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的朝局终于开始明朗了。
不觉间又过了一个月左右,魏罃感到了一丝厌倦,自从公叔痤病逝后,开府相邦的一应事务暂时由自己亲自主持,刚刚接手的一个月,充满了新鲜感,大小事务都决断于自己的掌控感让魏罃很是享受了一段时间。然而愈来愈多的杂事,占用了自己原本消闲享乐的时光,慢慢地开始觉得倦怠,开始觉得无趣,那种掌控感所带来的满足,渐渐被一直重复的枯燥无味所取代,看来是时候做个决断,选个新相邦了。
公叔痤病逝后的两个月,安邑城内最热议的便是继任的相邦人选,列国使节在此期间纷纷推波助澜,协助公子卬造势,使得公子卬的名声威望更进一步,大有魏国相邦非公子卬莫属的气势。与此同时,对于庞涓的流言总是隔三差五地冒出来,仿佛用了庞涓魏国便有灭国之危一般。
庞涓的烦躁与日俱增,安邑城流言四起,却又查无实据,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对卫鞅的考校没能一窥究竟,暂时将其监视起来,倒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心腹之患,只是这个草包公子魏卬,着实有些棘手。
魏卬是魏罃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无论从哪个方面论,自己都处于下风,如今四起的流言,不知几许是他魏卬散布的,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只有酷好阴谋的贵族们热衷使用,自诩为名士的庞涓自然是不肯用的,这又让庞涓在口碑名望中失去了竞争力。
事到如今,唯一支撑庞涓继续争取相邦之位的,便是自己的满腹学识和远大抱负。自己师从鬼谷子,精于兵家战阵,魏国想要继续称霸,甚至是称王,必然绕不开自己,这便是自己最大的政治资本,放手一搏,或许还有一丝机会。若能权兼将相,整个魏国便会在自己手中高速运转起来,以自己的兵学才能,放眼天下可以说是没有敌手,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有孙膑一人而已。
有了这份底气,庞涓便慢慢平静下来,焦躁并不能解决问题,倒不如好好谋划一番,为魏国制订一份切实可行的称王图霸的长久国策,来说服魏侯重用自己。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思谋已定,庞涓开始着手谋划魏国将来的远图大计,不出旬日,这个在心中反复揣摩了十年之久的计划,便告完成,只待魏侯大朝。
反观魏卬,每日却是迎来送往,忙活得不亦乐乎。自从公叔痤病逝,公子卬接任相邦的呼声如日中天,因此公子卬府邸外终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公子卬来者不拒,一律亲自接待,丝竹管乐,莺燕歌舞,美酒佳酿,珍馐美味,整日价未曾停歇。席间却只字不提相邦之事,只是谈风论雅,每每有人提及安邑的流言,公子卬总是莫测高深地笑笑,不置可否,然后顾左右而言他。
每隔数日,公子卬便会抽出半日时光,进攻拜会魏罃,将安邑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报魏罃,那些车载斗量的礼品,每有珍稀奇巧之物,必定奉送魏罃,这也成了魏罃枯燥政务中难得的休闲时光。每次拜见,公子卬却只字不提相邦之事,只是汇报些安邑情势,蜚短流长,魏罃开始越来越喜欢自己这个胞弟了。
距离公叔痤病逝已经快两个月了,转眼间四月便要接近尾声,魏罃终于决定了,下月朔日举行大朝,确定相邦人选。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安邑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最后这数日时光,再也没有人四处拜访,流言蜚语似乎也一夜间消弭殆尽。
数日时光匆匆而过,今日便是魏国大朝之日,庞涓很是有些兴奋,一切准备妥当,自己的一番谋划,必然能够说动魏侯,重用自己。寅时末刻,群臣都已赶到安邑宫大殿,只等卯时一到,魏侯出现,悬而未决的魏国相邦,便要尘埃落定了。战国时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五月已经接近一年最长的白天了,所以点卯便在卯时初刻,待到冬日,点卯便在卯时末刻。
更鼓刚过,魏罃便从殿后绕出,席地而坐在大案之后,重臣见礼完毕,纷纷归位落座。因为早有预告,魏罃便没有兜圈子,率先开口道:“今日朝会,只议一件大事,便是魏国相邦之归属。诸卿畅所欲言,从众而决。”
“臣等推举太庙令公子卬为相邦!”一般贵族卿大夫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根据他们多年混迹官场的敏锐嗅觉,和安邑宫传出的零散消息,以及拜访公子卬时公子卬的做派,他们早已料定,魏侯必定支持公子卬。
除此之外,贵族们还有一层心思,魏卬毕竟魏国宗室血亲,与自己同气连枝,若有他主政,必定会为魏国贵族卿大夫们谋取利益,若是庞涓主政,万一再搞出变法之类的花样,损失的必定是自己的利益。
“臣等推举上将军庞涓为相邦!”一般军旅出身的将军们,也是异口同声地喊道。这些将军们为魏国浴血奋战多年,深知魏国强大,必赖上将军之才,若是上将军能够将相一体,魏国大出便指日可待,自己的功业便也有了指望,若是公子卬主政,双方掣肘,必然对魏国不利,也对自己不利。
“看来诸卿已有公议,魏卬、上将军,诸卿一致推举二位出任相邦,却不知二位有何谋划?”魏罃早已心中有数,相邦之争,只在庞涓与魏卬,自己虽然中意魏卬,却不好明确表态,还是先让他们二人说说看,自己再做决断,也好收服人心。
“请上将军先说。”魏卬一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样子,时刻没忘自己的儒雅君子形象。
“庞涓恭敬不如从命!”庞涓没有丝毫客气,接过话茬便侃侃而谈道:“启禀魏侯,庞涓仕魏多年,对魏国霸业,早有谋划。简言之,便是五年灭秦,两年灭韩,三年灭赵,继而称王天下,一统寰宇!”
“上将军壮哉!”魏罃心中竟有些激动,庞涓素来谨慎,看来公叔痤不在,才显其真本色。“上将军说说,具体如何谋划?”
“启禀魏侯,魏秦乃世仇也,不可不伐,不可不灭,若任其发展,必为大魏之祸。秦据关中形胜之地,多凭地利而胜,今日之势,函谷关已为大魏所有,庞涓亲帅魏武卒,直捣栎阳,一战胜秦,驱秦出关中,重回陇西,待关中安定,破秦只在早晚。”庞涓豪气干云,踌躇满志。
“上将军差矣!”公子卬不慌不忙地打断了庞涓,正欲说话,魏罃摆了摆手,公子卬生生地将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庞涓没有理会公子卬,继续说道:“大魏既得关中,便为诸侯之首,五年之内,臣必将关中归化大魏,为我大魏粮仓,彼时挥军南下,数战灭韩。韩魏同源,极易归化,大军稍作休整,便能挥军北上,攻灭邯郸,灭赵也在弹指之间。”
稍稍停顿了一下,庞涓继续说道:“天下七雄并立,十年间半数归我大魏,我大魏便雄踞天下之半。彼时魏侯御极称王,取周室而代之,以王命伐诸侯,统一寰宇,大业必成!”
“哈哈哈哈!上将军壮我心志,果然雄图大略。只是不知上将军此谋,有几成胜算?”魏罃有些激动,若果真如庞涓所言,自己便是一代圣主,千古明君了。
“启禀魏侯,依庞涓推算,当有七八成胜算。”庞涓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以此时魏国的国力计算,虽不如顶峰时期,但以自己的边学才能,灭秦、灭韩、灭赵,也当有七八成胜算。
“上将军大谬!依魏卬之见,恐怕不足一成胜算!”公子卬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怼了庞涓一句,再不出声,恐怕魏侯受庞涓蛊惑,相邦之位便要落于庞涓之手了。
“魏卬何出此言,灭我大魏威风!”魏罃有些泄气,七八成胜算,倒也可以赌一赌,只是公子卬竟然说不到一成胜算,着实扫兴。“既有此论,说说无妨。”
“启禀侯兄,上将军之谋,看似雄图大略,实则误国误民。《礼记》有云,师必有名,今我攻秦,以何为名?秦割地求和,侯兄既已盟约,便不可失信于秦,否则便将失信于天下,秦国危急,必求救于诸侯,诸侯联军来攻,大魏便有灭顶之灾。庞涓此谋,乃陷侯兄于无信无义之地也,岂非误国?”公子卬正气凛然,仿佛自己便是正义的化身一般。
“庞涓视诸侯如草芥耳!”庞涓狠狠地怼了一句。
“上将军休要急躁!”公子卬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上将军之才学,魏卬向来崇敬有加,然请上将军扪心自问,汝之才学,较公叔相国如何?较吴起又如何?两公血战秦国数十年,不过得河西之地,今上将军一旅之师,便要灭秦,老秦人若这般好灭,早已灭之?何须烦劳上将军?”
“时势不同,岂可同日而语?!”庞涓有些气急,明明是一番狡辩之辞,却让这个公子卬说得头头是道,真真地岂有此理。
公子卬还待继续揶揄庞涓,魏罃连忙出来打了圆场,再争下去,恐怕便要大打出手了。“上将军之谋,壮我大魏之志,然魏卬所言,亦不无道理。以寡人之见,上将军之议,似可调整一二,先伐韩赵,三晋复归一统,彼时再灭秦不迟。魏卬之议,大有君子之风,便让魏卬协助署理政务,上将军专一军旅,岂不妙哉?”
“魏侯既有决断,庞涓敢不从命,只盼公子卬休要托臣后腿便好!”庞涓满腹的豪气,突然之间就泄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无能为力。
“上将军何出此言,同为大魏之臣,魏卬岂敢怠慢。”公子卬不咸不淡地回道。
“既如此,相邦之事,便不再议,便由魏卬暂代相邦之职。魏卬,命你全力襄助上将军,一同兴我大魏!”魏罃一言而决。
“臣等谨遵魏侯之令!”众臣起身喊道,庞涓有气无力地应付了一声,公子卬却是喊得比谁都要响亮。
公子卬自去接手相邦事务,按下不表。只说庞涓郁郁寡欢地回到上将军府,预备对韩国的战事,春秋战国以来,始终遵循着春战冬歇这一不成文的定规,如今已是五月,待大军准备完毕,已不足以发动伐韩之战,只能勤加练兵,以待来春。
未过数日,庞涓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当日自己私探卫鞅,卫鞅便断言公子卬必将窃据相邦之位,今日果然如其所言,此人莫非果真见识不凡?!公叔痤举荐卫鞅不成,竟然要魏侯杀了卫鞅,思来想去,越来越觉得不能大意,在摸清此人底细之前,万万不可走了此人。
一想到此,庞涓急忙增派了三个百人队,将陵园四周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传令卫队千万不可走漏了卫鞅,否则军法从事,定斩不赦!又命特使持上将军之令,任命卫鞅为中军司马,来春伐韩,定要将此人留在身边牢牢监视。
当大队的人马将小小的公叔陵团团围困之时,卫鞅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公子卬继任相邦,庞涓定时想起了自己的那句断语,祸从口出,今日之难,怕是难以躲过了。
上将军特使前来宣读了上将军令,请卫鞅出陵就任中军司马。卫鞅以守孝期未满不敢违制,坚决推脱,特使不敢自专,只得如实回奏了庞涓。庞涓见大势已定,卫鞅已经插翅难逃,便没有强起,来春尚早,先让卫鞅在公叔陵待上几个月,也无伤大雅。
这次的监视相比之前,愈发地严密了。卫鞅已经禁止出入公叔陵了,有任何需要都由卫队代为处置,卫鞅若想逃跑,简直比登天还难。
同时盯上卫鞅的,除了庞涓,还有公子卬,公叔痤的评语既然能够传到庞涓耳中,自然也能传入公子卬耳中。公子卬和魏罃一样,不相信卫鞅是什么不世之材,但是既然公叔痤如此看重,想来也有些本事,若能为自己所用,岂不美哉?于是公子卬也开始四处活动,想要救出卫鞅为自己所用。
庞涓闻讯,大为光火,公子卬欺人太甚,相邦之位被他夺了,如今一个小小的中庶子竟然也要抢,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将卫鞅传入军中,他公子卬总不敢来上将军府要人。
于是被围不到一个月的卫鞅,便接到了上将军庞涓的调令,强起卫鞅即日便要入军,不得有误。卫鞅接令心下大惊,略一思忖,便有了计较,请命回公叔府向师母辞行,辞行之际,再图脱身之策。
卫鞅的这个请求让庞涓很难拒绝,卫鞅为老师守陵,今日强起卫鞅,卫鞅向公叔夫人辞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己若是拒绝,恐怕又要得罪这个公主了,虽然公叔痤不在了,公主也老了,但毕竟是魏国宗室,为了这点小事开罪,太不值得了。于是便准了卫鞅的请求,让他去公叔府辞行。
卫鞅来到公叔府,一个百人队随行而来,直到进了公叔府,百人队才守在公叔府的各个出口,没有跟随入内。进入内室拜见了师母,卫鞅将当下的险境和盘托出,请师母救自己一命。
公叔夫人略一踟蹰,便打定了主意,眼前这个卫鞅重情重义,当年屡次助夫君脱困,又为夫君陵园守孝,便是自己的儿子,也没做到这一点,如今情势危急,救他一命也是理所应当。自己身为魏国公主,就算放走了卫鞅,庞涓又能奈我何?
幸亏天佑大才,公叔府还真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原来自春秋以降,游侠刺杀之风盛行,名门望族相互倾轧而灭族者也比比皆是,于是众多贵族府邸之内,便都修有直通城外的密道,以备不时之需,公叔痤谙熟历史,自然不能免俗。公叔夫人将卫鞅引入密道,派了一个心腹仆人引路,带着卫鞅从密道逃出城外。逃出生天的卫鞅不敢片刻逗留,一路南下直奔洛阳而来,当今天下,要说最不为人所注意的,非周王畿莫属了。
在公叔府外守候了半日的卫队久久不见卫鞅出来,又不敢造次,只得屡次拜请,公叔夫人都命人回绝,称尚有余事未了,片刻便出。直拖到日落西山,估摸着卫鞅已经出了安邑地界,才明白告诉了卫队,卫鞅早已走了。
卫队顿时慌了,急忙禀报庞涓,庞涓怒不可遏,却又无能为力,自己纵是上将军,也不能问罪公主。只得将所有卫队召回,各罚了四十军杖,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有诗叹曰:
一语成谶断庙堂,庞涓惊觉计谋长。
若非天意肯庇佑,华夏从此无卫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