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东宫。
侍从匆匆走到季深身边禀报:“殿下,首辅大人来了。”
季深皱了皱眉头,笑容渐渐淡去:“让他进来。”
随后他朝着面前弹琵琶的歌姬招了招手:“云霓,先到后面去吧。”
云霓应声退下,华庭商快步走进来。
“臣华庭商,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季深半倚在椅边:“华大人政事繁忙,如何想起来东宫了?”
“臣惶恐。”华庭商抬眼看了看季深,说道:“臣得到消息,江陵王已于四月十六与海州简氏完婚了。”
季深揉着额角的手顿了顿:“三皇弟的婚事乃父皇所赐,良辰吉日自然行大喜之事,只又与孤何干?”
“江陵王妃简氏,乃是镇海大将军简浔之女。”华庭商缓缓道:“大乾沿海半壁的风向,恐将生变。”
“华大人此言何意?”季深沉声道:“莫不是要告诉孤,三皇弟已有了与孤争天下的底气?”
“臣不敢。”
季深环顾着雍容豪华的宫殿,忽然道:“三皇弟过去与孤亲近,聪明懂事,是个好孩子。这几年在外,他受苦了。”
华庭商眉头一皱。
“华大人——父皇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孤心里清楚。”
季深只垂目望向刚刚写就的歌谱,淡淡道:“华大人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要拎清楚些。”
华庭商低下头:“臣,谨记。”
走出宫来,天色阴翳。
一个婉转女声传来:“云霓见过华大人。”
华庭商转过身,面容姣好的歌姬向他行了个福礼。
“云霓姑娘。”
他微微一笑,眉目舒展:“久违了。”
中都入夏前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
“伙计,住店!”
“好嘞!”
这处旅店偏离官道,僻陋但也便宜,往日里来住的多是些舍不得钱的卒子货郎。店伙计匆匆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看,倒傻了眼:虽都穿简朴布衣,但一个是肤白唇红的美娇娘,一个是眉清目秀的俊俏郎,兼因外边大雨打湿了笠帽,纷纷生出种“不似在人间”的落拓来。
季衍抬眼看一眼店伙计,把简晴舟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劳烦要一间房,再送些沐浴的热水来。”
店伙计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客人家女娘看是如何不敬,连连弓腰:“是是是,您请这边来,注意着台阶。”
简晴舟却没大在意,只是抖了抖沾了雨的衣角:“好在遇上了店,不然在路上怕是要湿透了。”
季衍笑了笑:“娘子今夜好歇息,明日再赶路不迟。”
简晴舟听他喊“娘子”,仍自红了脸:“季——你小声些。”
伙计走在前边听了一耳朵,心里坏笑:想来是对新婚的小夫妇,只不知为何在路上奔波。
“您二位先歇息着,后边烧滚了水,小的自给您送上来。”
季衍摸出几个铜板给了伙计:“劳累你。”
伙计见他是个大方的,笑容更足了,连称呼也上个档次:“老爷折杀小的。”
关门落了锁,回过身来,便看见简晴舟左看看、右摸摸,好不新奇。
简晴舟以往出门都跟着船队,自然都宿在船上,这样的乡野小店却是少进来。
季衍好笑,自去给自己倒了杯茶:“连赶了几天路,你倒是不累。”
他本来盘算好,独自上路便昼夜兼程,天气也回暖,在野外对付一晚上不是难事。
只是简晴舟同来,头几日跟他在山林老树下歇得还算安稳。今日下了大雨,季衍见她湿了半身衣裳直发抖,却咬紧了牙说不冷,心疼得不得了。
好歹遇着旅店,便哄她说大雨恐冲落了山石,前路也不好走,倒不如修整半日,也好商议入中都后诸般事情。
简晴舟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还替他算时日:“明日雨停了上路,咱们再多赶一赶,也不耽误。”
现在身子暖和些,简晴舟看上去气色也好不少:“既然是赶路,累也难免的。”
季衍仍是舍不得:“不该带你出来受苦的。”
简晴舟瞟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不带我出来,我难道就出不来了么?”
季衍无奈摇摇头。正好店小二叩了门,把热水送了进来。
季衍撩起衣袖试了水温:“热的正好。路上淋了不少雨,快把湿衣裳换了吧。”
简晴舟却不答话。他疑惑回头看去,只见她脸色透红:“你、你——先出去。”
她这是害羞了。看见她少有的、可以当得上“娇羞”二字的表情,季衍忍不住起了坏心眼儿。
他慢悠悠在旁边坐下,托着腮:“娘子一个人怎么行,为夫自然是要帮你的。”明里暗里提醒着他们已经是正经夫妻。
简晴舟攥着衣角,咬着下唇不说话。季衍以为自己闹过头了,小心翼翼探问:“阿鳞——”
“我——”简晴舟突然开口,下了好大决心:“那本书……我还没看完……”
季衍一愣,才意识到她指的是“洞房要用的那本书”。
“所以你、你先出去、等一等,我看好了再——”
简晴舟脸红得要滴出血了,季衍也没有好到哪去。他只不过是想调笑一句,没想到简晴舟当了真,还以为自己是要捉着她做那事……
“你先沐浴,旁的别管。”季衍强压了身上心里一股火,连声音也压着,迅速站起身来转出门去:“书的事,不着急。”
冲出门去走了几步,季衍又一拳砸在旁边栏杆上:“不着急”这话倒说得出口呢——明明最着急的就是他自己。
正巧店伙计从下边走过,抬头堆笑问他:“老爷,咱们店里略做些菜,您和夫人可用饭不曾?”
只见季衍冷冷撇下来一个眼神,伙计以为自己又说错做错,满不敢说话。
“拣些下火的菜,我们下来吃。”
“好、好嘞。”
伙计回过背,一边抹汗一边摸不着头脑:这郎君面白声清,不像上火的样子啊?
理了理心绪,季衍下楼来,坐在桌边等简晴舟。
旁边一桌坐了行脚商人模样的客人,闲来谈话。
“……往江陵去的好,幽州实是战乱不断。”
“北金铁骑,本朝高祖时北征十年也不曾打下来,如今更是不能了。”
另一人摇摇头:“你们却不懂,乱世生财,倒比平日里来得快。”
旁人啐了他一口:“有钱没命,生的什么狗屁横财来!”
季衍只淡淡喝茶,谈话却都听在耳朵里。
北金铁骑民族,本朝开国以来甚少来犯边境,更不要说直打到幽州境内。
如今的北金可汗阿不罕卡那膝下少子,小可汗沙赫贾不过七岁。却有卡那长兄之子阿不罕图迩,骁勇善战、颇负凶名,想来幽州战事少不了与他相干。
北线吃紧,中都飘摇,往南也并非太平盛世……季衍手中茶杯越握越紧。
“好一桌菜。”
一只柔白如荑的手伸过来,轻轻取开了他的茶杯。季衍一愣,抬头看见简晴舟轻向他摇了摇头:想来也听到了刚才旁人的谈话,这是让他别乱了心神。
季衍笑了笑,反手握住她:“娘子让我好等。”
简晴舟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怎么一桌青青白白的,店里半点荤腥不曾有吗?”
她声高了些,叫伙计加些肉来,把旁一桌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都是常日不着家的行客,这些人也少不得在些花花去处耽搁过。偏僻旅店里忽然见到这么一个声娇貌美的小娘子,谁不向她多看几眼?胆子大的,看见她身边人是个面白秀气的男人,便不当回事,眼神更变得下流起来。
伙计赶忙上前来:“老爷,夫人,实是对不住,今日遇了雨,本就不好采买,偏偏店里人多,却是把备的肉食都用尽了。”意思是再想加些菜也没有了。
简晴舟虽然失落,但毕竟不值得气:“那便罢了,只是拿壶清酒来。”
季衍低着眉,却忽然道:“娘子既要饮酒,怎能没有下酒菜。”
未待多话,只见他朝窗外手腕一抖,听见三五步门外一声短促锐叫。伙计忙出门去看,竟是一枚银镖把来偷马厩食料的野鸭打了尾羽,动弹不了。
季衍才抬起头,向简晴舟笑道:“这野鸭偷吃多了,想来肥美。”
又转过脸,冷冷望向那些早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这边几位,可也想尝尝?”
那几人一迭声讨饶,匆匆起身,该上路的上路,该回屋的回屋,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简晴舟看着他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掩嘴笑道:“这鸭是什么做法,闻着忒酸。”
季衍哼了一声:“娘子添点甜头,便是好味了。”
简晴舟也不答,拎起了壶给他添茶:“把杯拿来。”
季衍觉得自己委屈得很,手也不伸。简晴舟施施然半站起身,把自己向季衍靠过去些,忽然温声道:“夫君喝茶,消消气。”
这是季衍第一次听见简晴舟叫他“夫君”。
茶杯握回手中,也不知是茶水烫手,还是她掌心温热。
季衍喝了一口苦茶,乐呵呵地只觉得甜。
*
不想再似下午那般尴尬,用过饭后季衍便找了店伙计,推说娘子在屋中小憩,只让给他另寻个屋去沐浴。
待回到屋里,看见简晴舟正把湿衣搭在火盆边烘干。见季衍回来,就朝他伸了手:“你的衣裳也拿来烘一烘,湿淋淋的,明天不好带走。”
“我没太淋着雨,无妨。”却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手却是湿的。”
这说辞当真配得上一句厚颜无耻:“阿鳞给我烘一烘手。”
简晴舟算是习惯了,不急不恼,一手扯过旁边椅背上的衣裳,改搭在季衍手上。
“正好,你在这儿当衣服架子吧。”
说完扭头就走开,自己隐到屏风后去了。
季衍直跳脚:“阿鳞?阿鳞!”
简晴舟不理他。季衍无法,竟然就认认真真烘起衣服来。
只是定睛一看,才发现简晴舟扔到他手里的衣服中有一件红绸绣花,两条细细带子一晃一晃,似乎是件……贴身的亵衣。
这下再转头看屏风后的隐约身影,季衍只觉得这火烧得太足,叫人躁得慌。
天已尽黑了,雨声却还不见小。风撞到窗上,满天的呼啸声。忽然一个惊雷,季衍手一抖,险把衣裳抖进火里去。
他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看天看地总算把衣裳囫囵烘个半干,小心翼翼放在了一边,整了整声色,一边往里走一边叫:“阿鳞?阿鳞可是睡了?”
走到里间,才发现简晴舟抱膝缩在床里一角,拧着眉毛看着他。
季衍好生无奈:“阿鳞,我……我今日不会对你如何——”
突然又一声雷炸下来,只一瞬间,简晴舟把自己脸也埋住,整个看不到了。
季衍才咂摸过味来。他走近些,小声问:“阿鳞……可是怕打雷?”
沉默许久,才传来一声“嗯”。
敢孤身逃婚、敢救人危难、敢绑架钦差的简三小姐,被这几声惊雷吓得不轻。季衍一时竟是无言,复又低笑出声。
简晴舟半凶半怕地瞪着他:“再笑,当心雷劈!”
“不笑,我不笑。”
季衍坐到床边,慢悠悠道:“当日在绛英宫中时,漓儿也极怕打雷。”
他顿了顿,转看向简晴舟:“也像你这样,自己缩成一团。”
“那时候贵妃娘娘便与漓儿同床睡,唱一支小曲哄她。贵妃娘娘说,当年简夫人也给她唱过这支曲子。”
简晴舟没出声。简夫人离世时她未满三岁,关于母亲的记忆多是她在病榻上强撑笑容的模样。
季衍靠近些,掀了被子把简晴舟裹进怀里,下颌抵着她发顶。
“我唱给阿鳞听,好不好?”
连日奔波,季衍的嗓音有些低哑,唱起童谣来算不得温柔,却让简晴舟安心。
她闭着眼靠在季衍身上,感觉到他胸口随着声音而起伏颤动。又听见其中心跳声,便觉得听不见那可怖的雷声了,只是整个人都在他的声音里被包裹起来。
已经不必怕了。他的心中,他的怀中,总有独属于她的位置,为她遮蔽世间惊骇不安。
歌谣至末,窗外雨幕纷纷。季衍握着她的手,眉眼低垂,唇齿开合。
“儿郎行路久,未语已绸缪。”
简晴舟抬起脸,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什么。她扯了扯季衍领口,将他靠近些,吻了上去。
季衍先有些惊动,一身的肌肉都紧绷。渐渐却被简晴舟撩开了齿列,忍不住抬手扣住她脑后,将舌尖向里探深。
待分开时,春色靡靡,情意绵绵,究竟谁更情动,却说不清了。
简晴舟眨了眨眼睛,因着隐隐的雷声往他怀里钻:“这雨怎么还不停。”
季衍拥紧她,轻笑在她耳边。
“我却愿它永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