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数字化的时代,人生可能被无限制地抽象。一个人的真实存在,可能并不能表明其存在,而需要相关的证件来证明,比如,身份证、信用卡之类。假如去参加一场考试,虽然准考证的底根上有你的照片,如果忘了带准考证,一张富有表情的脸,这个一切照片的“母版”,远不及准考证上的“复制品”更可信。
以前出门,如果忘了带身份证,在某个开放城市,有可能被收容。即便现在,在小城市,住旅社也会遇到麻烦。“是不是有什么忘了带?”出门人难免出现强迫症的症状。
那些躺在抽屉里的各种单据、发票、名片、信札、表格,还有包装物品的塑料袋包装盒之类,平常看起来是一堆垃圾,到了关键时刻,一样都不能少——都是必不可少的资料和资料组合起来的程序的一部分。最近,我朋友把包装电脑的纸箱当废纸处理了,卖掉之后,他懊悔且后怕了三天:如果电脑在保值期内坏了,需要更换怎么办?
别说包装盒,就是扔一张废纸,也需要审视半天,举棋不定。甚至见了废纸篓,都会产生去重新翻一翻的冲动,说不定里面藏着昨天误扔的发票单据证明保修卡什么的。
卖女孩的小火柴
查一路
翻看儿子的日记。扫了一眼其中一篇题目,感觉有点不顺。定睛一看——《卖女孩的小火柴》。没往下看,我就大光其火。现在的孩子,太不认真。安徒生童话的名篇,怎么连题目都写错了。没什么好解释的,要么无知,要么粗心。
我把这日记撕得粉碎,扔到了墙角。心里盘算,等儿子回家,如何施以惩罚。
不想几分钟后,儿子就推门进来。我严厉地呵斥,并严重警告,反犯下这样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儿子并不服软,说,一点没错,我写的就是《卖女孩的小火柴》,是一个寓言故事。
他粗略地概述了一下情节:当前世风是,人人都在用五毛钱一只的塑料打火机,小火柴越来越边缘化,可是,小火柴也想生存,他的生存需要每天一定量的芒硝和硫磺来维持。芒硝和硫磺一天天涨价,小火柴面临着严峻的现实,这现实是,现在几乎很少有人想到火柴。
小火柴只得自谋生路。可是它,一无技术,二无资金,三无做官的亲戚,四无海外关系,五无遗产可继承,六无坑蒙拐骗偷的本领,七无组织黑社会的暴力和能力,八炒股炒楼炒啥亏啥,九当不了国企老总瓜分国有资产,十没法忍饥挨饿三十余天做“朱坚强”第二。基于这“十点”,可怜的小火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
处处碰壁,思来想去,小火柴心生一计。如其端着金饭碗要饭,不如把金饭碗卖了。何况这金饭碗知名很大,品牌很响,“卖火柴的小女孩”嘛,谁不知道啊,谁不是读着这篇课文长大的呢?于是,小火柴盘算着,如何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乘主人小女孩熟睡之机把她给卖了。
那将是特大新闻,卖火柴的小女孩被火柴把自己给卖了,这有多新鲜。想一想,届时小火柴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新闻人物?其轰动效应一点不亚于拍华南虎的周正龙。一朝成名,小火柴将好好地把自己策划一番:把卖女孩所得的钱,拉拉关系,去上下打点,然后,可以写书,书的畅销度估计不亚于易中天和于丹;拍拍专辑,很陈很冠西,其轰动效应应该不低于艳照门;做做代言人,搞搞“万里大造林”和“送子观音”的把戏……
不想不知道,轻易这么一下,小火柴未来的事业实在太火、太吓人了,万事俱备,就等那么轻轻一擦了……
打住!我连忙叫停。诚然,这是篇不错的文章,我反感的不是儿子的想象力,只是故事的内容让我觉得悲哀,同时又有些隐隐的担心。它处处影射现实,格格不入。最关键的是,我觉得这不像寓言,而像神话。
儿子说,小火柴能够卖女孩啦!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年代,只要想得到,不愁做不到,没听说“心有多大舞台有多大吗?”到处都是神话,你说,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而且我写的事都是发生过的,并不是想象出来的,太小儿科了。
确实,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相当于“火柴卖了小女孩”。不过,我还是觉得儿子不要了解太多荒谬的现实为好,这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儿子说,电视、网络、媒体,铺天盖地都是这些事,现实生活中处处是故事,听着故事长大,看着故事长大,在故事中长大,怎么可能写不出很现实的故事呢?
而我,更希望儿子回到天真的年代,去读那些单纯而温暖的童话,拥有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我问,你真的没有办法回到童年时代,读写天真的童话里了吗?
儿子想了想,最终给出了答案:“除非我们移居火星!”
说句公道话
查一路
大街上,一群人在殴打一个人,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在围观,被打的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脸上满是血。其中一位行凶者颇为狡诈,边打边问围观者,欠债不还,你说该打不该打?借此来引发众人共鸣,更爽地挥“正义”之拳。
众人跟着点头。中国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数”,都怕引火烧身。被打的不是亲戚朋友或熟人,因此并不妨碍观赏。只有一位男子,分开人群,站到这群人面前,我说句公道话,欠债不还,还有法律,你们这样搞,出了人命,谁也脱不了干系。
一句公道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说。可是,有人说出来,就有足够的份量。狂暴中的一句提醒,让这群人有所收敛,于是,拳头渐稀,最终放了地上的债主。
如果不是这句话,或许就真的出了人命。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无法用任何事物来权衡。其实,许多人心中也有正义,可是,我们把赢得正义的代价想象得过大,仿佛说一句话,那只挥向别人的拳头就会转而挥向了自己。自私,让卑微的人们活得更加卑微。自私者心中并非没有公道,而是让公道让位于怯懦、让位于恐惧、让位于被恐惧无限放大的于己不利的环境和因素。
丢弃公道而选择退缩,成了生活的智慧选择,也渐成大众在突发事件面前的一种姿态和习惯。
一个单位评技术职称,有位职工因为人缘很差,被卡住。身边的人都幸灾乐祸,以为这是一种报应。没想到一位老者挺身执言,他说这位同志性格中确实有种种缺陷,甚至也说不上能与人为善,可是他的业务水平还是很高的。评职称评的是业务水平,而非人际关系。
整个单位的人都很惊讶,因为该同志前不久还与老者发生过争执。
惊讶是可以理解的。有多少人能跳出纷攘错杂的人际关系,抛却个人恩怨,客观公正地为他人说句公道话?
一句公道话,有多重的份量?它让恶行止于端倪,还公正于价值评判,扶公平行之于大道。其实,我们身处困厄、艰难与不公时,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往往望眼欲穿也不见一人,于是心生怨怼,不就一句话吗?为什么没有人为我说呢?
其实,问题的症结在于:平日里,我们何曾为他人说过一句公道话?沉默已成大家习惯。他人又谈何容易拨开庸众挺身而出独执一言呢?
卖水果的大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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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婶指着我的脸,又指指一只最大的、白里透红的苹果说,瞧你的气色多好,跟这苹果没什么两样。大婶很风趣,我知道她在恭维我,可是听了这话,纵然我的面皮如松树皮般粗糙,心头也难免一喜。这是大婶促销的手段,我不买她的水果就有点不好意思啦。
水果摊摆在进菜市场的入口处,长年累月,大婶在此处坐如磐石。她告诉我,她家就在附近的郊区农村,儿子读大学,丈夫病歪歪的,做不了什么事。见了面,她就说,我儿子毕业就好了,像你一样成为“国家人”就好了,我就不用在这里日晒雨淋卖水果了。我心生同情,打趣说,您儿子将成国家栋梁,到时候你就专门给儿子买水果啦!我把“买”字说得很重,大婶的老脸乐得像一个红富士。
可是,后来的发生的事,让我觉得大婶远非我想象的简单。一次,我看她用塑料袋装了一袋苹果硬是塞给城管。还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表情是谄媚的。我见了很自卑,连卖水果的大婶都比我城府深,我总把所有人都想象得很单纯,其实单纯的正是我自己。
一个月前的一个早晨,我买菜回来。路过大婶的摊位,正好遇上她与一位买菜的农妇发生争执。嗓门很大,模样凶狠,与日常和善乐呵的大婶判若两人。两位都是在生活底层挣扎的人,我走过去,心里有些难过,想到了当年阿Q与小D、王胡的那场“战争”。
从此,我不再去买水果了。一天,大婶叫住了我,夸我长得气派穿得体面。我直截了当,我不再买您的水果了,您对那位卖菜的那么凶……
大婶很长时间地沉默。很委屈地说,你不买我水果不要紧,话得说。她说,孩子,我没做生意在农村的时候,你去四里八乡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善得连蚂蚁都怕踩死,现在你让我怎么办?像你这样苹果香蕉一买就是十斤,这样的主顾我得奉承着;像城管那样狠的,一脚就能将水果摊掀翻的,我得巴结着;像卖菜的那样和我争地方的,我不凶狠,生意就没法做,我也知道她是苦人也心疼啊……
我无话可说。
生活是一双无形之手,威力无边,而人生像一块泥巴。这双手不停地揉捏着泥巴,终究会捏出一个人生存环境所要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