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公孙鞅,修习兵法已有小成,却半途改修法家,再投鬼谷子门下。
鬼谷岭内的修学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而安详,与岭外战火不断的大争之世格格不入。少年公孙鞅的一番策对,让深谋远虑的鬼谷子颇为震惊,也喜出望外。或许自己真的是低估了这个少年,当年仅看出他有兵学天赋,不想他竟有如此远见,今后必当悉心培养。
此后的三年时间里,鬼谷子开始着重搜罗列国法令,源源不断地运入鬼谷岭内。仔细研读之余,便尽数传授与鞅。鞅也没让老师失望,天赋异禀的他博闻强记,对已搜罗的列国法令了如指掌。
然而弟子友人送来的法令大多残缺不全,不成体系,有些还是百余年前的旧法,有些则虽是新法,却只有一条或数条的独立法令,几乎没有一个国家的一套完整法令可供研读,这让鬼谷子和鞅头疼不已,常常相对叹息。
因为悉心教导公孙鞅的缘故,鬼谷子已经几年没有出山寻找弟子了,鬼谷岭的弟子便只剩三五个了。转眼之间,鞅的三年修学期将满,看着日渐成熟的鞅,鬼谷子颇为满意,小小年纪的鞅,眉宇之间的肃杀之气,愈发浓重了,对于法家各位前辈的著作和列国法令,也都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一日,鬼谷子豪情勃发,临时召集最后几个弟子到了论兵台。待弟子们坐定,鬼谷子捋了捋略显花白的三缕长髯,开口说道:
“今日相聚,乃老夫临时起意,欲与汝等纵论天下,一抒胸臆!”
“谨闻先生教诲!”弟子们齐声答道,齐刷刷的望向老师。
“昔日吾年尚幼,从师修学,遍览天下显学,儒墨道法、兵谋纵横,无所不读。学业初成,自负天下无双,便游学天下,与百家诸子们论道辨学,向无敌手。
然则彼时天下不宁,诸侯纷争,生灵溺于战火,君王耽于享乐。天下虽大,竟无一人识吾之才,用吾之能,竟至无用武之地。一怒之下,吾归隐山林,欲将毕生所学,授予天赋之才,因材而授,因时而授,因势而授。
昔日韩赵魏三家分晋,魏文侯雄才大略,颇具王者气象,内修法政,外用强兵,大有取晋国之势而代之之意。预安天下,必以战止战,无兵家大才,难成此功。故十余载前,吾寻遍天下,得庞涓、孙膑二人,悉心教导兵法,望其辅助强魏,鼎成霸业,平息天下刀兵。
不料天下时事多舛,文侯以降,武侯即位,君臣猜忌,谗言得用,以致将相不和,吴起出走,魏国霸业,后继乏力。
且楚用吴起,欲图变法,问鼎中原,天下形势,为之一变。无奈氏族复辟,诛杀吴起,恢复旧制,国力聚而复散,不足一道。
田齐代姜,励精图治,建稷下学宫,览天下英才,自此文风大盛,贤才毕至,大有与魏分庭抗礼之势。天下之势,又为一变。
前番庞涓、孙膑出山,殷殷叮嘱,同心协力,共扶明主,为天下止战。不期庞涓心胸狭窄,为一将军位,竟然陷害同门,膑刑相辱。后闻孙膑去齐,以齐主之贤,必用其才,他日齐魏争雄,必将同门相残,兵祸不止。想吾匡扶天下之心,尽付东流!
庞孙已去,夫复何言。吾当再觅良才,为匡扶天下,造福生灵,再尽绵薄。苍天不负,幸得遇鞅。初授兵法,数载有成。然其于天下形势,自有见解,欲修法家,为天下立制,为万民立法,强国本而黎庶安,一天下而刀兵止。如此远见卓识,为师亦是钦佩!
法家之道,强国为本,护民为根。法不利国,国君不用,法不得行;法不护民,民不拥护,亦不得行。故法家之道,乃强国之道,护民之道!
儒家之道,克己复礼,空言仁义,实则误国误民。周王尊礼而王室衰微,诸侯做大;郑襄公不击半渡之兵,败军失地,祸及自身。实乃治国大患也!
墨家兼爱,崇尚非攻。然于天下黎民,贵族凌虐,劳役甚重,何曾一日兼爱;再于大争之世,家家为战,国国为仇,何曾一日非攻。诸侯不用,自证其非治国之学。
道家幽深,查天人之机,探宇宙之远,超然尘世之外。大道无为,道法自然,然则此大争之世,亦是自然。倘无为而治,战乱何日得止?
兵家之学,器也!唯强国执之,方有止戈之效,弱国执之,涂炭生灵。
方今天下,魏、齐、楚、赵、韩、燕、秦逐鹿中原,巴蜀偏安西南,越国居东南千里之地,卫、宋、陈等,夹缝图存。此天下均势,无一国可破,魏国虽强,亦无独吞天下之力。
他日破局之力,必得一强独大,方能雄并宇内,横扫八荒,止数百年之乱局,还黎民以安居。强国之力,则必在法家。
然法家之道,历来艰险,必得三点可成大功。历代主政变法之士,多遭屠戮,故修习此学者,务要心志坚定,不惧险阻,立法护法,至死不渝,此其一也;历代变法不乏强臣,难遇明君,君臣嫌隙而致功败垂成者,比比皆是,故成大业者,必得君臣一心,生死相托,此其二也;法行无私,方可强国护民,变法之士旦起私心,必自乱其法,动摇法治根基,故成大业者,务要铁面无私,极心无二,此其三也。
他日汝等出山,务须谨慎。”
一番话下来,弟子们竟忘了喝彩。老师的学问自不必说,对于天下时事的判断还如此独到透彻,对天下的苍生竟然如此用心良苦,都让弟子们感佩不已。
“回禀先生,鞅今受教,茅塞顿开,匡扶天下之志,从此无改!今欲游学列国,体察民情,修习法令,以增学业,望先生首肯!”鞅站起身来,躬身道。
“好!治国之学,非一朝一夕之功,汝有此心,深合老夫之意。收拾停当之后自行去吧。”鬼谷子大笑数声,大袖翻飞中,径自回了鬼谷洞。
不几日,鞅收拾好行囊,踏出了鬼谷岭,走入了这战火纷飞的大争之世。
公孙鞅翻过东南方的笔架山,向南一路走到汉水,沿江东行,走出了秦岭大山。
六年没有走出鬼谷岭的鞅,和家人的联系也中断了六年,这次出山游学,首先想到的是回家看看。毕竟刚刚十六岁,满怀着对家人的思念,直接向濮阳老家方向走去。
尽管诸侯混战,但是对于游学士子,列国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尊重,人才成为列国最为倚重的资源,所以只要去官府办理一份游学文书,就能通行各地,且可以向各地官府请求衣食接济。走出秦岭大山的鞅首先到达的是楚国地面,匆匆向当地官府办理妥当一应文书,便又匆匆启程。归心似箭的鞅并没有心情踏勘山川,体察民情,一路晓行夜宿,急忙忙赶路。
月余之后,鞅终于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远远望去,依旧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井田中的几缕炊烟,依旧悠闲地随风飘荡,缓缓散去。此时正值春耕刚过,种子刚刚洒下不久,隐约可见些许芽尖冒出地面。
一阵小跑,远远地看到了自家的庭院,眼见得斑驳的大门已经重新修葺,茅草屋顶也显然刚刚加固不久,心中不免一阵疑惑。又紧赶了几步,来到了大门前。
“父亲、母亲,鞅回来啦!”一边轻扣院门,一边高声喊道。
没有听见里面有人答话,顷刻之后,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门,更加大声的喊道:“父亲、母亲,鞅回来啦!”
“谁啊?”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听见里面有人的脚步声,向院门走来。紧接着门栓声响,大门分两边拉开,一个陌生人站在面前,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人开口。
“敢问老丈,此间原先主人何在?”鞅颤声道。
“唉!都死啦!”鞅双腿发软,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对面的老丈慌忙伸手扶住,缓缓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使劲掐了一把鞅的人中,剧烈的疼痛使得鞅缓缓转醒,老丈又招呼家人端来一大碗凉水,给鞅灌了几大口,鞅终于缓了过来。
强忍着泪水,鞅勉力站了起来,缓缓一躬道:“敢请老丈见告此中详情,鞅不胜感激!”
老丈慌忙伸手扶起,将鞅让进正堂,分宾主落了座,缓缓开口道:“此中详情,老朽也是后来听说的。两年前,赵国伐魏,魏军不利,一队逃兵路过此处,四处劫掠。此间主人不忿,领头呵止,竟被乱军所杀,家中洗劫一空,唉!”老丈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此间主人原来竟是王室旁支,然则此乱之后,家中已无人丁,唯一的幼子外出求学,不知所踪,这片封地便被王室收了回去,老朽一家也是奉命,督管此处井田而来。吾观先生年齿神情,莫非就是此间主人的公子?”
“不敢欺瞒老丈,在下公孙鞅,此间原先主人名讳上无下咎,正是家父。”鞅直身拱手作礼,悲声道。
“公子既归,老朽自当据实回禀君上,赐还封地,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多承老丈厚意。然今吾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留此微薄田产,亦是无用。且吾已得遇名师,修学有成,正当游历天下,或入仕谋国,或遁世治学,自有区处。今再请老丈告吾,家父、家母可得安葬,所葬何处?”鞅顿首拜请道。
“公子稍安。令尊既殁,按制王室赐有些许金帛,此井老民已合力安置妥当,便在屋后不远处。公子可随吾来。”
说罢起身,领着鞅穿过田间小道,向屋后走去。不远处两个低矮的坟丘东西并立,合冢而葬,一块简陋的石碑面南而立,上刻着“公孙无咎夫妇之墓”。鞅快步跑到墓碑前,双膝跪地,强忍多时的泪水潸然而下,放声痛哭。
约莫盏茶时分,鞅稍稍平静了下来。擦了擦眼泪,整了整衣冠,分别向父母叩了三叩。跪在墓碑前说道:“父亲母亲大人宽宥,不孝子鞅未能承欢膝下,以尽孝道。鞅外出游学数载,音信不通,不意二老死于逃兵之手,昔日分别,竟成永诀。”
鞅言语哽咽,缓了缓心神,继续道:
“今鞅得遇名师,修习治国安民之学,他日必当为天下苍生建一方净土,使民安居乐业,免遭兵祸之苦。今日鞅便在父母灵前立誓,但成此愿,生死无悔!”
“愿父母大人早得安息,护佑儿得偿所愿,还苍生一个太平天下!儿今此去,吉凶未卜,不能晨昏叩拜,祭祀二老,敢请宽宥。不孝子鞅伏唯再拜!”
随行的老丈回去取了一应祭祀用品,摆置妥当,鞅楞楞地接了过来,默然良久。眼见得天渐渐黑了下来,老丈径自回去了。剩下鞅一个人,跪在墓前,一夜未起。
东方的朝阳一如既往地升了起来,洒下一缕阳光,鞅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又在墓前叩头祭拜了一番,整了整衣衫,缓缓起身离去。
阳光拉出长长的身影,渐渐远去,鞅沉重的步伐中,多了一丝坚定,眉宇之间的肃杀之气,似乎更浓了。
有诗叹曰:
湛湛青天不可欺,乱世黎庶何所依?
待到兵戈消弭日,童稚耄耋得安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