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全面掌控了局面。
这时的魏国,是司马家族的魏国,虽然在面上,天子依旧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曹芳。
曹芳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乌纱帽带到司马懿的头上去。
在曹爽被斩于市曹后,曹芳识时务者为俊杰,封司马懿为丞相,加九锡。司马懿还挺谦虚,“固辞不肯受”。曹芳就很生气,不准他谦虚,“令父子三人同领国事”。于是皆大欢喜。
但世事总是不圆满。司马懿在杀了曹爽全家后,突然间感觉漏杀了一个人。
夏侯玄。
夏侯玄是雍州地区的守备司令,也是曹爽的亲族,他要是起来造反,为曹爽复仇的话,麻烦就大了。
司马懿决定,请夏侯玄来洛阳议事,趁机干掉他。
夏侯玄的叔叔夏侯霸春江水暖鸭先知,感觉这样的时刻是你死我活的时刻,便悍然领着三千人逃出来造反了。
造反需要旗帜,三千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夏侯霸思来想去,觉得要复仇,还是要找一棵大树来倚靠。
大树很快就找到了——姜维。
姜维得到夏侯霸,毫无疑问重新激荡起了他的斗志。他准备北伐了,继承诸葛亮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但尚书令费祎却不看好他。
尚书令费祎以为,诸葛亮六出祁山都无功而返,你姜维又能搞出什么新意思来呢?
最重要的,蒋琬、董允都已经死了,蜀国的精英是越来越少——没有人才,打什么仗?
姜维还是要出击。
对姜维来说,人生就是尝试多种可能性。他不是诸葛亮,诸葛亮也不是他,这个世界最好不要以伟人或者先人的成就来贬低自己,否则世界就无法向前走了。
每一个人都是伟人,只要你不看轻自己。
所以姜维出发了,带着对人生的期待和巨大压力出发了。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他都将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
因为时不我待。历史老人留给蜀国的时间不多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现如今,司马懿家族粉墨登场,势必要折返历史前进的方向,给这个乱世抹上诡异的色彩。关于这一点,姜维已然看得很清晰了,他必须适时而动,有所作为。
姜维果然搞出了新意思。
他走出了和诸葛亮不一样的路。
的确,在这世上,一个人要想成功,必须走出和他人不一样的路。因为每个人的成功轨迹都各不相同。
模仿他人的成功尚且不能成功,更别说走他人失败的路子了。
所以姜维没有走诸葛亮六出祁山的老路,而是出西平,近雍州,在麴山之下人为修筑两城,以为掎角之势。
最重要的是他和羌人结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共同对付魏军。
但魏军实在是太强大了。开战后不久,噩耗传来,说麴山二城,都已被魏兵围困,并断绝了水道。要不是老天开眼,降下大雪,士兵们得以化雪解渴,蜀兵生命就危在旦夕了。
怎么办?
在姜维遭遇暂时挫折的时刻,夏侯霸出来献计了。夏侯霸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不能等,也等不起。如果坐等羌兵来救,则麴山二城都要玩完。不妨声东击西,去打雍州城。现在雍州兵都调到麴山来了,雍州城定然空虚。将军不妨引兵去往牛头山,抄在雍州之后,以造成攻城假象。如此魏军必回救雍州,则麴山之围自解矣。
姜维大声喝彩——夏侯霸,你太有才了!
他决定依计而行,引兵往牛头山而去。
但世上事一攻就有一防。攻防之间,胜负难料。
就在姜维自信满满地引兵往牛头山而去时,他没有料到,一支魏兵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与此同时,另一支魏兵去取洮水,断了蜀军的粮道。这让蜀军声东击西的计划完全流产。
姜维这才知道,人世间有矛就有盾,矛锋不锋利要见了盾才知道。而世上的人才也是数不胜数。夏侯霸是人才,却不是顶尖人才。因为顶尖人才就像顶尖的矛一样,没有一个盾可以抵挡。
姜维只得奋力脱身,直奔阳平关,然后折回汉中。一场踌躇满志的出发竟这样黯然收场,这让姜维心里惶恐不已。他倒不是为自己惶恐,而是为蜀国惶恐。因为历史老人留给蜀国的时间不多了,他急需一场胜利来扭转时局,只是姜维不知道,这样的胜利什么时候到来。
一些消息却在这样的时刻悄然隐现。嘉平三年的秋八月,司马懿死了。这个蜀国最大的敌人在此时突然离开人世,毫无疑问给了蜀国喘息的时间。
也给了姜维一个希望。
也许他的下一场胜利快要来了?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传来,让姜维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孙权也死了。在蜀汉延熙十五年的时候,这位在位二十四年,享年七十一岁的三国著名人物与世长辞,标志着三国草创年代最后一个风云人物从此不再风云。
三国进入了小字辈唱大戏的时代,这从一个侧面反证了姜维的孤独。
当然姜维的孤独不仅于此。孙权离世,吴国方面陆逊、诸葛瑾也都已亡故,国政由太傅诸葛恪主导,诸葛恪立孙亮为帝,改元建兴元年,一时间“吴国向哪里去”成了很多人关心的问题,也成了姜维关心的问题。
孙权在时,吴蜀联盟虽然有些各怀鬼胎的意思,但关键时刻好歹还是能帮上点忙的。现在孙权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天子新主张,吴国的外交方针究竟呈现何种变化,事关蜀国的北伐大业。
所以姜维还要再等待,等待时局的进一步明朗。
计划不如变化快
司马师和司马昭听说孙权已死,开始摩拳擦掌,准备起兵伐吴。尚书傅嘏却深怀忧虑。
东吴是那么好打的吗?当年曹操费了多大的力啊,结果在赤壁抱憾而归,从而鼎定了三国分治的基础。
这一切只因为那条江——长江的存在。
长江之险,成就了东吴数十年的基业。所谓人定胜天,到头来只是个虚幻的口号,麻醉了魏国的几代领导人,令他们屡战屡败。
并且,还将继续麻醉下去。眼下司马师和司马昭的摩拳擦掌,就是被麻醉的明证。
尚书傅嘏劝他们魏吴两国“不如各守边疆,乃为上策”。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
司马师和司马昭藐视了他。理由有二:
一、天道三十年一变,魏国走强吴国走弱已是不争的事实;
二、孙权死翘翘了,孙亮又是个没用的主,此时不大干快上有所作为,对不起老天爷的苦心安排。
便大干快上有所作为,司马师兄弟出兵三十万,分三路进攻东吴边界,意欲一举踏平吴国。
但是接下来在东兴发生的一场战争令司马师兄弟大跌眼镜。东兴是东吴的战略要地,东兴若有失,则南郡、武昌危急。因此吴国太傅诸葛恪非常重视东兴保卫战,他听说魏兵分三路而来,便聚众商议东兴守备事宜。
东兴保卫战,诸葛恪出的是险招。
他令丁奉率领三千水兵,分乘三十只船,往东兴进发,自己随后引大军跟至。
魏国征东将军胡遵则引十万兵攻打东兴。
但胡遵并没有攻打丁奉所部,而是选择了喝酒自娱。
在他眼中,只看到了丁奉的三千水兵,没有看到更多。等他真正看到东吴大军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的确,胡遵的眼光就像我们中间的许多人,以为眼前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以为现在就是将来、就是永远,却不知世事是有后手的。世事后发先至,鼠目寸光的人往往措手不及,束手就擒,一切也就戛然而止了。
包括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南征计划。
他们这才知道,天道三十年一变,变的不仅是对方,也包括自己。而变强变弱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老天爷说了算。
老天爷这次分明站在吴国这一边。起码长江这次依然站在吴国这一边。
这真是一条有立场有原则的江。几十年前,赤壁之战时,长江就帮了吴国不少忙,这一次,它依然在帮吴国的忙……
东兴战役的彻底失败让司马师和司马昭选择了全身而退——南征计划流产了。
事实上在心里,司马师和司马昭并不承认自己败给了对手,只是败给了一条江。
一条不识时务的江。
司马昭兵败北归,诸葛恪则引兵二十万,乘势进取中原。
与此同时,他派人给姜维送快递,请求他出兵攻魏,以成两面夹击之势。作为回报,“许以平分天下”。
这应该说是一桩期货交易了。
交易的是未来,一种可能性。
诸葛恪相信未来是属于他的,而他现在在做的事是“宜将胜勇追穷寇”。
却遭遇了一座城——新城。
新城不新。只是它一直以来都叫新城而已。新城的重要性在于它的战略地位。它是魏国的总隘口,新城在,魏国在;新城破,魏国破。万千干系系于一城。
但新城却易守难攻。
诸葛恪一连数月攻打新城,不下。唯新城东北角摇摇欲坠,将陷未陷。
这样的时刻,守城将军张特派了一能言善辩之士过来告诉诸葛恪,说魏国的法度是:若敌人困城,守城将士坚守一百日而无救兵至,然后出城降敌者,家族不坐罪。现在将军你围城已九十多天,希望可以再宽容几日,凑够一百日,到时张特将军将尽率军民出城投降。
诸葛恪相信了这样的说法。因为他收到了张特晋献的全城土地人口册籍,诸葛恪从中看到了对方的诚意。
只是很快,诸葛恪就后悔了。
后悔自己的轻率。
因为张特根本没有投降的打算,他只是用上了缓兵之计,在哄退吴兵后,连夜拆除城中房屋,以修补城破之处。
于是,新城又变成了钢铁长城。
接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发生了——张特登城骂了这样一句话:“吾城中尚有半年之粮,岂肯降吴狗耶!尽战无妨!”
诸葛恪摇了摇头,为张特的没有修养。骂人不要带脏字嘛。什么吴狗都骂出来,真是太难听了,一点没有文明之师的样子。
但自此胜负易手。吴兵久攻新城不下,最后只得仓皇南归。新城守军趁机掩杀,再加上其他魏军卷土重来,一路追杀归心似箭的吴军,诸葛恪最后竟落得个大败而归的下场。
诸葛恪的人生也从此走向大败。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一场胜利可以改变他的归宿,一场失败也可以改变他的归宿。就像此时的诸葛恪。
因为他失去了吴主孙亮的信任。最主要的,他招致了孙峻的嫉妒和算计。孙峻是孙坚弟弟孙静的曾孙,说起来也是宗室子弟。诸葛恪位高权重时,他隐忍一旁。现在诸葛恪大败而归,孙峻便要有所作为了。
他要取而代之,让吴国的权力中枢,重回孙姓人手中。
所以诸葛恪的死便不可避免了。
和许多庸常的故事情节一样,诸葛恪死于一场鸿门宴。做托的人是吴主孙亮,动刀子的自然是孙峻。孙峻手起刀落,杀了诸葛恪,吴主孙亮便封孙峻为丞相、大将军、富春侯,总督东吴军事。自此东吴权柄尽归孙峻。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人事变迁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毫无疑问,诸葛恪生前安排的吴蜀两面夹击魏国的计划已经玩完了。
人生事,计划不如变化快。一个人的生死都在转瞬之间,更何况人脑子里的想法了。这是三国史上的经验教训之一。
世事残酷得要死
那边,姜维在成都接得诸葛恪书,说相助伐魏事,便起兵二十万,于蜀汉延熙十六年秋,出阳平关伐魏。
这是信息不对称带来的结果,蜀国在诸葛恪人头落地,吴国政局动荡时出兵魏国,毫无疑问是胜算渺茫,但姜维一颗求胜之心,却依然如昨。
并且真胜了。在铁笼山后,姜维令蜀兵用木牛流马搬运粮草,山寨诸葛亮当年木牛流马破魏军之计,引诱司马昭上钩。
司马昭果然上钩了,一如他父亲司马懿当年的蠢蠢欲动。他令魏兵抢夺蜀兵遗弃在铁笼山上的粮草,谁知蜀军却杀了个回马枪,不仅粮草未得,很多魏兵还赔上了身家性命。
最要命的是司马昭本人也被困在铁笼山上无法突围,生死悬于一线。
生死悬于一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死,也意味着生,同时意味着司马昭在这样的生死格局当中已无能为力。
他必须靠外力来解救他。
有一个人果然率兵来救他了。
迷当大王。
迷当大王是羌人领袖,在此次作战中是姜维的同盟军,负责攻打郭淮、陈泰据守的南安城。
从表面上看,迷当大王救司马昭是一件脑子进水的事情,可陈泰以为,这个世界上天天有人脑子进水,关键是得有人给他放水。与此同时他要足够地傻,允许污水流进自己的脑子。
这是脑子进水的两个前提条件,很遗憾,在迷当大王身上,这两个前提条件同时具备了。因为陈泰引了五千兵,找到他后泪流满面地说,郭淮这个鸟人妄自尊大,常有杀他之心,所以他想投降迷当大王。对了,陈泰熟知郭淮军中的虚实,今夜愿联合羌军前去劫寨,如兵到魏寨,自有内应,如此便可成功。
这个计谋事实上也是个脑子进水的计谋。一般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至少会抱持谨慎的态度对待它,迷当大王却深信不疑。这似乎是一个深度脑子进水者对浅度脑子进水者的致意或者说膜拜,否则无法解释迷当大王接下来的所作所为。
他率兵出击了。
他被捕了。
他叛变了,答应做一个潜伏者,伺机有所作为。
至此,司马昭的一线生机开始显现。因为迷当大王日夜兼程地赶来救他了。他出卖了自己的忠诚,以一个同盟军首领的身份叫开了蜀寨大门,从而直面姜维,让姜维几乎水到渠成的胜利功亏一篑。
姜维这才知道,最熟悉的人最陌生。最大的伤害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
如果你不加防备的话。
所以做人不要太老实,做人要有小心眼。只是上述种种感悟都来自于惨痛的教训——他被迷当大王打了,在折了许多人马之后逃回汉中,眼睁睁地看着司马昭脱险,自己终点又回到起点,一无所获。
世事真是残酷得要死。要成事,需要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要败事,只要一个细节做不到位就可以了。
姜维此时开始理解诸葛亮为什么那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