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初秋的一个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奶奶象往日一样,轻轻地从炕上坐起身子,奶奶接着微微发亮的天色,扭头看了一眼我爷爷和我父亲,两个人睡的很香很甜,屋子里很静,能听到我爷爷和我父亲均匀的呼吸声。
奶奶害怕自己穿衣的声音惊动了我爷爷和我父亲,所以她穿衣服的动作很慢,小心翼翼,轻巧的没有发出任何细微的声响。黑暗中,我父亲突然一脚踹掉被子,身子朝我奶奶转过来,奶奶起初吓了一跳,以为父亲被她弄醒了,看见我父亲仍然酣睡如猛地样子,看到我父亲白白胖胖的身子,奶奶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她伸出手在我父亲光滑柔嫩的屁股蛋上轻轻拧了一下。我父亲可爱的睡姿显然拨动了奶奶母爱的心弦,她又用手摸摸我父亲的小脸,复又给我父亲盖好被子。
时间已经不早了,奶奶出门径直朝村里的大地主刘承尧家里走去,奶奶一年前就开始每天给刘承尧家干推磨的活,用打长工的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奶奶那是还不到二十五岁,身材欣长,模样伶俐,是我们村最俊俏的年轻媳妇,她的美貌被传遍四乡八岭,人们都知道我奶奶的名字,刘家庄也因我奶奶而出名。奶奶不仅人长得漂亮动人,而且勤劳善良,有一幅菩萨心肠,她的美德和她的美貌一同传名四乡。
奶奶走到刘承尧家门口时,抬眼看见了早晨出门散步的刘承尧,刘承尧朝我奶奶微微地笑了一下,很礼貌的样子,但仍然不是东家的气派和风范。刘承尧以前是本县的一名参议员,几年之后,不知是什么原因辞官不做,退隐故里成了一名开明的地主,在刘家庄有着良好的声誉。奶奶在他家推磨的一年,没有见刘承尧从没有任意打骂处罚过家里的雇工,而且还不断接济家里特别困难的雇工,奶奶在他家做工,深感刘承尧家风清正,因此对自己的东家也颇为尊重。
奶奶看到刘承尧雍容大度的笑容,知道他的笑里饱含着问候,于是奶奶赶紧欠了欠身子,低下眼睛,主动地说,东家好!
刘承尧说,好!好!你也好。
奶奶说,东家出去?
刘承尧说,出去走走,你来得很早呀!
奶奶说,习惯了,给东家干活,来早点好!
刘承尧听奶奶这么一说,爽朗的笑起来,对奶奶的回答表示赞赏,他抬起眼睛,用手轻轻地梳理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应该说奶奶的聪明回答,是刘承尧美好一天的一个良好开端。
奶奶接着说,东家,我进去干活去了。
刘承尧高兴地说,去吧!去吧!
奶奶等他说完,就起不走进了大门,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磨坊那边推磨的声音,纸窗上闪现着推磨人被油灯光放大的身影,奶奶知道那是陈素素的身影。她来的比我还早,奶奶心里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推开磨坊门,果然看见陈素素在黯淡的煤油灯光下吃力的推着磨盘。她来的时间不长,可能是刚刚开始推磨,身上还没有一丝热气。奶奶走进磨坊,随手将门关上。
奶奶说,你来这么早。
素素说,我也刚来。
奶奶说,你总在我前头来。
陈素素没有说话,停了下来,用小箩筐盛满小麦倒在石磨上,然后又推着磨走起来,石磨低沉的摩擦声,粒粒小麦被石磨压磨成粉状。奶奶用箩筐把磨碎的粉状小麦倒人另外一个更细的箩筐,然后用手一前一后的开始拉摇,白白的麦面便从箩底漂了下来,不一会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面山。这种工艺叫“磨面”,在我们家乡流传至今。
刘承尧家的磨坊,只有我奶奶和陈素素两个人,工作虽然沉重,但很简单,每天早晨不是奶奶推磨,就是陈素素推磨,剩下的一个就是箩面,工种只有两个,工艺也很简单,没有太繁琐的程序,因此奶奶和陈素素相处的同亲姐妹一般,干起活来彼此十分卖力,从不偷懒,磨坊的工作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愉快。
陈素素是个比奶奶年龄稍大两岁的年轻媳妇,个儿比奶奶低了一个头,身材娇小,小巧玲珑的样子很乖巧。她已经在刘承尧家里的磨坊干了四个年头,她丈夫在前不久的一次土匪入村抢劫时被打死了,因此她看上去很忧郁,也很疲倦,双眼总是怔怔出神,心里似乎有很多伤心的事情。她没有孩子,婆婆在炕上瘫痪不能自理,她靠着在刘承尧家打工的微薄之力支撑着婆婆的生命。丈夫被打死之后,她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最后是刘承尧花钱买来一幅棺材,帮她料理了丈夫的后事,她对刘承尧也心存感激。
奶奶飞快轻巧的拉动着手中的箩筐,如同在演奏一出绝妙的乐章,白白细细地麦面像粉一般飘落,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奶奶脸上荡漾着醉人的微笑。
奶奶说,我早晨来时,在门口碰见了东家,你碰见了吗?
素素推着磨,小声说,碰见了,他正在院子转。
奶奶说,东家是个好人。
奶奶说,就是,到那儿度是干活,可是在这里干,心里头却很踏实。
素素说,东家以前是城里的一个大官,会管家。
奶奶说,好好的大官不做,你知道东家咋就不做官了呢?
素素说,你问我,我问谁呀!我也不知道。
奶奶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素素又停下步子,用小箩筐把麦子往石磨上倒,倒完后又推着磨走起来,如此重复,时间转眼已经过去了半上午,只剩下了最后一箩筐麦子,磨完后两个人就算干完今天的活了。
奶奶说,你今干啥?
素素说,没啥!你呢?
奶奶说,我想回娘家去,看看弟弟。
奶奶说这话时心里感到很酸楚。奶奶从小没有了爹娘,姐弟两个相依为命,她出嫁到刘家庄之后,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奶奶心里经常惦记着自己的弟弟,经常从我们家的口粮中节省一点出来给她的弟弟送去。奶奶的弟弟比奶奶小不到十岁,住的是一个很小的窑洞,为那个村的地主放牛。
奶奶已经不止一次给素素讲过自己娘家的情况,素素每次听后,总要不由自主的叹口气。这次当她听到奶奶又要去看我的舅爷,对奶奶说,给娃多带些吃的,别饿着肚子。奶奶说,我知道。
不一会功夫,两个人便将今天的工作彻底完成,只等着刘承尧的管家来验收,严守之后,她们两个便可以回家了。管家还没有来,奶奶和素素就坐在一起拉起家常,两个人都说着自己的心事,谈论着村子里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
过了一会,管家便走了进来,奶奶和素素迅速站起来,管家没有看她们,伸手在面箱里抓了一把面,放在手心里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又用目光扫描了一下磨坊,看有没有异常情况,这是管家的常规动作。
管家说,你俩回家吧!
管家说完转身走了。
奶奶和素素出了磨坊,朝大门外走去,到了门外。
素素说,彩莲,明儿是颜家岭的大庙会,你去不去?
彩莲是我奶奶的名字。
奶奶说,哦!是呀!
素素说,去不去?
奶奶说,颜家岭的庙会我年年去,明儿每事,去么!你去么?
素素说,我不去。
奶奶说,走吧!去散散心也好。
素素说,我不想去,去了家里就没有人了。
奶奶内心感到有点遗憾,觉得陈素素是一定不会去的,以前颜家岭的庙会都是素素和她一起去,可今年看来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她不去我去,奶奶心里想着,便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我爸爸和我爷爷仍然睡的很香,两人的呼吸一粗一细,前后呼应。奶奶看着他们,心中徒然升起一股不满和埋怨。该死的成天就知道睡觉,什么时候睡死你才好,奶奶在心中毫不留情的骂着我爷爷,把她自己的不满和气愤一股脑儿地往我爷爷身上发泄。奶奶伸手推了推爷爷,口中喊着快起来,希望爷爷快点起来,但爷爷却丝毫没有反应,奶奶手上加大了几分力量,推的更猛一点,爷爷身子才懒懒地动了一下,他睁开迷迷糊糊地眼睛看了奶奶一眼。
奶奶说,起来吧!到时间了。
爷爷说,好好,就起来。
我爷爷是本村另外一家地主的大管家,每天需要去东家管理各种事物,但最近几天爷爷好像去的很晚,对人家的事情不很积极,每天睡觉到快中午才去东家。我们刘家庄有两户刘姓地主,前面说的刘承尧是下庄的地主,我爷爷则给上庄的地主当管家。这个地主叫刘金亮,人称刘老大,他和刘承尧基本没有血缘关系,两人彼此也不长往来。爷爷只所以被刘老大慧眼识珠,让他当管家,皆是因为爷爷自身条件过硬,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虎虎生威,办事果断,精明干练,是一个操持家务的好手。让爷爷当管家,应该说是刘老大的正确选择,但是对奶奶来说,自从爷爷走进刘老大家的大门,她就感觉我爷爷不是以前的爷爷,家里的日子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爷爷同那个时候所有的男人一样,对于赌博和吸大烟有了特别的爱好,这一点让奶奶感到伤心和绝望,奶奶曾想法设法用尽一切办法试图让爷爷从赌博和大烟中走出来,但她的努力都没有成功。奶奶的苦口婆心并没有让爷爷悬崖勒马,并没有把一个家庭从不辛中解救出来,她所有的努力都苍白无力,面对爷爷,在无数个夜晚,奶奶伤心的眼泪从眼眶中流出。奶奶地心已经慢慢麻木了。
奶奶看爷爷睁开了眼睛,便不再理他。这是爷爷到刘老大家做总管以后,奶奶每天早晨要做的工作,喊醒爷爷。
奶奶又用手轻轻地推醒我爸爸,爸爸睡得很熟,奶奶推了好一会,我爸爸才睁开眼睛,奶奶目光温柔的说,发儿,快起来吧!该上工了。我爸爸小时候也在刘承尧家里打工,那时他只有八岁,给刘承尧家放羊。我爸爸很懂事,听了我奶奶的话,眼睛立即睁大,精神饱满的从炕上坐起来。我起来了,我爸爸说着,冲着我奶奶笑了一下。
爷爷和爸爸起来后,各自穿好衣服下了炕,出门到各自的东家做工去了。奶奶把屋里屋外的卫生清理收拾完之后,给自己做了一顿面糊糊,吃完饭又把爷爷和爸爸的两件衣服洗好晒在院里,然后装了两个玉米馍馍去看她的弟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