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司马懿来说,他波澜不惊。
在诸葛亮之后,世间已再无英雄。
有自称英雄者跃跃欲试,却到底折戟沉沙,不堪一击。
所以这个人间,没有传奇。
他是唯一的传奇。
现在。
还有今后。
因为司马懿可以有所作为的空间更大了。而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令他不由得怦然心动——曹睿快死了,指定了八岁小孩曹芳为其皇位继承人,同时宣司马懿还朝有要事交代。
要事就是向司马懿托孤。
当时的场景那真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曹睿躺在龙床上上气不接下气,曹芳在床边扑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这人世间的生死更替,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他司马懿是强者。充满力量,也充满智慧。
宫殿之内,有阳光斜射进来,光明与黑暗切割分明,强者与弱者力量悬殊,高下立判。
只有权力是暧昧的,处于交接状态,令人看不清走势。
曹睿无限悲悯地看着司马懿,就像看着曹家王朝的前世今生。不错,在司马懿身上,寄托着曹家王朝的安危。
他要把曹芳交给他,把一个王朝的未来交给他。所以曹睿拉着司马懿的手,深情款款地说,刘备在白帝城病危,以幼子刘禅托孤于诸葛亮,诸葛亮怎么做的?竭尽忠诚,至死方休。西蜀一个偏邦尚且能这样做,何况我泱泱大国乎?我这小儿子曹芳,就拜托仲达(司马懿的字)照顾了……
司马懿沉默。这是意义模糊的沉默,也是不堪重负的沉默。
司马懿感受到了压力。
曹芳似乎很亲近他。他爬上司马懿的背,抱着后者的脖子不放。那份亲昵,宛如父子。曹睿见了,泪如雨下,紧接着说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
司马懿浑身一震,就像觉察到自己被曹睿窥破私心一样,脸上很有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有私心吗?
有吗?
没有吗?
到底有还是没有?
这个可以有。
这个真没有。
谁知道呢?一切要靠未来验证。但曹睿是看不到了,因为他已撒手西去。这个在位十三年、年仅三十六岁的中年男人在魏景初三年春正月下旬的某一天黯然辞世。死前已口不能言,只以手指太子曹芳,向司马懿暗示着什么。司马懿跪在他身边,呆若木鸡,神情很是心怀鬼胎。只有一脸天真的曹芳在他背上爬上爬下,似乎对这个他新发明的游戏很是好奇,乐此不疲。
司马懿很快就明白,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边,还站着曹爽。曹爽是在曹睿病重期间被封为大将军的,总摄朝政。
司马懿这才知道,曹睿哪是在向他托孤啊,分明是向他发出警告——别欺负曹芳,曹芳身边还有人呢,咱曹氏家族的人。
“太尉勿忘幼子今日相恋之情!”呵呵,现在总算明白曹睿说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了——就怕他忘了。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种中国式的恩仇故事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一直以来屡见不鲜地上演。谁都不是圣人,谁的心里都有小九九。曹睿未雨绸缪,说这句话也是在情理之中。
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是诸葛亮呢?德艺双馨。
最重要的,曹睿为什么不相信他是诸葛亮呢?托孤就托孤罢了,还搞一个双簧戏,真是恶心得要命。
司马懿愤愤然了。
愤愤然之后却是茫茫然。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有所作为。按照自己的欲望来有所作为。毕竟魏国的大将军不是他,是曹爽。两人真要PK,谁会是出局者呢?
司马懿暂时收起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想法,决定静观其变。
曹爽是个自相矛盾的人。
在这世界上,很多人其实都自相矛盾。既骄傲又自卑;既奢侈又朴素;既冒险又保守;甚至既忠贞又放荡。
因为在不同的情境条件下,每个人都可以释放出自己不同的人性欲望,或者说展示出不同的性格侧面。
比如曹爽。他就既高调又低调。高调的是他有门客五百人,为自己组成一个庞大的智囊团,充分暴露了其在政治上的野心;低调的是他对司马懿毕恭毕敬,有什么决策要出台了一定先向他汇报,给人感觉自己是司马懿的下属而不是堂堂的大将军。
何晏看不下去了。
何晏是曹爽智囊团中的首席智囊,一向见微知著,着意深远。他以为,曹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将很可能走上不归路。
不错,是低调。
一个人低调没什么,甚至是好事,但低调也是讲原则的。毕竟低调只是处世态度,不能以葬送自己的根本利益为前提。
因为那样的话就不是低调,是找死了。
何晏感觉曹爽现在就在找死。
曹爽有什么决策出台一定先向司马懿汇报,这问题大了去了——在这个王朝,到底谁说了算?
主公大权,不可委托他人,否则后果很严重。何晏对曹爽如是提醒。
曹爽不以为然。准确地说,他的心硬不起来。在曹爽看来,司马懿与他一起受先帝托孤之命,那是有程序正义和合法性的,他不能搞独裁。
何晏进一步提醒,说,想想吧,昔日先公曹真是怎么死的。他与司马懿同破蜀兵,结果蜀兵未破,先公曹真却被司马懿活活气死。这个人,是曹家的天敌。
曹爽便想了,并很快想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而权力是世界上最稀缺的资源,你有我就没有,怎么可以拱手让人呢?
便不让。
便夺取。
失意的人最危险
曹爽夺取司马懿权力的手段正应了一句成语。
巧取豪夺。
他在曹芳面前美言司马懿,说司马懿功高德重,可加为太傅。如此,巧妙地夺取了司马懿手中的兵权。
最重要的是,自此全国兵权皆归于曹爽,而司马懿从掌军事管武装力量的太尉变身为只拥有崇高荣誉的太傅,不再有什么能力与曹爽过招。
司马懿这才知道,原来害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拼命赞美他,将他往神坛上推,让他独孤一人——独孤求败?
与此同时,曹爽任命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总之是让老曹家的都鸡犬升天,并各引三千御林军,任其出入禁宫,将天子曹芳严密地控制与保护起来。
由此,曹爽的权力达到了峰值。这个王朝,将不再是司马懿说了算,也不再是曹芳说了算,而是曹爽说了算。
曹爽开始意气风发。
曹爽意气风发的标志是经常出外游猎,以快意人生。
弟弟曹羲却觉察到了危险的临近。因为司马懿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的对手是最可怕的,就像毫无动静的火山,一旦喷发,逃都来不及。更何况曹爽天天在路上快意人生,这个,是不是太大意、太危险?
曹爽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己兵权在握,应该是天下人怕他而不是他怕天下人。开国皇帝曹操是怎么说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话说的,那是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啊,豪迈!够猛!
但曹羲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曹爽收起了他的不以为然——全国的兵都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吗?任何时候能保护自己的,只能是自己。更何况现在司马懿是失意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其实最危险,一种是失恋的,一种是失意的。
曹爽突然间有些毛骨悚然了。是啊,他和司马懿之间,旧的平衡被打破了,新的平衡还没建立起来。司马懿这样的人,会善罢甘休吗?
便试探。试探司马懿的那一颗心,是不是还在骚动。
试探人是李胜。李胜刚被朝廷任命为荆州刺史,他受曹爽委托,去向司马懿辞行。
不仅仅是辞行,也是要观察司马懿的身体状况。
不仅仅是要观察司马懿的身体状况,也是要观察他的心理状况。
观察的结果是——司马懿不行了。
病得很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种。
起码李胜眼里看到的司马懿,是不久于人世的司马懿。
李胜大声说:我要去荆州做刺史了?
司马懿:啊?你去并州啊?
李胜:是荆州,不是并州!
司马懿:哦,你刚从并州来?
李胜:是汉上荆州啊,不是并州!
司马懿:哦,是并州啊!我知道。
李胜被雷到了。紧接着,更雷的一件事情发生了。司马懿府上的侍婢给他喂药汤,司马懿的嘴巴已然合不拢,药汤流出嘴外,将他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曹爽闻讯,放心了。
看来这个世界,谁都敌不过岁月。
诸葛亮是怎么死的,死在岁月的剑下。
司马懿也将如此。岁月无敌。岁月无敌啊。
曹爽由是更加意气风发,出外游猎,快意人生,那是毫无顾忌。
司农桓范却是心有顾忌。司农桓范以为,一个心有顾忌的人才是成大事的人。任何时候,畏惧一些该畏惧的东西,才能顺顺利利地往前走。
这是世事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