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妈迎出来接过了我的行囊,两年不见,她苍老了许多,神色也有些恍惚。
简短的说了几句话,我拿着几件衣裙向山上走去,那是买给我妹的礼物。
后山,是我妹的新家。我妹,叫槐花。
1
1996年8月那个午后,那一纸南方著名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我们全家悲喜交集。爸挪开常年盖在腿上的薄被,用力捶打着那两条腿:“我没用啊!耽误了娃的前程,我没脸去见祖宗啦!”妈和妹也大放悲声,那情景,不像是我金榜题名,倒像是家里死了人。
爸得股骨头坏死已经九年,全部家计都靠妈种地和给人打零工维系,家里现在已经负债累累,哪有还能求借得着的地儿?
我红着眼睛一笑:“都别哭啦,当初参考也就是为了证明一下实力,不上大学我也一样让你们过好日子!”
我故作轻松的走到了山后,把头埋在湍急的山溪里,哭了个稀里哗啦。上大学,我做梦都想,十二年寒窗苦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付出。
一双温软的小手搭在我的肩头:“哥,别哭。”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我妹槐花。我说;“没有,哥没哭,哥洗洗脸。”
那双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有细软的脸贴了上去,湿湿的,热热的。
第二天,我就出现在了离家不远的一处煤矿。
挖煤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上的。那个井口经理拍拍我干瘪的胸脯,捏了捏我那营养不良的瘦胳膊,嘬了半天牙花子才答应我试用三天。
挖煤绝对是个苦差事。可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我挖一年煤就能攒够三年的学费,那所医科大学的大门在向我招手。
2
三天后,我才升井,就在井口看见了槐花。她看着我从头到脚除了牙齿和眼白都是墨黑的,小嘴一撇就哭出了声。她牢牢拽着我的手说:“哥!咱回家,你上学的钱有了!”
原来是我初中和高中的老师发动同事捐了2000块钱,剩下的就缺不多少了。
停了停她又说:“我去咱镇上的饭店刷碗了,一个月有200块呢,哥,我供你上学。”
看着槐花单薄的身子骨,她才16啊。感激加上心酸,我也哭了,眼泪在脸上冲出了两道小沟,槐花一看,扑哧又笑了,笑的我好难为情。
东拼西凑的,学总算是上了。
槐花送我去车站,她替我拉着行李包,一路细细的询问大学里的事情,眼睛里满是欣羡。
其实槐花不是我的亲妹妹,她一生下来就被丢弃在我们村一颗大槐树下,据乡邻们说是一个大姑娘的私生子。妈捡到她的时候她小小的襁褓里落满了槐花,于是她就有了这个土土的名字。
从小到大,槐花都是乖得让人疼惜的女孩,她总是小尾巴一样形影不离粘着我,一口一个“哥”呀“哥”的叫。
槐花去年上初三,一开学就说什么也不念了,说是学习太累。可是谁不知道她是为了家里能全力以赴的供我?她的学习也那么优秀啊。
我拍着她的肩膀,说:“妹,等几年哥就把你接到大城市去!”
槐花重重的点了点头。
3
大学生活是紧张的,也是艰苦的,我没有其他同学那样的轻松惬意。槐花每个月给我邮150块,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自用总是薄了再薄。爸那骷髅样的脸和槐花细薄的肩头老在我眼前晃,让我发着狠的学习,学习,直到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晚自习室里。
校领导跟家里进行了联系。等我恢复一点的时候,有一天,槐花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大学校园里我那小妹子土的乍眼,我顾不得惊喜,连忙问:“你怎么来啦?爸好点没?”
槐花看见我,眼泪扑打扑打落了一襟:“哥,你又瘦了。”马上她又地说:“哥,我来珠海打工了,咱同乡的大奎带我来的,咱村小菊也在这。这儿挣的多,离你近,我想看你随时就能来。”
这个消息也让我很高兴。但是我告诉她,学校领导知道我家庭困难,已经给了我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槐花立刻就说:“不行啊哥,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有大出息,爸妈眼巴眼望盼着呢!赚钱的事归我。”
于是我领着她去食堂吃饭。顶头遇见了苏南—我的同窗,一个时尚的本城女孩。苏南看着我揽着一个女孩的肩膀,小脸呱嗒就撂了下来,不凉不酸的说:“这谁呀?家乡的青梅竹马?”
早就感觉到了苏南的试探,身边的情侣一对对晃得我喉咙发干,只是自觉没有那个资本去荒废青春,所以从来没有敢多想。
我连忙说:“这个是我妹妹,来看我的。”过于急切的语气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怎么了?怕她误解?
苏南的脸色豁然开朗,不由分说从我怀里抢过槐花去吃饭了,然后又带着她去参观女寝,大包大揽一副女主人的架势,让我想拒绝都张不开嘴。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和苏南之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4
自从槐花来珠海打工以后,寄给我的钱明显多了起来,只是并没有如她所说的“没事就来看看我”。不过这时我已经陷入到异性的温情里不能自拔,甚至都没有去过问槐花具体打的工种,只知道她的工资不低。
大二的那个圣诞节,我接到了槐花邮来的五百块钱,她发信息告诉我:“过节了,给苏南姐买点礼物,别让她没面子。”
那个圣诞夜,我拥着苏南发誓,以后日子好了一定丰厚的回报小妹!苏南重重的点着头。
周末,苏南的妈妈叫我过去吃晚饭。饭罢,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苏南的爸爸妈妈都是很慈祥明理的老人,对我一直都很好。
电视画面上掠过一组混乱的镜头,画外音正在播报:“我市扫黄打非工作取得了突出进展……”一个个镜头掠过,很多低着头的卖淫女鱼贯而出,苏南的妈妈感叹着:“这些女孩太不知道自爱了。”
苏南忽然尖叫了一声:“槐花!那不是你妹槐花吗?”
其实她不用叫这么大声,我的血早已经涌上了头,那个瘦弱女孩的侧脸,不是槐花是谁?我压抑着狂跳的心,告诉自己,别怕,不过是长得像我妹而已。可镜头里接连好几个大特写——大奎带着手铐在接受讯问—他的罪名是容留组织女子卖淫。
那一刻,在苏南全家人诧异的眼神里,我羞愤交加,无地自容。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珠海,找到了槐花的出租屋。她样子很憔悴,小腹却明显的隆起,在单薄的身体上显得很乍眼。看到我突然出现,槐花很惊喜的样子:“哥!你怎么来啦?没钱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红了眼睛盯着槐花,问:“你被放出来了?我还以为得去公安局保释你呢。”
槐花大吃一惊,她的脸一下子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说:“哥,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没有,我没做坏事。”
我指着她的肚子恨恨地问:“那这个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说在谈恋爱!还有这个,这个是治疗性病的药吧?”
看着我在她桌子上看到并且摔到她面前的药瓶,她立刻泪如雨下,哭的哽咽难言,铁证如山,容不得她争辩,我恨恨地摔门而出。
5
我上车后,槐花传了一条信息给我:哥,我在你包里放了300元钱,你多吃点好的。相信我,妹子没有干见不得人的事。
抖抖的摸着那浸染了妹妹青春血泪的钞票,我不顾车上人惊怪的眼神让泪水爬了满脸。我知道,尽管槐花不长脸,她走这一步,初衷是因为我,她太想赚钱了。
回校后我就出去找兼职,我做促销员,做家教。我耻于再花她卖身赚来的钱。在苏南家人面前,更是绝口不提槐花的名字,这个妹妹是我在苏南家人面前永远的污点。
我一心隐瞒家里,不想让这样丢人的事被父母知道。可是不久之后就突然接到家里的急报:爸去世。
星夜赶回去奔丧,妈一见我就哭了:“都是槐花,你爸才走这么早。”
原来大奎的事在家乡都传遍了,他带槐花和小菊出去做小姐,都染上了艾滋病和毒,还被抓了进去。一向刚强的爸爸是那么疼爱槐花那么要面子,在听说了这事突发脑出血,溘然长逝。
槐花也回来奔丧了,看着她跪在爸的灵前磕得头都冒出了血丝,我和妈不知道是爱还是恨。在乡邻们躲避瘟疫一样的目光里,她怯怯的眼睛流露着待宰羔羊般的恐惧。
爸下葬的第二天槐花就走了。我送她去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话说。
车要来了,槐花突然说:“对不起,哥。”
我痛心的看着她,鼓足了勇气问:“你的孩子呢?”
她凄凉的一笑:“没了。我原来以为可以赚一笔大钱给爸去做手术,我上网查了,股骨头坏死手术就能治好,就是太贵。现在,都没了。”
6
大学毕业后,苏南家人帮助我留在了这座繁华都市,我们都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我和苏南的婚礼是在我们所在的城市举办的,高朋满座,老家却只来了妈妈一人,槐花没来,只是在我度蜜月回来上班以后,邮局给我送来了两千块的汇款单。一个字都没有,只有钱。
她没有再回过老家,回来干嘛呢?她的名声在我们家乡顶风也能臭出八十里。对于这样一个让全家抬不起头的抱养女儿,我们巴不得她不回家来。
婚后我读了研究生,工作家庭一直顺风顺水,我多次提出把妈妈接来安享晚年,她却总是说,南方生活不惯,其实我心里有数,妈是畏惧苏南的洁癖。而槐花,如同断线的风筝飘摇到了我的视线之外,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每个月都给妈邮去一笔生活费,反而是我,因为先后加入“房奴”“车奴”之列又生了儿子,对妈妈的奉养远不如槐花尽心。
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的槐花,一个月前却意外登了我的家门。几年不见,她憔悴而瘦弱,只是在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才闪现出青春的光彩。她才29岁。
她给我们一家三口都买了不少的礼物,尤其喜爱我的儿子,抱着他爱不释手。
苏南下班回来,看见槐花很吃惊,随即眼里就流露出了不屑,冷淡的脸上都要结冰。
卧室里,我偷偷的央求苏南,对槐花客气点,她总是我妹啊,第一次上门,也待不几天。
苏南却惊讶的说:“什么?她还要在家里住?马上就让她走!听见没?你还让她抱了咱的孩子!天啊!这种女人什么毒不带!她送的东西,统统扔掉!”苏南的声音大到了肆无忌惮。我也急了,强压着火气小声说:“小祖奶奶!小点声!”苏南的声音却更加响亮:“我干嘛小声!你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领,染上病怎么办?马上去买一瓶消毒水来!”我热血上头,“啪”一巴掌甩过去,苏南先是一愣,接着就大声嚎啕起来。
客厅里的槐花放下孩子,默默地背起了行囊,我无地自容,送她到了门外,羞惭得说不出来什么,她忽然微笑着说:“哥,你记得不?从小我就知道我是捡来的,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吗?”然后就自问自答:“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给你。”
我怎么能忘呢?那时候每当有邻居开玩笑让她当儿媳妇的时候她就气恼的叫:“我要嫁给我哥!我就做我哥的小媳妇!”由此惹来大家的哄笑,问我的爸妈:“你们捡来这丫头就为了做童养媳吧?”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好凉。她凄楚的笑了笑,慢慢的走出了我那宽敞的家。
十几天前,妈妈来信告诉我,槐花死了。在她的包里妈妈翻出了一张乳腺癌的诊断书。
她死的意志是如此坚决,整整服了两瓶子安眠药,还喝下了大半瓶敌敌畏。她就倒在了我们常去坐的那条山溪边的大石头上。
妈说她临死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封信。
我星夜赶回了老家,这一次苏南没有阻拦我。
7
山后一座新坟前,我长久伫立。
新雨初霁,溪流淙淙,草木清润欲流,满山谷清新的槐花香沁人心脾。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奔跑着抓蝴蝶,女孩不小心摔倒了,男孩扶起她连声问:“妹儿,痛不痛?痛不痛?”
我的眼前幻化出山谷里那个小丫头的模样,她总是怯怯地牵着我的衣角,她羊角辫上扎的头绫子在山风里荡呀荡,我甩了甩头,分明是槐花坟头压的那几张黄色的烧纸,在随风猎猎起舞。
才短短十几天,墓土上已经有几星青青的草芽冒出了头。
槐花香里,我慢慢展开那些衣裙,发卡,丝巾,点燃了。青烟缭绕里我展开那封信:
哥,最后一次叫你,你应我一声吧。哥气我骂我,我知道哥是怪我不争气,我到那一世也感激你。
哥,槐花从没做过不要脸的事。尽管大奎他们都逼我,我也没做。我就是规规矩矩的给客人洗脚。可是那个丧良心的老头和大奎算计我给我喝了迷药,他说图我个干净身子。
我怀的是那个坏种的孩子,他没有儿子,他答应我,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就给我五万块,我多想让爸爸能下地走路啊!可是大奎被抓以后那坏种就不见了,原来他是个毒贩子,给判了极刑……还害我染上了性病。我的病一直没好彻底,我没脸回家,不能嫁人,在外面东飘西荡,槐花早就生无可恋。
哥,我攒下了三万块钱,都留给妈养老,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不瞎那钱了。你把妈接走享福去吧。你隔几年来看我和爸一眼就行。爸是我害死的,把我们埋在一起,到那一世我继续伺候他。你们全家的恩德,槐花这辈子是还不完了,下辈子,如果咱们还能见面,我再接着还……
泪眼模糊里,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叫:“哥!哥!”……
我连连答应着:“哎!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