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二十一岁继位的嬴渠梁,这一年来很是苦闷。
当初礼送公叔痤回国,又割让了函谷关这个秦国东大门,为的便是获得一定的喘息时间,以图恢复国力。更重要的是,让自己从连续的战争中冷静下来,为秦国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秦献公复国后,进行了一系列新政措施,在几年之内使得屡屡内乱的秦国有了一些生机。获得休养生息的秦国开始在秦献公的带领下,展开与魏国的连绵大战,每一到两年便会同魏国交锋一次,起初互有胜败,只是最近几年与公叔痤的交战中获得了几次较大的胜利,然而这几次大战,也将刚刚恢复不久秦国打得元气大伤。
而魏国国势正如日中天,庞涓终日蠢蠢欲动,渴望建立不世功勋。在此内外交困的情势下,不得已而向魏国割地求和,秦献公带领老秦人用鲜血取得的战果,又被一朝葬送,要说心疼,嬴渠梁必任何人都心疼,要说难过,嬴渠梁必任何人都难过。但是嬴渠梁挺住了,而且十分的冷静,如果找不到一条重生之路,老秦人的血,怕是终究要浸透秦川大地的每一寸土地了。
大的方略有了,但是要如何铺排,秦国的重生之路又在哪里?嬴渠梁心里没底。景监随公叔痤出使魏国归来,两国暂时达成了和议,嬴渠梁内心稍稍安定了一点。然而嬴渠梁心里清楚,这一纸协议并不能保全秦国,魏国随时都有可能翻了脸,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嬴渠梁为下一步行动发愁之际,西边的戎狄部落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义渠王正在密谋,于秋收之际南下攻秦。义渠国发轫甚早,与秦国反复纠缠了已经三百余年。秦穆公时期两国交好,然自秦穆公以下,秦国国内屡屡内乱,给了义渠国快速发展的机会。数战不利,秦国便失去了对陇西之地的实际控制,退守到旧都雍城。义渠国已经成为一个二流诸侯国了。
消息传来,秦国庙堂大为震惊。少梁一战,秦军仅剩十万余人,裁汰老弱伤残,大军已不足十万。若倾巢而出迎击义渠,倒也不算太难,然而如今函谷关已经割让给魏国,秦国腹地已无险可守。一旦大军全数出动,栎阳便是一座空城,魏军旬日之间,便能将关中之地尽数占了。若不出动大军,恐怕极难击退义渠,秦国旧都雍城便岌岌可危,秦国腹地有失,同样是动摇秦国根基。
嬴渠梁与嬴虔、景监等商量了数日,终于下了决断,既然此战不可避免,便只能拼力死战。嬴虔亲率五万精锐大军乘夜驰援雍城,在陈仓山谷埋伏义渠。一面紧急征召五万青壮年,补充进秦军大营,每日虚张军旗,大肆操练,装作主力仍在的样子,迷惑魏军。
这是一步不得已的险棋,五万大军迎战义渠,胜算本就不大,精锐尽出,一旦消息走漏,魏国乘机来攻,栎阳同样危急。然而又没有更好的方法能够应对危局,只能放手一搏,秦国命运,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嬴虔大军赶到雍城不久,便收到密报,义渠王已经亲率八万大军出发,自陇西出发,经陈仓山直捣雍城。嬴虔不敢怠慢,紧急会合雍城的一万守军,星夜开拔,前往陈仓山谷口埋伏。雍城紧急征发了两万民众,充当守军。
未过旬日,义渠王的人马便已来到陈仓。陈仓谷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崖,中间最狭窄处是只有一条两马并行的狭窄道路,是从陇西东出关中的必经之路。一旦义渠大军顺利通过陈仓谷,便能迅速展开,发动义渠骑兵的机动能力,四面活动出击,不止雍城,附近的各个城邑都将受到极大的威胁。因此陈仓谷便成了绝佳的埋伏之地,也是秦国最后一道防线。
谙熟地形的嬴虔早早地将陈仓谷口封死,与两面山崖之上大量制备滚木礌石,命两名偏将各领一万军士埋伏在两侧数里,自己自领中军,埋伏在谷口两侧。同时严密封锁消息,义渠国直到进了陈仓山谷,依旧不知道秦军已经早有准备。
义渠国派出探马前来哨探,堪堪接近谷口,便被埋伏的军士生擒活捉,又派出几个谙熟义渠语言的兵士,扮做义渠国探马,回禀义渠王,陈仓谷一切正常,出谷十里未见秦军动静。连续三拨探马都如法炮制,义渠王终于放心了,策动人马长驱直入,直奔雍城。
马蹄声滚滚而来,不到半个时辰,义渠大军便都进入了陈仓谷中,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先头的义渠军队已经抵达陈仓谷口,却惊觉谷口已经被堵死,正欲回报义渠王,迅速撤出。只听一阵战鼓声起,埋伏在两侧的秦军一齐发动,滚木礌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距离谷口最远的秦军,更是推动巨大的石块,迅速将道路阻断,八万义渠大军,大半都被堵在了狭长的陈仓谷内。
义渠王一听动静不对,赶忙回撤,却早已来不及,后路已经被封死,义渠大军成了瓮中之鳖。眼见前后无路,只得纷纷下马,贴紧两侧山体,躲避那狂风暴雨般的滚木礌石。不到半个时辰,秦军仓促准备的滚木礌石便已用完,陈仓谷成了一条血河,被截断在谷中的仅六万义渠军半数都被砸死,后续的两万义渠军因为义渠王被困,坚持不退,待滚木礌石一停,便开始清理道路,试图营救义渠王。
滚木礌石刚停,又是一通紧急的战股之声,嬴渠梁亲率四万精锐秦军,清理出一条道路出来,全部步行杀入谷中。此时的谷内滚木、礌石、尸体交错缠杂,战马早已无法进入,只能全部步行杀入。惊魂未定的义渠军心知此战已无退路,只能拼死决战,便发了疯般地迎了上来,两军陷入了极其残忍的肉搏战中。短短的数里之地,硬是打了四个时辰,秦军的尸体与义渠军的尸体纠缠在一块,将原本混乱不堪的陈仓谷几乎给填平了。义渠王在后军的营救之下,仓惶从陈仓谷向西撤退,救援的两万义渠军为了给义渠王断后,死死守住了陈仓谷,与从两侧撤回前来增援的秦军厮杀在一处。
又过了两个时辰,陈仓谷终于安静了下来,八万义渠大军除了护送义渠王逃跑的数百近卫,全数倒在了陈仓谷中。埋伏的六万秦军连番血战,所剩者也不足万人,而且个个带伤。嬴虔望着这满谷的秦军将士,这个早已看惯战场生死的铁血悍将,也没能忍住两行热泪,愤怒地大吼一声,挥剑砍向一块巨石,剑刃早已残缺的宝剑应声而断,整个陈仓谷都在飘荡着嬴虔的这声怒吼。
义渠之危解了,秦军也元气大伤,当嬴虔率领着这支不足万人的残军返回栎阳时,嬴渠梁亲自出城十里前来迎接,当亲自看到这支有名无实的大军时,嬴渠梁又一次震撼了。老秦人太苦了,老秦人的血流的太多了,自己身上的千斤重担仿佛突然增加了一倍,秦国该变了。
因此一战,嬴虔升任左庶长,全权处理一应军事要务,政务仍旧由上大夫甘龙主持,嬴渠梁将自己关在栎阳宫中,两个月都没出来。轮番召集嬴虔、甘龙、景监、杜挚以及宗室重臣,商量的只有一件事:秦国要如何才能强大起来。
一次又一次的讨论辩驳,一个念头慢慢在嬴渠梁脑海中形成。秦国要富强,必须要变革,秦国要变革,必须要人才。先祖秦穆公能够称霸西戎,仰仗的便是不拘一格地重用人才,有了百里奚、蹇叔、由余、西乞弧、孟明视、白乙丙等一干贤才的辅佐,才有了那惶惶功绩。如今的秦国,虽然也有甘龙、杜挚等一班文臣,嬴虔、景监等一班武将,但是却都不是治国大才,守成尚可,开创无力。
“对!要富强!要变革!要人才!人才便是重中之重,求贤!”嬴渠梁经过数日的冷静思索,终于明确了下一步的方向,心中暗暗下了决断。于是马上传令下去,旬日后的冬至举行大朝,栎阳重臣、各地郡守、关隘将军悉数到会。
明确了方向的嬴渠梁,心下的千斤巨石稍稍放下,等到冬至那日,秦国几个郡的郡守纷纷赶来,各个重要关隘的将军们也络绎而来,会同栎阳的一般重臣,齐齐地聚集在了狭小的栎阳宫大殿之上,因为人数众多,栎阳宫已经无法人人设座,便都站在了大殿之中。
卯时末刻,嬴渠梁登殿议事,开口便直奔主题:“今日大朝,之议一事,便是求贤!连月来寡人与诸卿反复商议,秦国若要强大,必要变革,若要变革,便需人才!如何求贤,请诸卿畅所欲言!”
接到命令的郡守将军等早已知悉此次朝会的目的,一路赶来,便都思谋出了几个点子,如今秦公发问,大殿之中便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乱哄哄地谁也听不清。
嬴渠梁清了清嗓子,摆了摆手,大殿中稍稍安静了下来。“诸卿休要急躁,此次大朝,不限时日,直到议出方案为止。诸卿皆有机会说话,依寡人之见,便依爵位高低,依次说来。”
“诺!”文臣武将们答应一声,终于安静了下来。如今爵位最高的,便是上大夫甘龙了,早年有拥立秦献公复位之功,又主理秦国朝政二十载,已是秦国的最高爵位了。嬴渠梁如此说,第一个便是要甘龙开口。
“启禀秦公,老臣甘龙闻令,日夜苦思,有三策鲜于秦公。”甘龙没有推辞,秦公既然有命,话便好说。“仿穆公例,令在朝官吏,一律举荐贤才数人,考校后任用,此策一也;令各氏族推举逸民,氏族乃秦国根基,若奉公命,必效死力,此策二也;向秦国朝野颁布求贤令,令饱学之士自荐,此策三也。”
“上大夫老成谋国,果然不凡,诸卿以为如何?”嬴渠梁拱手一礼,转而向重臣问道。
“臣等皆赞同上大夫所议。”文臣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附和。上大夫果然出手不凡,三策一出,便涵盖了大部分文臣们的心思,于是纷纷赞同。
嬴虔为首的武将们虽然没有同声应和,倒也纷纷点头认同,上大夫主政多年,毕竟老道,自己也想不出太多的道道来,只是隐约觉得,如此求贤,怕是求不到什么贤才。
景监率先站了出来。大朝明令发布后,嬴渠梁便与景监连续商量了数日,嬴渠梁的心思和顾虑,统统与景监详细地讨论过,大潮之上,嬴渠梁不便与众臣辩驳,便安排了景监出面。景监稍稍前出,分别对嬴渠梁和甘龙施了一礼,朗声说道:“景监对上大夫之论,尚有不明之处,敢请上大夫指教。”
“将军请说。”甘龙有些不悦,表面却不动声色,微微抬了抬手。
“上大夫三策,皆言从秦国求贤,然秦国连年血战,秦人大多目不识丁,何来奇才大贤。上大夫三策,实为一策,便是从氏族选贤,未知对否?”景监毫不客气,上来便直指要害。
“将军此言有失偏颇。老夫固知于秦国求贤之弊,然列国卑秦久已,百年来士子不入秦已成列国共识,便是向列国求贤,徒然贻笑大方,”甘龙说得也是实情,秦国历代乱政,为山东士子所不齿,便渐渐形成了士子不入秦的惯例,当年卫鞅游历诸侯却唯独没有来秦国,便是受到了这种风气的影响。
“上大夫之言,虽是实情,若秦公诚心求贤,安知没有贤才前来。方今大争之世,有大才者,必不囿于此等俗见,唯看秦公求贤之心,是否诚恳。上大夫以为然否?”景监以退为进,步步紧逼。
“将军之言,也是一说。”甘龙没有和景监纠缠。
“上大夫主政秦国多年,依上大夫之见,秦国之内,论政才,可有与上大夫比肩者?论战才,可有与左庶长比肩者?”景监继续追问。
“老夫已是风烛残年,何足道哉,胜于老夫者不知凡几,至于公子虔,英明神武,自然无人能敌。”甘龙圆滑地避开了景监的追问,将公子虔推了出来。
“上大夫何必过谦,依景监愚见,秦国之内,恐无人能出上大夫之右,亦无人能出左庶长之右。若于秦国求贤,恐于国无益,于民无益。”景监继续说道。因为有了嬴渠梁的托底,景监底气十足,一上来便直指甘龙求贤三策的目的和弊端。
“将军既如此说,必有高论,敢请指教!”甘龙微微有些怒气,自己两朝元老,今日被一个年轻的小将军如此针对,心下大是不快。
“景监年轻识浅,不敢言教。只是恐误秦公大策,故而直言,还望上大夫见谅!秦公意欲求贤,定有远谋,景监恳请秦公赐教!”景监先是向上大夫甘龙道了歉,又将话题引入正题。
“上大夫之策,固然不凡,然景监之虑,亦是寡人之虑。既要求贤,便不可拘泥于秦国,而要向天下求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寡人诚心求贤,岂有不来之理。诸卿所议,皆为秦国,寡人决心已定,向天下求贤。请上大夫代为拟定求贤令,拟定后再行朝会。”嬴渠梁一言而决,甘龙奉命而去。
不出一日,甘龙已经拟定好了求贤令,呈交秦公,大朝之上宣读未毕,嬴渠梁便有些不耐烦。甘龙拟定的求贤令,完全就是一纸官样文章,毫无诚意可言,把求贤说得好像施舍士子官位一般。挥了挥手,嬴渠梁开口说道:“上大夫文采尚佳,然毫无诚意。想我秦国,历来为天下士子所不屑,如此求贤令出,岂能求得贤才,徒劳无功而已。”
甘龙有些尴尬,却又不好辩驳,便闷闷不乐地不出声。嬴渠梁继续说道:“诸卿公务要紧,今日便各归本位,求贤一事,寡人自有主张。”于是便散了朝会,众臣纷纷出了栎阳,嬴渠梁开始亲自斟酌拟定求贤令。
有诗叹曰:
陈仓谷口血未干,外患重重国势艰。
一念筹定强国计,泣血图变待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