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连7床也要出院了。
这一批在亲友的搀扶下,含笑地走了,又一批带血含泪地进来了。我则像个大使馆的参赞,更像一架活动的模型,一部有血有肉的机器,每天定时地被他们扎针、敷药……
查房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张医师发脾气说:“你们再这样变着法儿地折磨我,还不如让我切断动脉,死了干净!”
张大个子陪笑道:“老太太,您这样大福大寿的人,怎么能想到死呢。您在我跟前待着,若真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怎么向您儿子交差呀。您看您,儿孙满堂,孝子贤孙膝前绕啊……您放心,您的病情,我们正在进行严密地观察,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分析、研究……”
做官的人,总是拿这些话来搪塞我。
(二)
也许在春是对的,他不是不爱我。他比我要现实得多。
一段海誓山盟的爱情,如果不能落实到吃饭、穿衣、睡觉、数钱上去,是不会天长地久。而我只为了爱,盲目的爱。我以为,有了爱,就有力量克服一切。
(三)
当晚,儿子带着媳妇送饭来的时候,我故意跌碎了一只菜碟,以示抗议。
儿子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妈妈,我看您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您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跟他们提嘛。这样的任性,对您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
弯腰在地下捡拾碎片的媳妇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在这种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的。
我咆哮着截断他的话:“我有要求,当然会跟他们提,这个不用你来教我!可是没有你发话,他们会听我的吗?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根本没有病!我什么病也没有!现在可好了,住在这个鬼地方,倒把我憋出病来了!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将我转院,到精神病院去……”
(四)
残阳如血。
几只余兴未尽的野鸭,在水波粼粼的湖面扑腾着翅膀,你追我赶,玩耍着黄昏最后的游戏。
堤岸边的几蓬青青水草,在扶摇的晚风中,恣意筛选着那泼鲜血淋漓的残阳。
这凄艳无比的自然剪影,和在春坚如碑石的背影交织在一起,固执地投射在我记忆的屏幕上。
也许是岁月的潮汐带走了些许残渣,他的言语反如夜空的闪电,惊人的亮彻,在那一刹间变得陌生和可怕的他,令我在逃离他以后的几个月里,都辨不清现实和梦境。
在春的妻子,后来听说,是当地一位渔民的女儿,两人很恩爱,就像我和老伴一样。
然而年轻的单纯的我如遭雷击一般,定在他简陋的床前。
在春的脸毫无血色,也毫无表情。
乡村的土路如九曲回肠,坎坷崎岖,崎岖坎坷。
没有灯,也没有火把。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