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多么懦弱啊。我狠狠地、用力地把阿为爱在心里，却始终没有勇气告诉他。直直地看着他北上，我东流。从此，各自天涯。上海的几年里，我不再打听阿为的任何消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扬着渐渐尖削起来的下巴，一脸淡漠。一面认识许多新鲜的脸孔，尝试做新鲜的事，一面与人绝交。我讨厌别人长时间地冷落我。超过两周没有任何联系的人，绝交！绝交！这两个字多么好看，我慢慢爱上它们，慢慢行只影单。离开阿为，我很快变成了一个凛冽决绝的女子，骄傲任性，拒人千里。我想，阿为在他的学校里，一定有许多女生追随着，他与生俱来就是一颗耀眼的明星。可是为什么一想起这些，我还是控制不住悲伤。断断续续地写些故事，小以与阿为的故事，发表出来，只是已经不是当初我和阿为的校园杂志。更多的，我把它们贴在了网络里；更多的，是我一厢情愿编织出来的美丽故事，与阿为无关。我活在一个虚幻的奢华的境界里，自得其乐，聊以慰藉。论坛里，我所有的ID都是叫做“阿为的小以”。
如果阿为记得小以，或者阿为想念小以了，上网搜索一下，一定会出来许多个“阿为的小以”。小以多么爱阿为啊。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阿为明白，她憎恨起自己的懦弱。曾经如水草般柔软绵长的爱，在时光的流逝中并没有丝毫减弱，反而长成了更加强悍热烈的野草。一日一日地，在小以空旷的原野上燃烧。论坛上，我的签名档里永远写着这样一句话：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直到有一天，在珞珈论坛里，有人发了一个帖子，标题很醒目：亲爱的小以。作者赫然是那个在我心里千回百转萦绕多年的阿为。阿为，小以爱了这么多年的阿为，我一看到他的名字就浑身颤抖的阿为，他终于又跨进来了。阿为说，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女生，如清泉一样，干净美好。我们有一段时间常常在教学楼的楼梯间上上下下，说一些飘忽不定的话。那段时间，成为我高中时光里最美丽的回忆。可是毕业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本以为，她是爱我的，一定会如其他女生一样跟我到北京，可是她没有，我问遍了北京的同学，都说她不在这里。我们彼此丢失对方这么几年。他说，他是搜索“阿为”的时候，发现小以在这里的，发现小以对他如水草如野草般的期盼。他想告诉小以，阿为其实也是爱着小以的，只是他太过骄傲，也太过自信，他以为小以一定会说出来。看完我泪如雨下。最后一句，阿为写道：亲爱的小以，让阿为带你回来。明媚的笑容又开始爬满我的脸，我蹦蹦跳跳如一个孩子。我多么幸运，阿为说他如小以爱阿为般爱着小以。我再不用心力交瘁地等待。爱的灰烬，也不会再将我淹没。给阿为打电话的时候，我在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面小镜子，我希望这一刻重逢的喜悦我能够亲自看到。阿为的声音变了很多，甚至变得我不再熟悉，带了北京地道的口音，和记忆中的阿为大不一样，可是我依然激动得声音颤抖讲不好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当阿为一出现，我立刻溃不成军。那天我们讲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接近三个小时。我一个星期也讲不了那么多话。我看见小镜子里的姑娘扬着一张写满幸福的脸，握着电话神采飞扬。
她又是清新美好的小以了，像清泉一样的小以。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再遇阿为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春天到了，绵绵的小雨一场接一场地下起来。我还是很高兴。每天都和阿为长时间地讲电话，讲当初我怎样哀伤地爱着他，却始终无力说出口；讲我滴满泪水的干枯了的日记，讲我未寄出的生日卡，讲我们见面的每一个小细节……阿为安静地听，然后讲他现在的生活，并不如我想像般斑斓。他心有小以，便视其他女生为空气，日子也是孤独的。他几乎不曾提到我们的过去。我还是兴高采烈地听他讲现在的心情，这才是我关心的。是啊，时间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带走我们的容颜，带走我们的青春。曾经宝贵的东西有一天也会被遗忘的。握在我们手里的，惟有现在而已。有时想到阿为不提过去，大概他是不记得多少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小以与阿为共处的时间本来就那么少。重要的是，现在阿为愿意跟小以在一起。小以也愿意。夏天的时候，我与阿为彼此已经很爱很爱了。阿为说，他毕业之后就到上海来，与小以一起长久地住下去。
因为小以说她爱上海，她不愿意离开。可是有一晚，我接到一个电话，声音恍恍惚惚地有些熟悉，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声音说了半天的话之后，像是要给我惊喜似的说：小以，我是阿为啊。我呆住，动弹不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阿为其实才是真正的阿为。他说了当时班上大半同学的名字，他记得我们的名字曾经紧紧排在一起，他记得有一次我们不停上下楼的时候被班主任请去喝茶，他甚至记得教学楼的台阶一共有几步，他还记得他问过我如果我变成蝴蝶之类的话。这些才是只有我和阿为知道的小秘密，怪不得先前的阿为从不提起。他并非不愿意提，是他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阿为说，他是在班上的同学录上看到有人说起我，知道我现在的学校，打电话到学校，然后打听到我宿舍电话的。他说知道我消息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高中年代。那几年里，我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他想念我，因此那么强烈地希望能找到我，告诉我，他喜欢我。那天晚上后来宿舍停电，阿为还在一直讲、一直讲，我没怎么说话。黑暗中，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那一面孤独的小镜子上反射着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光，幽幽地哀怨着。天下大乱。我的生活，开始摇摇欲坠。网上的阿为哭着告诉我说，他其实不认识小以，他不是小以记忆里的阿为王子，但他比任何人都爱小以。自他看到小以日复一日以那样哀伤的姿势写怀念阿为的这些字，他忍不住挺身而出。他相信时间，时间一定可以让阿为的影子淡去，让自己成为小以今后的天下。我也哭得很厉害，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罗德。我的朋友都叫我阿德。阿德，你毕业以后还是来上海好吗？小以愿意在这里等你。那一天仿佛是世界末日，我耗尽力气把我的前世今生都做了交待。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当初那个懦弱忧伤的小以死去了。我后来又给阿为打电话，他还很高兴地说：小以，你还在坚持写东西啊，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你的好些文章，里面有很多我的影子。那是故事了。我淡淡地说。我竭力让自己平静，我要比他冷静。小以你在说什么？阿为不解。
我苦笑，没有回答，忽然就想起我们曾经像两个鬼一样无边无际地聊天。那份默契再不会回来了。过了很久，阿为小声地说，我知道那是故事，我甚至还没体会到便已过去。他终还是体会到了我的意思。阿为，我说，现在有些事情不一样了，你看到的那些，都已经是过去，是我所不能到达的故事。我记下来以后，我与你，两不相欠，然后我就会慢慢遗忘。阿为沉默着不说话。我看不见他的样子，我只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再见，阿为。我不希望你的每次出现都让我如此难过。我们还是各自生活吧，我不会再打搅你。我说完就挂了电话。再见，阿为。我终于讲出了这句话，我因此解脱。这几年动荡不安的时间里，陪伴我的，是网上的阿为，他用他的爱一寸一寸地浸入我的心脏，占据了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尽管他不是我少年的阿为，尽管他是一片巨大的影子。我在我和阿德的珞珈论坛里写道：无论如何，小以一定要与阿为在一起。亲爱的你当然知道，我的阿为，是属于明天的，甜蜜无比的阿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