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飞起红彤彤火烧云的时候,严河从窗子里看见书记开自家的大门,心里叫声不好,连忙从后门钻出去,翻过了院墙,一头扎进了碧森森的青纱帐。
高粱叶子哗啦啦刮得严河的脸生疼,忽然耳边一声女人的断喝:“谁?干嘛来啦?”严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不远的地垄沟上,正坐着邻居宋桂花,她身边是那条形影不离的大狗,黑子。此刻,桂花正和黑子一样,满脸警惕地看着自己,严河嘿嘿一笑,隔了几条垄,也坐下了:“你干嘛来了,我就干嘛来的。”掏出了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不理那宋桂花了。
说起严河跟宋桂花的恩怨,那可由来已久。
严河的老婆十几年前因癌症去世,他一个人带着女儿又当爹又当妈,邻居宋桂花的男人在煤矿上挖煤,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家里日常的扒炕抹墙捅烟囱啦,就老是找严河帮忙,严河是个热心人,有求必应,因为走大门要绕很多路,为图方便每次都是从两家的间壁墙跳过去,次数多了,那墙头上就蹬掉了几块砖,村邻们因为这个拿他俩开玩笑,俩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也都嘻嘻哈哈不以为意。
没想到桂花男人是个小心眼,误信了传言找上门跟严河吵了起来,严河火冒三丈,一拳把他鼻梁骨揍成了粉碎性骨折,蹲了一个月看守所,还是女儿掏了3000块私下和解才放了出来。等严河憋气窝火地回到家,那间壁墙已经加高了十几层砖,就是跳着脚,也看不到隔壁那几口人了。
严河恨恨地一声长叹,自此两家说话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好邻居成为了陌路。
没想到去年桂花摊上了天大的事,男人矿难死了,扔下了桂花和上高中的儿子,就有好事的村邻给二人撮合,严河倒也动心,女儿大学毕业在区里当公务员,自己没啥负担,可想想桂花腰里揣的那20万矿难赔偿款,隐约听得有人眼红自己图的发死人财,一赌气干脆拒绝。
初夏的晚风稀溜溜穿过青纱帐,吹到脸上痒酥酥地舒坦,黑子轻轻摇着尾巴,俩人坐在地垄台上,一时都挺尴尬。还是桂花先打破了沉闷:“大哥,那书记跟你是从小到大的光腚娃娃,你咋不支持他工作哩,天天见了他跟瘟神似的。”
严河又是嘿嘿一笑:“桂花妹子,谁不知道你年轻时的初恋情人就是书记?你见他还不跟见了讨债鬼似的?”俩人都笑起来。
原来严河他们所在的村子处于省城近郊,地处东北大平原腹地,是著名的大豆高粱之乡,旱涝保收,省里都挂名的高产地。
春上起就有一个开发商带人几次来村里勘察,说是要建什么苗木基地,一亩地按政策给三万块补偿,村民们虽然大多不愿意签字,耐不得村书记软磨硬泡一个个拿下,到了青纱帐起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严河和桂花二人成了最后的“钉子户”。
严河说:“我听闺女说了,这是开发商囤地!叫那个什么‘囤积居奇’!地价现在便宜得吓人,他们以后高价甩手就发横财了!你没看邻居好几个村都说是建什么基地,现在撂荒五六年了!白瞎了黑土地,攥一把都出油,现在满眼疯长一下子野草,心疼啊!卖了地的农民整天东游西逛,赌博斗殴,那俩钱够花几年的?我就不同意卖!别说村长是光腚娃娃,就是我亲娘老子我也不签这个字!”
桂花也点头:“我儿子天天在网上给我搜囤地的新闻,说是撂荒两年就违法呢!他也说这字签不得!大哥,你懂得多,你咋办我咋办,咱定个攻守同盟!”严河一听立刻伸出了手掌:“击掌为誓!”严河的大手跟桂花的小手一挨上,俩人目光相接,就觉得脸上呼拉拉热了一热,都把脸扭开了,桂花抬头看看天色朦胧,说书记找不到他俩,肯定走了,该回去给孩子做饭了,就带着黑子先钻出了青纱帐。
严河摸着自己的大手,似乎还有余温,短短的一击掌,桂花那手跟锉刀一样粗糙,严河忽然对这个刚强的女人有了异样的感觉,觉得有点心疼。回家以后,目光在那高高的间壁墙停留的时候越来越长,可惜目光穿不透。
书记跑得越来越勤了,院墙那边的桂花和这边的严河还在苦苦撑着。
这天晚上严河眼看着书记进了桂花的家门,好久没出来,他心里有点没底,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别被这滑头滑脑的书记攻破了防线,看看表,快十一点了,忽听那院里门响,就听见书记压低了嗓音的笑声:“桂花,以后有我口吃的,就落不下你,你就擎等着享福吧!亏谁也不能亏你呀!”桂花也轻笑着低语了几句,严河心里就是一紧,酸唧唧的难受,有心过去问问吧,再一琢磨,你跟人家啥关系啊管人家的私事?没准还没跟书记厚呢。可这一晚翻来覆去快天亮也没睡着,老回想着那几声浅笑。
还没起床呢,书记来堵被窝给逮了个正着,书记笑呵呵拍了拍严河的光脊梁,说:“咋眼珠子跟兔子似的?老弟,你还等着那宋寡妇跟你做伴吧?你看这是什么?”说完笑模悠悠掏出了一张纸,严河接过来一看,是桂花的签字和指印!这女人!她同意卖地了!
书记跟他咬着耳朵:“实话告诉你吧,那宋寡妇别看是个女流,比你识时务!她一亩地跟我多要了一万,没法子,几十年前的老相好,再说她寡妇失业带个男孩不容易,不过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要不可捅大漏子了!”
严河慌了一夜的心忽然不慌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呛得咳了起来,书记又说:“只要你支持老哥的工作,我一亩地多给你出一万二!老哥够意思不?你可别告诉宋桂花啊!”严河冷眼看着书记,忽然问:“一亩地那大款给你多少回扣?这次卖地下来,你可就千万富翁了吧!”
书记嘿嘿一笑:“说啥呢?我是为了乡邻造福,大家拿了钱,天天不用下地干活,年轻人都去上班,不就跟城里人一样了!”
严河沉思了一会,说:“这样吧,你再给我一星期的期限,一星期后,我给你签字。”
书记知道严河吐口唾沫是个坑,从来说一不二,兴冲冲走出了门。
严河看着那高高的间壁墙,不由心里堵得慌,好你个宋桂花,给我来这手!
严河一出门,正看见桂花带着黑子在村道上溜达,还没等他打招呼,桂花就指着黑子说:“你个喂不饱的贪吃狗,是肉就往嘴里填,也不管是馊的还是臭的,早晚得撑出病来!”说完了这几句仰头看天,翻着白眼就过去了,眼角都没瞭他一眼,严河心想:你个倒打一耙的宋寡妇,自己见财红眼昧了心,居然讽刺起我来了?不由憋了满满一肚子气。从那天俩人再见面都绕道走,谁也不搭理谁。
一周以后,闺女来家告诉严河,省里下来人调查,省城周边很多征占的土地都撂荒多年,这严重违反了国家的相关政策,网上也民意汹汹,在这个风口浪尖,村里这次卖地的事自然也偃旗息鼓。
严河心怀舒畅,就想出去走走,一出门看见了宋桂花,桂花笑着说:“大哥,地没卖成,多的一万块没赚着,闹心不?还击掌为誓!没见过你这样没胆气的爷们!”
严河一愣,这娘们果然贼喊捉贼!就气鼓鼓地问:“是谁先毁约的?为了偷着多得一万块,就毁约!”
桂花急了:“明明是你先毁约!我都看见你的签字了!我就告诉他等一周以后再签,我儿子在网上发帖举报,很多网友都支持他,没想到网络作用这么大,才一周就把这事搅黄了!”
严河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他点点头笑着说:“你没毁约,我也没毁约,是书记跟咱俩玩的离间计。来,我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那是一份向省里反映囤地弊端的手稿,正是他女儿的杰作。
桂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从那天起,就不断有村民跟桂花开玩笑,让她拿掉间壁墙后磊上的砖,桂花总是笑笑不说话,但是很快就有去两家串门子的邻居发现,那高高间壁墙的中间,掏了一个窟窿,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容一个人出入。
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该喝俩人的喜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