”,能把这么多并不完全服从于他的军队捏合在一起对日作战,已经是相当不易。
正是鉴于这些认识和评价,魏德迈走向了与史迪威完全不同,却与陈纳德相仿的道路。他相信,此时此刻,中国人需要的不是埋怨、威胁和压制,而是切切实实的帮助与支持。
11月底,日军已进逼黔桂铁路的终点独山县,日本媒体公然揶揄魏德迈这位“新人”:过不多久,您只好到印度去办公了。
魏德迈确实有些慌了,他两次向蒋介石建议迁都,但后者拒绝讨论这个问题。
万不得已时,我就死守重庆,“决与此城共存亡”。
见此情景,魏德迈便说:“那好,我也不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蒋介石非常感动,在中国人心目中,这种肯同生共死的人,那就是患难兄弟,生死之交。
可是,魏德迈真实的想法却不是这样。
欧美理念不同于东方,战场上打不过当然要撤退,实在不行还可以缴械投降,死战,那有什么价值呢?
魏德迈后来承认,他当时心里想的,其实是到昆明去组织“最坚强的防御工事”。
魏德迈并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能体会到蒋介石此时此刻的心境,这个时候,你告诉他“不抛弃,不放弃”,比说其他任何话都强。
身边有了一个这么通情达理的美国将军辅佐,蒋介石的苦难日子也算到头了。
魏德迈的继任让蒋介石松了口气
魏德迈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知道最牛的伙计也不能压过老板,即使你直接代表了真理,也得给人家三分薄面,因此态度和语气都非常注意。
每提出和部署一个计划,他都不会像史迪威那样“摆在裤口袋里”,而是会向蒋介石提出建议——在充分领教史迪威那套“赶紧”“否则”的逼迫式打法后,蒋介石几乎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根据魏德迈的建议,蒋介石的统帅部向缅甸的廖耀湘新六军发出回调令,而魏德迈提供的运输机,也迅速提高了汤恩伯抗击兵团的集结效率。
蒋介石由此对魏德迈产生了非常不错的印象,夸他“直谅勤敏,可谓毫无城府”,对魏德迈提出的建议,没有哪一条不欣然应允,并密切配合。
火花,就这么擦了出来。
蒋介石换了个好伙计,陈纳德也换了一个好老板。在陈纳德眼中,魏德迈处事公正,为人坦诚,这让他和他的空军都有了用武之地。
在陈纳德的指挥下,“飞虎队”成规模地在贵州上空活动,连扫射带轰炸,吓得日军白天都不敢生火做饭,唯恐炊烟被空中发现,以致招来霉运。
这还是轻的,最重要的是空军可以切断彼方的后勤补给。
凡是看到地面有日军的辎重运输队,陈纳德即实行连续无区别攻击战术,不给炸得稀巴烂绝不罢休。如果是单个的日军部队,尚可躲到村庄或隐蔽处进行防空,可船只、汽车、火车却没办法这么做。
由于运输相当困难,横山勇临时改变规则:以后主要运弹药,粮食自己想办法。
所谓想办法,其实就是抢,但当时十室九空,也到了抢无可抢的地步,许多日本兵便只好摘路边的香蕉充饥。
吃还能这么对付着,穿却不行。
时已冬季,气温骤降,日军全都穿着夏装,在阵阵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12月2日,横山勇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向已侵占独山的前锋部队发出电报,将其撤回广西。
八年抗战中最惊险的一幕结束了(“八年来抗战之险恶,未有如今日之甚者也”),它让中方迎来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风中的承诺
史迪威在任时,曾有陈纳德要与他争夺在中国领导地位的说法。
事实上,一个空军指挥官,一个三军总指挥,若要争名夺位,陈纳德无论怎么往上蹿,都不可能跳得比史迪威高,何况陈纳德特立独行,从来不是过分贪慕名利的人。
战略思想的不同,才是两人之间的根本分歧所在。
史迪威是一个“陆军至上论者”,信奉刺刀下面找出路,认为像欧洲战场那样,决定战争的永远是陆军,空军作用不大,陈纳德则持完全相反的观点。
自常德会战以来,中美空军已打得日本航空队毫无还手之力,后者完全丧失制空权,因此,中国战场不同于欧洲战场,在这里,“飞虎队”只要能得到全力以赴的支持,切断对方的补给线绝无问题,而补给线一断,也就等于扼住了日本陆军的咽喉。
陈纳德的话,史迪威一句都听不进去,在他那里,“飞虎队”可有可无,甚至于沦为他向蒋介石施压的一个重要手段。
很长时间里,史迪威只能依靠一些老式机型去完成轰炸任务,有时连中美空军的补给都无法保证,即使在桂、柳即将失守的紧要关头,“飞虎队”仍在为缺乏足够的汽油而发愁,飞机只好一架架在机场上趴着,根本无法投入协同作战。
陈纳德本是一只空中老虎,然而在史迪威的压制下,却难以有所作为,特别是在看到自己的中国哥们薛岳落到悲惨境地的时候,更是又气又急。
魏德迈的到来,彻底改变了陈纳德的处境,不仅“飞虎队”的补给不再被卡脖子,老轰炸机由B-29所代替,并且陈纳德的空中作战计划也得到了充分欣赏和支持。
当空中老虎重新跃起,日军遭遇到了三年以来最猛烈的痛击。
12月18日,“珍珠港纪念日”后第十天,七十七架B-29飞临汉口上空,组成了一道超级空中堡垒。
就像当年日机轰炸重庆,高射炮对这道密集的堡垒也无能为力,因为B-29在两万英尺的上空,炮弹够不着,只能在飞机身下形成毫无作用的弹幕。
空中堡垒随即开始投弹,其轰炸方式为四加一,即五架为一组,其中四架投掷燃烧弹,一架投掷高爆弹。
这两种炮弹都是第一次在中国战场上使用,其巨大的破坏力令人叹为观止,连美国空军指挥官后来在回忆中都指出,即使不用原子弹,仅靠它们来轰炸日本本土,也足以迫使日本投降。
高射炮鞭长莫及,飞机还是可以拦截的,何况B-29机群随身并没有战斗机用于护航,但经过中美空军的屡次打击,日本航空队已经既砢碜,又胆小,任外面炸得天昏地暗,它愣是装没听见,只是躲屋里装傻。
一个小时后,B-29轰炸机群对码头仓库的首轮轰炸结束,以为人家走了,部分日机才战战兢兢地升空做个样子。
不料露头之后,等待它们的却不是交差,而是覆没。
陈纳德在武汉周边埋伏了第十四航空队所能动用的全部战斗机。经过重甲改装,如今的“飞虎队”鸟枪换炮,除轰炸机变成“空中堡垒”外,战斗机的主力机型也由P-40战斧升级为P-51野马。
野马被称为“歼击机之王”,在太平洋战场上,连零式都只能甘拜下风,更别说其他日机机型,偏偏日本航空队的老飞行员也死得差不多了,新飞行员全是没有作战经验的菜鸟,导致其作战力下降到了末流的水平。
以超一流来对付末流,谁胜谁败,几乎是不动脑子都能想得出来的事情。
果然,当长翅膀的老虎突然杀出时,日本航空队就像散了伙的鸡群一样四处乱跑,总共四十六架日机被击毁,而“飞虎队”完好无损。
飞虎队气势磅礴的攻击队形
空战的同时,轰炸机群卷土重来,这次更牛,全部低空飞行。
高射炮,炸;飞机库,炸;储油库,炸。一个都不放过,也一个都不饶恕。
汉口是日军在华中的重要补给基地,储存着大量战略物资,但经过“12·18”大轰炸,大部分仓库和军营都变成了废墟。
此后的一个月,陈纳德继续一刻不停地发动他的空中反击战,日本航空队又被打掉了两百多架,以至再没有一架飞机能用以升空作战,这片天空,完全成了“飞虎队”的专属。
在自己的领域,陈纳德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他开始把“欺负”的对象转向大陆交通线。
陆路,一天就摧毁了三十七辆机车,水路,将近四万吨船只被击沉,长江江面上日军连十吨的小汽船都保不住。
这条日本人付出高昂代价才获得的重要线路,实际上发挥的作用极其低微。
随着时间的延续,“飞虎队”逐渐明白东方流传的独孤求败是什么意思,因为空中可供他们灭掉的飞机越来越少了。
1945年3月,打掉日机四十七架,已经很不过瘾。
4月,一共只碰到三架,还是老式的俯冲轰炸机。
5月到7月,一架也没有了。
飞虎队员们忍受不了这种无仗可打的寂寞,索性深入敌占区,从东北一直飞到越南,可他们还是失望了。
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竟然还是无日机的踪迹,曾在中国上空嚣张一时的日本航空队被完全消灭了。
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陈纳德的唯一抱负就是帮助中国打败日本,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也因此被称为自马可波罗以来,最受中国人爱戴的外国人。
猪胖不是命好
如果现在要举一个冈村宁次最佩服的人,他肯定会说是那位 “算命大师”——那人算的命不是灵,而是太灵了。
1944年11月24日,冈村宁次接替畑俊六,担任“中国派遣军”司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