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那两个穿着红马甲骑着枣红马的人果然来到我家,他们像前次一样,骑在马背上执缰大叫,让奶奶把红马甲快点拿出来,奶奶与大奶奶及三奶奶听到叫声,急忙从屋里走到院外。胖子见来了三个女人,神色一怔,随后又冲着奶奶大声吼道,红马甲呢?
奶奶说,红马甲你们已经不是从县城的同仁当铺拿走了吗!
胖子放声大骂,臭婆娘,我看你分明想抵赖,你活得不耐烦了,知趣的话快点将红马甲拿出来。
奶奶说,我拾到红马甲,本想好好地送给你们,现在红马甲既然已经在你们手上,为何还这样纠缠不止。
胖子说,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朝瘦子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纵身下马,在地上站定之后,胖子说,今天交不出红马甲,我就将你家夷为平地。
大奶奶说,你们想干啥?
胖子说,想干啥?就是想废了这娘儿们。说着朝奶奶甩去一马鞭,鞭梢在奶奶脸上顿时划出了一道血痕。这时周围男女老少之中跳出一人,大声说,住手,敢在刘家庄撒野,胆子不小呀!奶奶一眼就认出是刘六斤,她好像看到了希望。刘六斤朝胖子和瘦子走来,边走边说,你们也太不讲理,凭啥打人,要知道这是刘家庄的地盘,这儿的男女老少可不容许你们这样放肆。
刘六斤的话果然发挥了很大作用,周围的人群一阵喧嚣,有人已经在人群中应着刘六斤的话,人们的脸上涌上了同仇敌忾的神情,群情激昂,胖子和瘦子顿时威风扫地,一幅胆战心惊的样子。
胖子故作镇定地大声朝四周人群说,你们想干啥?你们想干啥?他的脸上分明表露出内心的惊惧,身子开始在地上慌乱的转起来。
刘六斤说,我们啥都不想干,我们不容许你们在这里打人。
这时,从人群中又走出一人,他往场中一站,高声说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这种事情发生在咱们村,是我的耻辱,也是全村人的耻辱,卢彩莲拾到人家的红马甲,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她却交不出来。这么一件珍贵的东西,谁丢了谁心急,人家动手打她,我看下手太轻,这事要搁在咱们自己身上,也会和人家一样。
说这话的是村里的保长刘福田,他不愧是保长,说话的在情在理,没有一点让人感到不对的地方。周围的人群又是一阵沉默,刚才群情激愤的气氛变成了一中无声的怯弱。刘六斤也沉默了,转过身子悄然消失于人群之中。奶奶举目看着如潮般涌起又如潮般退却的乡亲,心灵深处象被一道闪电击过,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刀绞般迅速传遍全身,她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模糊而冰冷的世界,四周黑黢黢的,充满了恐惧和险恶。
刘福田说,都回去吧!回家去吧!
人们逐渐散去,奶奶眼前顿时是空荡荡的一片。
胖子和瘦子又恢复了他们倨傲冷酷的神态,嘴角露出一丝蕴藏着肃杀的冷笑,他们沾沾自喜地看着奶奶,那是一种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奶奶没有看他们,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刘福田的面孔,那张面孔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那么深不可测。刘福田看着远方,他一定感觉到奶奶充满失望和怀疑的目光。
胖子阴森森地对奶奶说,你拿不出红马甲,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胖子。的话奶奶没听进去半个字,她仍然笼罩在心灵的绞痛所引起的黑色之中,大奶奶和三奶奶也无言以对,目光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
两个说完纵身上马,坐在马背上朝刘福田握拳告辞,然后双腿用力一夹,松缰放马飞驰而去。刘福田几乎在他们出村的同时,也转身走了。
奶奶这才失声大哭起来,眼睛像积满雨水的盆子,泪水夺眶而出,脸庞上那道被马鞭划出的血痕更加醒目。
夜里,奶奶毫无睡意,双手无力的搂着坐在她怀里的爸爸。奶奶的目光无神的对着破旧的窗子发呆,窗纸上粘贴的剪纸已面目全非,纸人纸狗纸马之类的形状在奶奶眼前像精灵一般跳跃着。奶奶脸色苍白,神情凝重,脸上挂满了凄惶与悲伤。爸爸在奶奶怀里似睡非睡。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他喝得醉醺醺地样子,一进门看见爸爸和奶奶坐在炕上还没有睡觉,就问了声你们咋还没有睡觉,说完自己上炕解衣独自入睡,不一会功夫就鼾声如雷。奶奶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爸爸在奶奶怀里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奶奶的脸。月高星稀,皎洁的月光映得屋里像涂了一层轻柔的纱,奶奶忧伤而沉静,奶奶的样子让爸爸感到奶奶是天底下最慈祥善良的女人。
过了半响,奶奶自言自语说,发儿啊!娘一直想这个好人,却没有想到得到这样的报应,世间的事情为啥这般苦啊!爸爸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他幼小的心灵唯一能感觉到是奶奶脸上的忧伤。
爸爸小声说,娘,你咋了?
奶奶似乎没有听到爸爸的话,仅仅说了一句就沉默了,许久之后,困倦弄得爸爸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被奶奶重重地摇醒了,他立刻睁开眼睛,看见奶奶正惊慌的看着自己,奶奶说,发儿,土匪进村了,快起来吧!
爸爸立刻从奶奶怀里一跃而起,竖起耳朵听外面有无动静,耳朵里立即传来村子南边的阵阵土匪们群凶极恶得嗷嗷乱叫声和小孩惊恐的哭泣声。
奶奶说,发儿,快把你爹叫起来,赶快往后山跑。
爸爸听完奶奶的叮嘱,急忙跪在爷爷身旁,双手在爷爷身上使劲的推,嘴里叫道,爹,快起来,土匪来了。爸爸叫了好几声,爷爷才将眼睛睁开,当他听到那混乱的声音越来越近时,一股脑儿从炕上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这些狗日的,三更半夜出来抢人。
奶奶对爷爷说,你带着发儿去后山腰躲躲。
这时爷爷已经下炕,他二话没说,用手提起爸爸就往外走,院子里能看见村南边有一家人的茅草房被土匪放火点着,火光冲天,大人小孩女人男人们的乱叫声响成一片。
大奶奶和三奶奶提着各自的装着几件衣服的小包,在院子里焦急的等待奶奶,一同去后山腰躲避土匪的烧杀,这是刘家庄人在那个时代养成的习惯。
大奶奶在院子里大声说,彩莲,收拾好了没有?快点,要不然来不及了!
奶奶没有回答,紧张得在衣箱里拿起几件衣裳就往外走。爷爷抱着爸爸正准备去开院门,一阵粗暴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门外传来几个土匪的大叫声,快开门,否则将门砸烂。
大奶奶和三奶奶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神色惊慌的不知所措,奶奶说,快把发儿藏起来。
爷爷听完,立刻把爸爸藏到院子里的几捆玉米秆下面,并叮嘱爸爸不要出来。刚转身,院门便被几个土匪撞开了,这些土匪气势汹汹的走进院里,把爷爷和我的奶奶们围起来。土匪们每人穿着醒目的红马甲,个个手里拿着枪和火把,其中一个冷冷地笑声传进奶奶的耳中,声音很熟悉,只听他说,大爷今夜来取你命。奶奶凝神一看,发现说话的土匪正是白天到家来要红马甲并且打了自己一马鞭的胖子,奶奶顿时感到内心气愤的快要爆炸一样,胖子继续冷冷地说,臭娘们,没有想到吧!
不待奶奶说话,爷爷从旁边小声说,你们这些狗日的就知道抢人。
胖子一听,眉头一横,大步走到爷爷身边,扬起手中的盒子枪,猛地朝爷爷头上一砸,一抹鲜血顺着爷爷的头顶流到脸上,爷爷瞪大眼睛看着胖子,眼睛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周围的几个土匪用脚踢了爷爷几下。奶奶见状,大声哭起来,飞身扑在爷爷身上,大奶奶和三奶奶也不约而同的用手去拉爷爷,嘴里叫着爷爷的名字。躲在玉米秆里的爸爸看到爷爷满脸鲜血的倒在地上,泪水无声的流出眼眶,他紧紧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哭声。爷爷躺在地上昏迷过去,奶奶以为爷爷死了,怕在爷爷身上哭的悲天恸地。平时对爷爷所有的怨恨和不满,此时都化为对爷爷的眷爱。
胖子挥了挥手,几名土匪见状,分别走上去抓住奶奶的胳膊往院外拉,大奶奶和三奶奶也分别被土匪从左右抓住胳膊,随着奶奶一同被拉到刘承尧家的大院。大院中有很多人,几十八火把把大院照得如同白天。正北方向站着一个神情俊拔的男子,三十几岁左右,一身白衣打扮异常醒目,在他两侧分别站立着四名身穿红马甲的精装汉子,他的眼前站满着刘家庄的男女老少百十人,这是一小部分,大多数村民跑到后山腰躲起来,没有来得及跑的几户全部被抓到这里,五六十个土匪持枪把村民包围起来。
胖子把奶奶带到院子中央,然后跑过去给那个一身白衣的人汇报,那人听完胖子的话,用手使劲挥了一下,胖子心领神会的来到奶奶身边,一把抓住奶奶,往白衣人跟前拉,距白衣人有一丈之远,胖子停了下来,并恶狠狠地对奶奶说,我家主人问话,你要老实回答。奶奶没有理他,朝白衣人看了一眼。
白衣人说,你拾到红马甲?
奶奶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衣人说,拾到红马甲只有死路一条。
白衣人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充满了阴森和冷酷。
奶奶仍然没有说话,她的心已经死了,她不想继续活到这个世界上。白衣人的话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就在奶奶静静地等待死亡之际,爸爸瘦小的影子悄悄地绕过人群,来到刘承尧家的牛圈里,把身子藏在牛脖子下面。没有人发现爸爸的到来,而爸爸却能看见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眼睛大大地盯着外面。
白衣人说,你坏了我的事,我就给你一条死路。说完抬手一扬,枪声一响,一颗子弹划破夜姆射进了奶奶的前胸,一抹鲜血从奶奶的胸前往下流,奶奶的身子慢慢地倒在地上。白衣人见奶奶倒地,扬起盒子枪朝天连放三枪,几十名土匪拿起枪开始朝人群中射击,一霎时,整个人群乱成一团,争先恐后的往外跑,不到一会,院子里只剩下几十名拿着枪口冒着烟的土匪,他们像打了胜仗似的放肆的大喊大叫。爸爸在牛脖子下面吓的大气都不敢出,院子里东倒西歪的几个尸体让他浑身胆颤。土匪把抢的东西扛的扛,拉的拉,随着白衣人走出了刘承尧的大院,整个大院变得空荡荡的。爸爸飞身跑出牛棚,来到奶奶身边,奶奶的双眼已经安详的闭上,美丽的脸庞看上去有点苍白,爸爸俯身抱住奶奶的头,眼泪断线般的落在奶奶的脸上,爸爸大声叫道,娘,你醒来,你醒醒………。
发儿,你娘咋了。
一个声音传进爸爸的耳朵,爸爸知道那是爷爷的声音,扭头一看,果然是爷爷走了过来,爷爷满脸是血,爸爸的哭声更大了。
爷爷说,发儿,你娘咋了?
爸爸说,我娘死了!我娘死了!
爷爷站在奶奶身边,泪水禁不住滚出眼眶,他低头端详着奶奶美丽的面孔,突然抬头朝天大吼一声,狗日的土匪,老子非跟你们拼不可。
爸爸看见天空一颗流星飞逝而过,心里禁不住又多了一份悲伤,奶奶的死成了爸爸心中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这是刘家庄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惨案。
尾声
父亲用力抓住肥胖土匪的衣襟,那件熟悉的红马甲颜色异常醒目。
父亲问,这件红马甲是你的?
土匪说,是。
父亲说,十五年前你在刘家庄杀过一个女人,你知道吗?
土匪说,我杀人很多,记不起来了。
父亲说,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为了一件红马甲杀过一个女人?
土匪说,好像有。
父亲说,为啥杀她?
土匪说,我想起来,那个女人坏了我们的事情。
父亲说,啥事?
土匪说,刘家庄的刘承尧和县党部主任王世清素有矛盾,刘承尧曾在县长那里告过王世清,王世清对刘承尧也很不满,和我商议处死刘承尧,我们和刘家庄的保长刘福田商量好,准备里应外合,做掉刘承尧,没有想到,行动的那天晚上被这个女人发觉,结果行动失败。后来设计丢掉红马甲,以此来除掉那个坏事的女人。
父亲说,你是不是亲手杀了她?
土匪说,是我亲自开的枪。
父亲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奶奶临死的那一幕,他松开这个肥胖的土匪,土匪以为父亲要放他走,跑出几步,又回头看着父亲,父亲慢慢地端起枪,把枪口对准了这个已经变得臃肿的土匪头子,然后扣动扳机,大声说,我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枪声响起,土匪翻身倒地。父亲看他死去,便扭头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