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侧首望着墙角处胜放的一大瓶秋菊,幽幽菊香顺着秋风缓缓卷来。那清幽的香气让她有些恍然失神,神色间有些漠然之色,却是默然无声。
贾府被抄的事情随着秋老虎的消逝渐渐淡出谈论的热度,那卷卷秋风浮动着深秋的清冷意味。贾家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黛玉走进牢房之中,那扑面而来的腐臭味道让她不禁皱了皱眉头,眼眶有些湿润。
狱卒的目光时不时调转过来,紫鹃压住胸口的恐惧和怒气,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人再也不该偷看,领着黛玉和紫鹃到了一座牢门处停下,扬声道:“贾宝玉薛宝钗,有人来看你们。”
阴暗的牢房潮湿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宝玉坐在唯一可以望到外面天空的小小窗口下,静静的看着那飘落进来的一两枚枯叶,听到唤声木然的转过头来。
昏暗的光芒下看不清楚宝玉的表情,坐在另一间牢房里的宝钗却已经看清来人,伸长手推了推木然不动的宝玉。宝玉仔细辨认了牢门边的人影,几乎不敢置信的跌趴过来,未语泪先流,“林妹妹。”听到宝玉的唤声,坐在角落里的王夫人猛的回过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俏生生立在牢门边的黛玉!
黛玉喉间早已哽咽,紫鹃一旁也忍不住拿手帕拭泪,如此蓬头垢面的宝玉还是昔日里那个谈吐雅致,举止光鲜的宝二爷吗?
焦急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黛玉,看着她虽然清减了许多,却没有丝毫的损伤,遂松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抓着牢房的双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看他如此颓废的模样黛玉忍不住落下泪来,抓着宝玉闪躲的手哭着唤道:“宝玉。”这样一声唤声往日里听到多少,今日听到宝玉却是泪水漫流,轻道:“我手上脏,莫要脏了妹妹的手。”
侧首望着坐在一侧的宝钗,黛玉松开了双手,神情有些黯淡,轻道:“官府的公文已经下放,宝二哥和二嫂子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出去了。”
重利盘剥,强取良民之物,恃强凌弱,纵儿聚赌,样样罄竹难书。收回御赐的国公府邸,没收家产。贾赦贾政贾珍等参与之人流放海疆,凤姐儿囚禁至死,其余无辜之人依次释放。这样的恩惠已经是皇帝念着功臣后裔格外开恩。
宝钗听了这话只是转头看着她笑了笑,仍旧坐在那儿望着天窗外的天空,那叽喳飞过的小鸟一闪而过,快的让她连看清是什么鸟的机会都没有,“这里不是妹妹久留之地,还是早些去吧。”两间牢狱隔着的一道木墙似乎隔开了两重天。那两扇窗口处看到的也不是同一片天空。
黛玉心口酸酸的,落难至此,宝钗仍是随着宝玉的脚步,轻轻地道:“外祖母生前曾在城郊买过一座宅院,大嫂子和兰儿前几日被放出去已经住了进去,改日宝二哥和二嫂子出狱的时候大嫂子会接你们一起过去。”
这是贾母给她那个匣子的其中一部分,为的就是给来日里的子孙后代留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黛玉神色微微黯淡,或许贾母早已想到贾家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吧。
告诉他们之后黛玉心中反倒轻松了许多,轻舒一口气,眼角含着晶莹的泪花。宝钗和宝玉已经成婚,她又何必留在这里徒惹人尴尬,倒不如及早归去。江南院落虽然破旧,却是她生长的地方,能够为她遮风挡雨。她今日来完成贾母的遗命,便要回南去了!
“林妹妹,你要去哪里?”察觉到黛玉话中异样,宝玉抓紧了牢房的横木,急声道:“当日妹妹孤身而来,如今又要孤身而去。倒不若将这须眉之体化成一粒尘土永远追随妹妹而去。”听了宝玉这话,宝钗神色微动,王夫人却已经揪然变色!
黛玉环顾着黑暗的牢房似乎她也走进了这黑暗看不见光明的道路,轻轻地道:“宝二哥哥已经娶了宝姐姐,该好好的善待她。如今外祖母已逝,黛玉留在这里也是无用。正如当日所言,天下的水都一样,不拘在哪里舀了一瓢祭奠也就是了。”
“妹妹走吧。”定定看了黛玉许久,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许多。宝玉转身走回方才的位置上坐下,笑道:“妹妹快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只要黛玉平安,他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闭上眼睛承接着太阳照射下来的光芒,那样的温暖和煦。
“林姑娘要走?”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放在石桌上,起身俯视着凭栏阁下放的金菊和红枫,那层层卷起的花海和叶浪似是大海波澜,甚为美丽!
黛玉站起身来,望着那让人为之失神的花海和枫林,轻轻地道:“这些日子多谢王爷的厚待,只是已经烦扰王爷太多,我们明日就走。”水溶对她所做的一切她心中存着感激和无以为报的惶恐不安。
静谧了好半晌只听到风声,余晖斜阳缓缓洒落面颊之上,柔和的光晕似将大地万物蒙了一层薄纱,树叶间的阳光像是筛碎了的金子铺满林间,水溶忽而回身笑道:“林姑娘想知道这里为什么唤作静心苑吗?”
黛玉愕然的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来,淡淡笑道:“这里确实是一个静心养神的好地方。”水墨染成的远山,宛如仙境的花海枫林,碧幽澄澈的幽幽湖水。再乱的心思到了这里也会静了心,定了神!
水溶没有答话,只是双手交握手肘支在栏杆上凭栏而立。长身玉立犹如挺拔的白杉树,淡青色蟒袍,系着玉带子,幽沉的双眼似是深潭之水,远远望不到尽头!
“要回苏州,不管陆路还是水路都必须要经过平安州。如今平安州信阳侯谋反,战乱尚未平息,平安州地界大乱,林姑娘怎么能回去苏州?”修长的手指扣着手下的杨木栏杆。
“这?”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因为她从来没有单独走过这条路,心中有些焦急。低头望着绣着翠竹的绣鞋,淡淡愁绪涌上心头。想了一忽,淡淡一笑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路过平安州的普通人,多谢王爷费心。”
多年的心意转头空,再留在这里又何必徒增伤心?该了的心愿已了,该报的守护之恩已报,留在这里又是何必?
底下犹如火焰的枫红一层盖过一层,那样的鲜明美丽,水溶抬头看着那夕阳滑落于地平线下,淡淡一笑道:“既然姑娘决意要走,本王也不阻拦。若是姑娘当真无处可去,这里随时欢迎姑娘回来。”说着便已经转身过来,望着黛玉一笑,道:“姑娘明日要走,就好好歇息吧。”踏步走下凭栏阁的台阶,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红枫之中!
朝阳初生,万物尚且沉寂在它那难得温柔的光芒之中,含着露珠的秋菊犹如一朵朵嵌满珍珠的黄金花,丝丝凉意夹带着冷幽之气拂开心胸的一点沉闷。
踏步出了静心苑,回首望着那清朗满目的隽秀,淡淡一笑,扶着紫鹃的手上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马车。竹青色嵌白色竹叶的斗篷,裹住黛玉清秀绝伦的小脸。远处雾霭蒙蒙,那看不清的道路正如她心中的道路,朦朦胧胧,混混沌沌,却更想穿破迷雾看清前面的路途!
深秋的小河缓缓流淌,没有了春日的清幽,夏日的急喘,只余下平平静静。岸上的青草野花早已干枯等待下一个轮回的复生,但是这条小河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着两岸花开花落,秋去冬来!
车轱辘的声音轻轻传来,黛玉靠在车厢上静静出神。紫鹃看着闭目静思的黛玉,轻叹一声,轻道:“姑娘为何一定要现在回苏州?如今南去的道路并不平静。”她看不出来水溶为何要救黛玉,但是此时回南确实不是一个好的时间。
黛玉靠着车厢浅浅一笑,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是好的时候?”既然要走又何必拖拖拉拉,反倒碍手碍脚。掀开车帘看着小河对岸,青砖黑瓦的一座小宅院,那样的平凡清净,唯独一缕袅袅青烟随着晨风摇摇而起!
看着那座宅院慢慢消失在茫茫晨雾之中,黛玉方才收回目光。眼角的湿润不知道是晨雾扑面还是泪水盈盈,那长长的睫毛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马车行了半日到达京都渡口,渡口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像极了陆路上的马车驮轿,望着来来往往的船只黛玉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单独坐过船,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走,生怕一开始迈步就走错了步子。
那些船只有些雕梁画栋,有些朴素大方,更有些船头挂满了红灯笼,装满了货物。开船的喊声划破这一片嘈杂的天空,黛玉有些愣神的望着绞着手帕的纤手,手足无措!
幸而不多时那赶车的车夫跑来说:“林公子,前面的船只已经准备妥当,请林公子上船。”黛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色束腰长锦袍,腰上系着五色蝴蝶丝绦,平凡无奇的装扮倒似个普通人家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