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
我想写这个故事已经很久,从我十八岁到二十岁的两年间,它一直潜伏着,不时浮出水面,像一条美人鱼,搔首弄姿,勾引我,迷惑我。我为它神魂颠倒,两年间曾有一次我试图去描绘它,述说它,这可贵的尝试令人心痛地失败了,我几乎要放弃,可我始终不曾打消述说它的念头。它柔软,暧昧,潮湿,殷红,迷蒙,它符合我一切美学诉求,但我不能捕捉它,不能把握它,我只能感知,却无法传达,我捉不住它的气息和触感,我不能用任何语言构架和讲述,那时我痛苦地意识到,小说写作的过程几乎就是它逐渐死去的过程,一旦它成为确定的,那种模糊的令人感动的可能性就丧失殆尽。但我仍然希望能够将它写出来,希望能够将我的感动或多或少地传达,这是每一个写作者最原初的动力所在,我们感知世界,然后表达。
忽然有这么一天,我觉得我明白了问题所在。我之所以被这个故事感动,是因为我在看,在那个小镇和小镇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是因为有这样一双窥视的眼睛,它才具备了魔力,生活不再是琐碎和乏味的,它具备了诱惑,异域的诱惑。我进入它,然后离开,远远观望,它姿态万千,蛊惑人心。
这是发生在十余年前的故事,所有人都年轻的时候,关于那些隐晦的情感和骚动,在南方,空气潮湿,细雨弥漫,我想起我的女主角的时候,她穿着一袭红色长裙,站在码头上等待渡船,雨滴铺天盖地,她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风扬起她的长裙,裙裾在雨中微微湿润,变了颜色,她十八岁。
我的女主角,我说起这个词的时候好像一个年轻男人说起他的姑娘,充满了自豪和爱恋。
我的女主角,她叫红樱。
一条红裙,两个人,五十块钱。
买那条裙子的时候,红樱并没有想到这块丝绸会以一个她毫无预料的姿态进入她的生活,并且带来如此深刻的影响。
当然,是芸子提议去买那条裙子的。红樱始终记得芸子说起那条裙子时的向往和激动,眼中的憧憬让人不忍心拒绝。于是她两个月省吃俭用,又想了些别的法子,凑齐二十块钱,同芸子一道去买了那条裙子。
立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天气还很冷,春雨也淅淅沥沥地飘了起来。红樱和芸子起了个大早,那么早,天都还没有亮,红樱在渡轮上,远远地瞥见对岸一个模糊的剪影,手电筒那束散漫微弱的黄色光芒在清晨的大雾里显出一丝暖意。她们老远就大声向对方喊话,那么静,那么清冷的一个早晨,女孩清脆的声音越过水面。马达嘟嘟到了岸,红樱从船上跳下来,两个人的长发上都是湿湿的露水。两个女孩挽着手,就上了路,从镇子到县城,步行大约两个小时,红樱打手电,芸子拎着装了钱的包,一路上都是背着背篓扛着麻袋去赶集的农户。两个姑娘都带着朝圣般的心情。这是一个大日子。
直到真正看到那条裙子,红樱才明白芸子为什么那么执着地一定要将它买回去,甚至要拉上她凑齐钱,要两个人一起买了一起穿。那么鲜艳的红色和长长的裙摆,一条细细的腰带束着腰,捧在手上,丝绸像水一样滑了过去,握都握不住。红樱觉得自己脸都烧了起来,说不上为什么,好像这条裙子暴露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思绪。
她们是坐车回去的,当天唯一一班从县城去镇上的车,座位都没有了,两个人只好坐在司机旁边的水箱上。一路上芸子都在和年轻司机说话,红樱晕车,到下车时已经头晕眼花,但还是清楚听到了芸子远远地向那司机喊了一句。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红樱的脸噌地红了,她为芸子感到羞愧,好像是她自己做了这样大胆的事情,她忽然觉得丢人,拉起芸子的手就急忙想走开。她心里头装着事,耳朵里听不到什么东西,听不到那边的回答,也听不到芸子急切问她怎么了,即使听到,也是假装没听到,远远抛开,进不了脑子。她是从心底里觉得尴尬和羞惭,想要快速离开这个让自己无地自容的地方,离开这窘境。
红樱那时并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其实她一直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她一直都那么糊涂。
清溪镇,是芸子一直想逃离的地方。
她仇视这里,仇视自己的家乡,仇视这里的生活。芸子热衷于在周末去县城四处乱逛,她觉得自己家里那栋在马路边上的二层小楼显得那么局促和可笑,满是乱石和垃圾的狭窄路面,窗户外的山坡和草地也令她厌恶。她也讨厌清溪镇的人们,粗俗,野蛮,她不喜欢他们说话时音乐般的语调,不喜欢两个人隔得老远大声说闲话,不喜欢掉漆的白色墙面和鲜红巨大的各种标语,还有清溪镇的生活,单调缓慢让她觉得乏味和苦闷。有段时间芸子甚至对早上公鸡打鸣的声音深恶痛绝,那些凌晨三四点钟就响起的声音一度使她睡不好觉。芸子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埋藏许久,从不示与人知,就连红樱都不曾知晓。芸子觉得红樱并不能理解她,红樱从来没有流露出对这个小镇的丝毫不满,其实她从来未对生活有过不满。芸子把红樱看作一个傻姑娘,浑浑噩噩,不懂事。有时候甚至红樱也令她觉得厌恶,她不喜欢她同清溪镇上大部分人一样目光短浅,她恨他们为什么看不到清溪镇以外的世界,而对目前的生活无比满足。
但芸子和红樱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也许每个年轻女孩都需要一个闺中密友,这样她们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小世界,她们成长,抵抗,然后分离。
芸子一直坚定认为自己会离开清溪镇,时间不明,方式未知,可是她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她有足够的无知和希望来坚信不疑。芸子厌恶清溪镇,厌恶自己生长的地方,但当她最终离开之后,却又开始怀念和向往,可是她已经永远无法再回去,清溪镇也不再是原来的清溪镇,它没有留在原地等待芸子的回归。这一切都那么讽刺,在最初的时刻,她费尽心机所要离开和抛弃的,到最后,她却不得不反复去怀念和追寻,直到此生了结。
在当时,芸子一直希望红樱可以和她一起离开清溪镇,她满怀憧憬,心里充满了希望。可是后来这希望被一点一点挥霍掉,毫厘不存。她没有想到时间会那么凶猛地呼啸而过,卷走一切,抚平一切,把她一个人推上浪尖,于是她只能独自前行。
似乎是不知不觉之间,红樱发觉芸子渐渐和自己疏远了。
说是疏远,其实也不太准确,平时两个人在一起时,还一切如旧,只是芸子时常会忽然间走神,发呆,还莫名其妙地抿嘴微笑。奇怪的征兆在于,每天下午放学后芸子不再陪她一起走到渡口,而是一下课就没了影,问她去了哪里,芸子也不说,只是对着红樱笑。
“你别问了,”芸子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于是红樱闭口不再提此事。
事情不久就揭露了谜底。在两个人一同去买了那条红裙子之后不久,红樱周末去县城给母亲买药,却在街上看到一抹熟悉的红色,就这么寻了过去。于是她看见芸子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身上一袭猩红。
红樱下意识想躲开,芸子已经看见了她。其实两个人都有些意外,但芸子却先回过神来,大大方方同红樱打招呼。红樱这时躲开已来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深觉窘迫,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心里替当事人觉得担忧着急。
芸子戳了戳旁边的男人说,红樱,你还记得他吗?那天我们回清溪坐的那车的司机。
红樱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人冷淡而玩世不恭的面容,对她微微笑了一笑,眼睛里是她读不懂的内容。
红樱面上一红,自觉臊得慌,支支吾吾答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
芸子又问:“你又来给你妈买药?昨天在学校没听你说这事啊。”
“嗯。”红樱想起此事,心里又是一紧,“我妈今早又犯病了,这次挺厉害的。”
“那你赶快回去吧,”芸子说,“我和吴涛要去看电影。”
红樱答了,没再多说什么,匆匆走了,她走路时总是低着头。
一直到回去的车上,红樱还在想着方才的事情。吴涛,吴涛,她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莫名的熟悉,翻来覆去好似生了根。她忘了,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只是那时她不愿意听,不愿意记住它。
后来她一直记住了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忘记。
这个故事,以一种怀念和追悼的姿态被讲述。曾经有过的青春和过去的时光,结局早已注定,哀伤和愤怒都湮灭,了然无痕。你记得这是个温暖的故事就好,许多年过去,所有激烈的情感,无论爱恨,都是美好记忆的一种。它成为回忆,温暖人心。
红樱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令她尴尬。但芸子对此浑然不觉,她很自然地开始对红樱反复唠叨她与吴涛相处的种种细节,两人开始煞有介事地分享起同一个秘密。起初红樱对此很不习惯,常会害臊,时间长了,却也对此欣然接受。芸子去同吴涛约会时,对家里都谎称是去找红樱了,红樱成为两个人的幌子。几次下来,芸子大约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偶尔会叫上红樱,三个人一起出去活动。这时候往往是红樱和芸子手拉手走在一起,吴涛远远地跟在身后。红樱有时一回头,就能看见吴涛对自己笑,她心里恍惚升起微弱的晕眩,好像这场恋爱,她也参与其中。
红樱并不知道自己爱屋及乌,已经对吴涛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她需要依赖,最初她依赖芸子的友情,后来这种依赖逐渐变了味,一场爱情的介入使红樱的感情变得复杂微妙起来。她带着初恋的热情投入了芸子与吴涛的恋爱之中,在两个女孩窃窃私语时,在三个人并排走在马路上时,红樱并未察觉到自己陷入了恋爱之中,这种感情如此暧昧细微,甚至说不清她到底是在爱恋着吴涛还是爱恋着芸子,总之她在两个人中间,关系微妙,可是她自己对此毫无察觉,经验的缺失使她认为自己只是扮演着一个好朋友的角色。而芸子则因为身边两个人都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对于其中的曲折丝毫不知。
感知并发现了红樱的变化的,只有吴涛。
时光倏忽,很快就到了六月,离两个姑娘去买那条裙子的时候已过去了两个月。芸子、红樱与吴涛三个人的关系已十分稳定,吴涛对红樱仍然是淡淡的,不十分热情,也不曾让她觉得受了冷落。吴涛心里知道红樱喜欢他,为此他有些得意,同时也庆幸芸子什么都不知道。
吴涛并不是对芸子的感情不认真,他只是年纪稍大一些,少了许多幻想和执拗。而芸子喜欢吴涛,不如说是喜欢他的职业,在她眼里吴涛是清溪镇以外世界的象征,是逃离清溪镇的一个契机。她想通过吴涛进入他的生活,将自己带离清溪镇。而吴涛喜欢芸子年轻简单,毕竟是芸子主动接近他,可他也没有理由要讨厌红樱。
就这么到了六月,天气开始炎热起来。而这个六月的到来不仅仅预示着夏天,两个女孩这时高二,学校里开始讨论是否要考大学的话题,如果不打算继续考大学,那么不必参加暑假的补习班,高三的学业也比较轻松,毕竟高中结业考试已经结束了。整个六月都在这种讨论的气氛中度过,每个人都感到前路叵测,不知如何抉择。
对于红樱来说这却并不是问题,她一早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允许她去上大学,红樱妈生她时难产,虽然母女平安,但却落下了病根,不能劳累。她父亲只好和同村的人结伴外出打工,留下红樱在家里照顾母亲。红樱心里很清楚,自己能上高中已经是万幸,村里的女孩大多初中毕业就跟父母出去打工了,当年的初中同学,有不少都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红樱对自己的未来并不作太多幻想,想到学生生活即将结束,她心里颇有些惆怅,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和甜蜜。
芸子却为此感到很烦恼,只不过她烦恼的并不是要不要继续考大学,而是考到哪里去的问题。芸子的父母都是镇上的公务员,住在镇政府的家属大院里,考大学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情。
于是在这件事上,两个人的意见不再是一致的,她们的人生轨迹到这里开始有了轻微的不同,最后分岔延伸到各自的远方。
那实在是一个太炎热的夏天,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一切都只是因为太热了。整个六月都有一种最后的狂欢的意味,因为很多人在这个学期结束以后就不会再返回学校了,他们的家庭为他们安排了各自不同的出路,一干人等从此便要分道扬镳。这是一个充满惆怅和狂喜的六月,一切都那么值得令人怀念,如果不是天气太炎热。
那个夜晚,已经是月末了,气温降了下来,空气凉凉的,贴着皮肤。红樱从芸子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商店都关了门,黑夜静悄悄的,路边的房子里透出灯光,传出电视机的声音,路灯光线昏黄,差不多有一半是坏的。整个黑夜包裹了这个只有两条街的小镇,今夜月光尚好,黑暗中的蝉鸣声异常清晰,红樱带着一个手电筒,独自一人向码头走去。
路并不长,影影绰绰立着路灯的影子。
红樱发现吴涛跟在她身后时,已经快要到码头了。寂静的夜里两个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吴涛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和红樱自己的影子重合在一起。红樱开始胡思乱想,是巧合吗?可他并不住在清溪镇上,他是来找芸子的吗?为什么又要跟着自己,却又不说话?红樱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甚至紧张得不知道怎么走路,手电筒握在手里,却松松地不往前方打光,手心里出了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跟自己说不要回头再看他,却又忍不住,一回头便见到吴涛对自己笑,她几乎吓坏了,不敢作出任何回应,更别提同他说话,心里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个个叫她心惊肉跳,心神难宁。
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直到红樱到了码头,船还在对岸,红樱拉了拉河边的绳子,铃铛声清脆地响起来,刺破夜空的沉寂。过了一会儿,那边有了动静,马达声突突响起,船开了过来。吴涛没有走开,而是远远地站着,看着红樱的举动。红樱站在河边等着船,一动也不动,心里却紧张得要窒息,夜里的风钻进她的裙裾,缠绕着她的皮肤,裙子被风鼓荡胀满,裙裾飘飞起来露出两条细细的小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红樱觉得口干舌燥,夜风轻柔地抚摸她的身体,这一切都使她晕眩。这时船到了岸。
红樱终于鼓足了勇气,她带着赴死的决心转身向吴涛大声喊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她的嗓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尖利,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红樱立刻就后悔了,脸上红了一片。她想不起其实她几乎没和吴涛说过话,他们之间的交流全赖芸子转达,她已经什么都想不起顾不到。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红樱想要立刻转身跳上船,不再看吴涛,远远地躲开,可是她移不开视线,吴涛看着她笑得开心,那笑容令她迷恋已经很久。
那你为什么穿着我女朋友的裙子,吴涛说。
这不是红樱想要的答案,也不是她所害怕的答案。激动和紧张一瞬间不复存在,只剩下窘迫,红樱没有再说话,而是跳上船,躲进了黑暗和水流的哗哗声里,如同一只小鹿受了惊。
那年六月的那个夜晚,让两个女孩原本安好的年少时光,变得尖锐和痛楚起来。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和她都不愿再提及的过往。
从那个晚上开始,吴涛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放学以后,一路跟着红樱到码头。
一开始,红樱还是很紧张,可是几次过后,她似乎也欣然接受了这件事。只是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是沉默地行走,红樱上船后,吴涛才会离开。
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那些暧昧的情愫在这样的沉默和守候里悄然生长,枝繁叶茂。红樱沉醉在这样的默契里,可惜好时光总是不长。
那一夜好像是梦幻,一切都不真实,月光不真实,街道不真实,那突如其来的勇气也不真实。还没到码头红樱就停了下来,她站在没有光亮的阴影里对吴涛说话,谁也看不见谁脸上的表情。
她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学校都要放假了,她说也许以后她都不能再上学了,也许她要出去打工,也许不,反正也许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吴涛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她的手。
他握住她的手。
后来事情就发生了。毫无征兆,始料未及。
如果你懂得如何在夜色中捕捉那一抹一瞬即逝的红,你就能发现田野里沉溺于情欲的男女。这夜色太暧昧,隐藏起两个痴缠的身体,而蝉鸣和水流,夹杂进丝丝喘息。这是个太炎热的夏夜,蚂蚁爬过赤裸的皮肤,呼吸落在杂草叶子上,一切伪饰都被抛弃,只有赤裸裸的躁动。他们仍然不说话,沉默着,只有肢体纠缠,只有亲吻和拥抱,只有呼吸印上皮肤,只有疼痛和鲜血。
红樱尝试过洗掉那红裙子上的血迹,可是总有一个隐约的印记,红得比别的地方要来得黯然,那颜色,无论如何都褪不去。
后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在没有人造灯光的绝对的黑寂里。着迷一样,不能停下来,那时他们以为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夏天,这么炎热的一个夏天。
这时一切都还很美好,偷情的刺激使他们兴奋,而罪恶感还远未袭来。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红樱收到父亲的信,说让她接着念高三,如果红樱真的考上了大学,也总会有办法的。
红樱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是不高兴,但她很快忧愁起来,她原本以为自己就要离开学校,她以为生活不再是从前的延续,可这封信使得一切都改变了,或者说,它使得一切都没有改变。
红樱觉得她难以再去学校面对芸子,可是又不敢违背父亲的决定,她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之前这一想法都被她刻意忽略了。如果暑假时红樱还可以假装芸子不存在,可这时她不得不面对目前的尴尬局面。
说不清三个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也许是从两个女孩不再无话不谈开始。红樱发现芸子开始对她隐瞒一些事情,再不告诉她自己与吴涛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而红樱,也有了自己不愿说出来的小秘密,尤其不愿让芸子知道,怎么能让芸子发现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男朋友有如此难以启齿的关系,红樱完全不敢想象,她自我安慰并欺骗,认为芸子永远都不会发觉。
红樱被罪恶感完全地控制住了,同时还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妒忌,她知道吴涛和芸子一定也会做和她做过的事情,她一想到这事就发疯般地嫉妒,失了控,这种嫉妒甚至能短暂地压制住她的负罪感。可一旦清醒过来,这嫉妒只会让她更加憎恨自己的行为。她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耻辱,她觉得即使没有芸子这一层关系,和男人做那样的事本身就是耻辱的,何况她还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更加痛苦的是她对吴涛的感情,割舍不下,有时候她恨他,她恨他的时候恨不能撕了他,可是这种恨源自于依赖,她越恨他,就越是离不开他。
红樱庆幸芸子还丝毫不知情,她想在芸子发觉此事前断掉与吴涛的来往,可是谈何容易。红樱拒绝不了吴涛,在他面前她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她为此感到苦闷。事情还远未结束,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红樱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是1997年的冬天。
红樱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腹中的胎儿已经两个月大,错过了做流产的最佳时机。红樱开始幻想自己能够与吴涛结婚,生下这个孩子,可她又不敢正视自己的希冀,她不敢让芸子知道这样的事情。她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吴涛,但最终他还是知道了。两个人无法可想,红樱坚持不肯到清溪镇或县城的医院去,这样做事情必会败露,对于一个年轻姑娘这名誉上的打击是致命的,尤其是在1997年的清溪镇。事情就这样拖着,直到红樱妈发现了这件事。
也许是病人特有的敏感使得红樱妈意识到了女儿的反常,多年的病痛使得她多少有些神经质和暴躁。于是在一天清晨红樱妈偷偷到红樱房里从尿盆里取出一些液体,这时红樱已经上学去了,医院的化验结果令红樱妈暴跳如雷,强烈的愤怒令她丧失了理智,她最后决定到学校门口等着女儿放学,她要狠狠给她一个教训。
红樱妈出现在学校门口是下午四点,这时距红樱放学还有一个小时。
快到五点时,学校门口已经聚集起一大帮学生,而大门还关着,红樱妈混在一群小贩中间,探头探脑向校门内张望。
五点整,学校门开了,学生一涌而出,四散开来。
红樱从校门出来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等在门口,当红樱妈一个箭步蹿到她眼前并揪住了她的头发开始打骂的时候她彻彻底底地懵了。红樱妈似乎没当她是自己的女儿,拳打脚踢,最难听和最具羞辱性的脏话喷薄而出,数落她做下的丑事。所有人,路过的学生,门口的小贩,看门的大爷,全都被眼前这一场景震惊得呆住了。人流停滞了下来,纷纷围了过去,门口彻底堵住了,后面的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都往前挤,人们组成一个小圈,将红樱和红樱妈围在了中间。
红樱已经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身上的红裙也变得灰扑扑的。红樱躺在地上只看见许多人的脚,它们都蠢蠢欲动向她靠近,她抬头看见一小片湛蓝的天空,一群模糊可憎的面貌中透出的一小片天空,那些人脸上的表情诡异,窃笑,兴奋,不屑,好奇,种种目光打到她脸上,刀子一样割出一道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红樱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起她臊红的脸庞和她尴尬的身体,可是她怎么转头都只能看见面目可疑而模糊的人群,她不想看见的那些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打量着她年轻的身体和面容,打量她的小腹,那目光毒辣霸道,甚至穿过衣服打量着她的私处。一切都被暴露出来,成为展览品,成为被耻笑和讨论的对象。人群的窃窃私语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传到她耳里过,这声音和她母亲辱骂她的声音一道刺穿了耳膜,刺穿了心脏。
她听见自己的母亲痛骂她为骚货,贱人,骂她只会干下流事,穿这样风骚的裙子勾引野男人,怀上小杂种让家人丢脸。红樱忽然觉得想笑,到底是谁在这里丢脸,强烈的巨大的压迫性的耻辱感忽然消失,红樱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存在了,那让她受尽侮辱的处境尴尬的身体消失不见了,那张被人注视的面庞也不见,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红樱神经质地哈哈大笑时,芸子站在人群的后面,面色苍白。
她们都没有流泪,泪水已经毫无意义。
流言具有辐射性。在清溪镇这样一个不大的地方,人们的生活过于安定而缺乏变化,因而各种小道消息和八卦新闻成为生活的调剂品。没有人能够拥有绝对的隐私,你的一切总有人知晓,每一个事件,都会得到最大限度的传播,最终人尽皆知。红樱妈大闹过一场后,红樱未婚先孕的丑事,成为清溪镇每一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家长们也开始用这一事例来教育自己的女儿。
红樱早就不去学校了,她被母亲锁在家中,并且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父亲的名字。随着红樱隆起的小腹越来越明显,风言风语也更加猛烈,最后是吴涛自己站了出来。红樱父亲终于也知道了这件事,在两家的默许下,事情最终以吴涛娶了红樱而结束。
红樱再也没有见过芸子,她不知道吴涛是如何对芸子做了交待,他对她说了些什么,红樱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红樱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一件,就在红樱妈大闹的前一天,芸子刚刚检查出自己也有了身孕。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除了芸子自己,她谁也没有说,连吴涛都不曾知晓。在目睹了那一场惨痛的闹剧之后,芸子沉默地学习了三个月,最终考上省城的一所师范,离开了清溪镇,她如愿以偿。
也没有人能够知道,芸子是怎样一个人去了医院,打掉了她的孩子,她是怎样的心情,她什么也没说,谁都不知道。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惨烈,她们从此分道扬镳,形同陌路。那年夏天发生过的一切,都成为梦幻一般的美好,不可再现,甚至不能回想,不能触及。
第三年春天,当芸子一个人在省城的大学校园里穿过时,看见路边卖樱桃的小贩,那些樱桃粒粒饱满诱人,流转着红色的光泽。芸子忽然就想起那年的四月,她和红樱去县城买裙子的路上,她带了一袋子樱桃,两个人吃了一路,到最后嘴里都是酸酸的味道。
她选择了遗忘这一切,只有味蕾上酸甜的味道,是最苦涩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