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癸酉辰时,时致诚领着常思进,并县丞、捕快、典吏、杂役等一干人等径往彭家登门吊唁。远远便看到彭家香烟飘飘、花圈层层,门匾大书四字“谨德武馆”,两旁坠下两条挽联,右书“愁思向谁宣?空想胪欢承菽水,涕泪俱下”,左书“终古成永诀!枉教涕泣进羹汤,悲辛都来”。偌大个彭家铁门,早是被白花遮满。
时致诚刚下了轿子,连忙又跑到常思进轿前,一手撩开轿帘,一手扶常思进出轿。使个眼色,县丞李坛早跑进彭家知会去了。
常思进将将下车,彭明翎便领着彭家家眷及彭家大小弟子纷纷来迎,常思进一眼看去,各个披麻戴孝,眼带泪痕。常思远点了点头,作了个揖:“惊闻彭家遭难如此,我等虽在朝为官,也当体恤民情。琅琊县大小官吏并巡按御史,敬献挽联一副。”
彭明翎从时致诚手中取挽联来看,“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彭明翎慌忙领着彭家一众人等下拜:“彭家上下叩谢各位大人。”
常思远扶起彭明翎,问他道:“起来吧。未知令尊何时出殡啊?”
“噢,大人有所不知,彭尚并非家父,只是胜似家父。我拜在他手下学武二十年,虽然并无血肉亲情,但师父对我滔天之恩,更胜过父子。师父出殡定在巳时三刻。大人可先到内堂来用盏茶。”
“诶,大悲之日,怎能如此叨扰。”
“大人此言见外了,请随我来。”
此时彭家门外,此时渐渐聚起一帮看热闹的乡民。吴平也杂在其中。
原来吴平昨日入了城,便找了一家客栈歇息。今日上街,原是要买上一匹骏马远走高飞的。不过竟偶然路过彭家,听到乡民言语,心里也知晓了一二。站在这里,看看自己的杀父仇人,家里到底什么底细。
彭家内堂,彭明翎已经端出来一壶好茶:“来,常大人,时大人。今年刚出芽的极北云柚,您二位尝尝。”
常思远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和时致诚对视一眼,笑道:“确实是好茶。”
彭明翎说道:“您二位喜欢就好。来。”说着便挥了挥手,屏风后边转出来两名丫鬟,捧着两个檀香木匣。
“大人,这四斤极北云柚,您二位拿回去细品。”
时致诚愣了一下,看向常思进。常思进嘴角一撇,清了清喉咙,接过一个木匣,微微晃了下,木匣里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
常思进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把木匣放在一边,冷眼看了彭明翎一会,问道:“这木匣里,装的恐怕不是茶叶吧。”
彭明翎眼睛一转,连忙回道:“这正是茶叶。二位大人公务繁忙,草民的一点心意而已。”
常思进呵呵一笑,说道:“我倒也真是没尝过山东产的茶叶。时大人,您是浙江人,怕是也没尝过吧?”
时致诚有些发愣,嘴巴僵住连发音都不明晰了:“是,哦,是,是没尝过。”
“那收下吧。”常思进拍了拍匣子。“不过……”他话锋一转,斜靠在椅背上,嘴角上扬,露出半边牙齿:“彭君,可有什么烦心事?”
彭明翎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当真没有?倘若有,不妨一并说来,我与县令大人也好为你做主。”
“这……硬说心事,却倒也有。”
“说来听听。”
“师父猝然离世,膝下止有一子。然而此子年方十五,尚在兖州府读书。。师父生前曾说,倘若一日驾鹤,由我权且接管家里大小事务。但我毕竟不是师父骨血,只怕些许刁民不服。”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彭君放心。县令自会替你做主。”
彭明翎听得此言,连忙下跪拜谢:“谢御史大人!谢县令大人!”
这一席话只唬得时致诚瞠目结舌,他急急瞅向常思进,低声问道:“这……这……”
常思进哈哈大笑,打断他道:“行了,我二人也不敢耽误彭家出殡。正好公务也颇为繁忙,先告辞了。”
彭明翎连忙爬起身,说道:“那我送二位。”
彭明翎亦步亦趋,将常思进、时致诚二人送至门口。常思进回头瞥了一眼,说道:“彭君请留步。”彭明翎再拜高呼:“草民阖门恭送二位大人。”
哪知,这一切都看在人群中的吴平眼里。
此时的吴平,大受惊骇,呆若木鸡。
他认出了彭明翎!
原来吴平自从八岁父母被杀,便独自讨饭为生,后来机缘巧合,拜到泰海门门下,苦学十五年武功。三年前辞师出门,江湖寻仇。一月前才顺着各方线索一路找到这里,本想着混入彭家充作杂役,伺机寻仇。谁曾想,自己还未寻上门去,却有人先在客栈找到了他。
此人身高八尺,双眉浑似剑刃,眼睛仿若皓月,嘴薄鼻高,高颧细颈,生的一副刀削般的好面庞。深夜破门而入,惊了吴平一跳。再一问才知道,吴平连日在彭家附近打探消息,早引起此人注意。此人深夜前来,只问一句:“你能杀他否?”
此人透给吴平彭尚清明出城祭祖的消息,答应替吴平买通彭尚身边护卫,甚至连动手的地点时间都已经替其谋划妥当。吴平自觉此乃天赐良机,当然一口答应。后来事情也确实如他所愿,手刃仇人,以血祭亲。
只是吴平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然在彭家家门口,又见到了这个神秘人!
吴平连忙扯住身旁一个乡民,问道:“这人是谁?”
“他是彭家大弟子彭明翎呀,你连他都不认识?外地人吧?”
吴平听闻此言,更是如坠冰窟!
彭家大弟子,竟帮他谋杀了自己的师父!
吴平百般不解,再抬头看去,几名官员早已离开,彭家众人也已经回府了。吴平思来想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彭明翎若是再见他恐怕必要杀他灭口。吴平决定,一刻不久待,即日启程,隐遁江湖。
而此时,时致诚也同样惊惶。刚回县衙,时致诚一把抓住常思进:“常大人,彭家虽非巨富,也颇有家资,你如今做主让给了彭明翎,异日彭家亲眷,和彭尚那独子,向我来讨,我该如何?!常大人此举,实在让我寝食难安啊!”
常思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笑道:“时大人怕是还不清楚这为官之道吧?我来告诉你,在朝为官,要上通京官,下连富绅。不通京官,你在皇上、宰相、太监前边,便没有替你说话的人。不连富绅,你的衙役、捕快便不敢替你出力,你的劳役钱粮便收不上来。彭家也算一方豪绅,难道真让他家十五岁独子主家?”
“不如此时做个顺水人情,送他彭明翎一份大礼,地方上有人配合,你才做得出政绩,你且把城内豪绅都列个单子,明日咱们挨个拜会。”常思进撂下这句话,便回房歇息了。留下时致诚一个人,愣在县衙门口。
县丞李坛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手里捧着那两个檀香木匣,问道:“大人,这里边各十两黄金,我给您放厢房?”
时致诚呆呆地望向李坛,愣了许久,才回答:“这钱,我不敢要。这钱里边,都是彭家血泪。你都拿去给常大人吧。”
李坛应了一声,其实眼珠一转,早已有了盘算。他把十五两送去常巡按,推说那多出五两是县令差自己送来,自己却昧下五两,留当己财。一时得意,连城门也不去查验了。
吴平在街市买了骏马一匹,又添置些许干粮,径出县城,全无阻拦。吴平再勒马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上高悬的金匾——“琅琊县”,长叹一声,调转马头奔兖州府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