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礼成,接下来便是欢宴至夜。
简晴舟不能陪季衍留在席间,出了青庐便要被扶回屋里去。
站起身来时,季衍忽然伸手过来扶住了她。
还没顾上想这于礼合不合,季衍便对她低声道:“早点歇息,不用等我。”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对新婚妻子说洞房花烛夜“不用等我”的男人,他季衍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简晴舟被百灵扶着走出了十步外才从这种震惊里回过神:“他有病!”
百灵吓了一跳,左右瞧了瞧人:“小姐——王妃殿下,您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也等回了屋再说吧。”
百灵不改口还不要紧,这声“王妃殿下”一出,气得简晴舟想跳脚:季衍还拿不拿她当王妃了!
十六岁的简晴舟,连杨韵放进她嫁妆里的那本画满两个小人儿的小册子都还没看过,但却直觉上感知到:洞房花烛夜要做的事情是很重要的。
眼看要走出庭院,简晴舟回过头看了一眼。
季衍身上的大红喜服夺目极了。他站在一圈宾客中间,微笑着与他们谈话、谢礼、敬酒,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从表情到姿态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简晴舟的心却忽然紧了一下。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与季衍之间前所未有地遥远,好像她转过身迈出这一步之后,季衍就会永远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许多莫名的画面:生死未卜、在海上漂流的季衍,手执银镖、把她护在身后的季衍,在刀山血海中、在熊熊大火中……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心跳却越来越快,好像在奋力地告诉她什么——警告她什么。
“殿下?”百灵小声问:“殿下脸色不大好,可是累了?”
“我没事。”
简晴舟强摁着心口转过身,一步迈过了门槛。
“百灵,你去——把林校尉请过来。”
*
“阿姐,大马都走光了,你怎么还看呀?”
“没得话多,吃你豆子去。”
少女又抓一把豆子塞到弟弟手里,自己仍旧在窗边张望着王府的方向。
王府今日大喜事,说不定还能再看见林校尉一次呢?
“阿姐,阿姐——”
少女啧了一声:“吃完了自己拿。”
“不是,不是——是大马!好多大马!”
少女转过头,望向路的另一头。
官兵的马蹄奔腾扬起尘土,街边的商户纷纷避让。一辆马车紧随其后,车帘一角挂了个“华”字牌。
当值的门房看见这么大批人马,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忙使了旁边一个小厮:“快,进去叫——”
“站住。”
撩了帘,华时恩从马车上走下来。他抬手,递出了今日喜宴的请帖。
“本官不过持帖来为王爷道贺,怎的如此大惊小怪?”
“华大人恕罪,华大人恕罪。”门房讪笑着接过帖子:“那,这些位官爷——”
“本官奉旨查案,今日上午带队追查疑犯,所以迟了。王爷大婚,本官不敢耽误,便直接带着人来的。”
也不等门房请他,华时恩抬了脚就往里走:“王府今日人多,人多易乱,都给我看紧了!”
“是!”府兵领着守卫王府的命令,顿时将王府团团围了。
此刻庭院中仍然笑语欢声,未有察觉。只有林霜华本守在季衍附近,却被百灵叫了过去。
“林校尉,王妃殿下请您过去。”
林霜华疑惑:“王妃殿下寻下官何事?”
百灵诚实道:“却是不知,只说请您一定去。”
林霜华又看季衍,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对话,只是看见百灵在林霜华身边,便微笑地摆了摆手任他去。
简晴舟既已是王妃,便也是王府主人,林霜华违逆不得。便向百灵拱手道:“请姑娘引路。”
到了内院,简晴舟在正屋架了屏风等着。
“下官见过王妃殿下。”
“林校尉免礼。”
隔着屏风,林霜华只看见简晴舟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似乎是斟酌着,而后问:“林校尉,殿下他……可是有事瞒我?”
旁人俱已屏退,简晴舟听他不答,低声道:“林校尉,你跟了殿下几年?”
“回王妃,八年有余。”
“那么六年前,贼人夜袭王府,你亦在场?”
林霜华一凛:“下官当夜……不在府内。”
“这回他从海上回转,在海州遇险,你亦不在。”
林霜华跪叩道:“下官护卫不力,万死难辞其咎。”
简晴舟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林校尉,我并非怪罪于你。相反,王爷委任于你的事情比保卫他更重,乃是王爷深信于你,我亦不疑。”
“但是林校尉,王爷如今可信任的,不止你一人了。”
简晴舟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如今,我是他的妻。”
*
华时恩一迈进宴会,原本的人声鼎沸便渐渐小了下去。这位钦差大臣行事是不懂低调的,今日宴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他。
“王爷——”华时恩朝着季衍的方向高声道:“下官来迟,万望殿下恕罪。”
季衍闻声回头,看见华时恩,眼神微沉:“华大人。”
“下官今日来向王爷道贺,却还有一事向王爷请教。”
华时恩环顾四周,旁人皆退了半步,场面变成他们二人对峙着。
季衍神情不变:“本王大喜之日,华大人偏要搅扰吗?”
“下官实是不敢——”说着,华时恩双手请出天子剑:“只是圣命在身,不可违之。”
旁人望见天子剑,连连跪拜叩首。季衍沉声道:“如此,便请华大人到庭内一叙。”
“不必——”
华时恩袖了手,高声道:“下官斗胆一问——王妃殿下何在?”
话说到此,季衍的脸色才终于变了。
“下官今已查明,江陵长史梁绎罔顾国法,假公济私,纵容族人,有滔天之罪,万死难辞。然,梁绎死前曾留书一封,有人才取此书,梁绎便暴毙身死。”却是闭口不提前几日犯人供述江陵王府之事。
“此间关系重大,下官不敢擅自决断,需得查清了人证物证。”
季衍厉声道:“如此,与我府上王妃有何干系?”
华时恩成竹在胸,坦然笑道:“下官愚钝,当先告于殿下——”
“取梁绎手书者,乃王妃高堂、镇海大将军——简浔。”
门外,府兵中为首的都头望了望日影,忽翻身下马,喊道:“进府!”
门房本就紧张,猛站起来:“都头这是如何?!”
凶神恶煞的府兵阔步上前:“钦差办案,阻拦者斩!”
“王府门前,谁敢造次?!”
忽有一声音传来,王府大门内出来一人,又重重合上。
刘管家袖手立于门前,一双眼睛鹰似地巡过面前每一个铠甲重器的府兵。
都头见此人虽是仆从服饰,却气场与旁人不同,抬手让兵丁暂住。
“在下江陵府甲兵都头,得钦差大臣华大人之令,入府办案——”
“放肆!”
刘管家一声怒喝:“此地乃是敕造一品亲王府,今日王府大婚,岂容尔等冲撞!”
都头震怒:“钦差之令如圣旨,你这老头休要多嘴!”
说完便带人要强闯。一步迈上台阶,却听得耳边一声劲风掠过,一支羽箭竟是擦身而过,直射入脚边地中!
府兵大惊,抬头观望,才发现王府院墙上早已张弓搭箭,齐齐对准了他们。
“老奴出宫多年,不见龙颜久矣。然而最后一道圣旨,老奴却记得清楚。”
刘管家泰然而立,虽无寸铁在手,犹似千军相随。
“卫我王府,虽死不敢忘。”
府外剑拔弩张,府内亦僵持之势。
四周是窃窃私语。华时恩今日必来生事,季衍早已料到;但是矛头直指简晴舟,却在意料之外。
“想来王府大婚,简氏嫁女,简将军当要露面。只将下官今日带来的人马在府内布置一番,下官自当陪同王妃殿下恭候简将军。”
华时恩一算时间,自己的人马将入府来。又故作姿态道:“王爷,下官奉旨办案,多有叨扰。来日复命,必当在圣上面前陈明——”
“殿下。”
却有人走向季衍,冷冷打断了他。
季衍皱着眉,只听林霜华淡淡向他道:“殿下,王妃殿下听闻华大人与简将军故旧,请华大人前去一叙。”
这下华时恩比季衍还要震惊。他本打得如意算盘,若季衍当着诸多头脸人物反对,便是当众抗旨,自己一切行事方便;若季衍允了,他带兵入府,便是软禁了王妃,料王府上下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简浔——他可没有那个胆子真去招惹镇海大将军,不过寻了由头。只待中都事成,便是再来他一百个简浔也是枉然。
如今季衍尚且没有表态,这王妃如何自己先跳出来了?
华时恩骑虎难下。他又看季衍,对方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既是谈简家家事,自当由王妃决断。”
林霜华一抬手,让出路来:“华大人,请。”
他明明是拿人命官司来压他们,哪来的什么简家家事可谈?却还不见府兵前来,华时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顶着周围目光硬着头皮前去了。
目送他走远了,季衍笑吟吟回转身:“一点小事,莫要介怀——本王再敬诸位一杯!”
在众人摸不着头脑的附和声中,季衍将林霜华方才悄悄递来的纸条塞回了袖中。
只“我等你”三个小字,简晴舟龙飞凤舞的字迹,他熟悉得很。
华时恩一进屋,门便被关上了。
他面前一扇屏风,借着光望见一个着礼服的女子身影。
“华大人,别来无恙。”简晴舟的声音幽幽传来,却与那日娇媚语气不大相同。
华时恩自恃天子剑在手,只略一躬身:“劳动王妃殿下,下官惭愧。”
“我听闻,华大人此来,乃是为了家父?”
华时恩迟疑道:“正是。”
却听简晴舟道:“如此甚好。”
华时恩愣愣地,听着简晴舟一直说:“家父镇守海疆,常年巡海在外,正月年节里也不曾回家。此行自中都回转海州,路上琐碎事情耽搁了许久,家中挂念得很。华大人如若寻着了家父,还请一定知会王府来。”
华时恩听完这番话,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当:王妃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串,竟是闭口不提梁绎案之事。
但不等他反应,一道黑影从他身侧闪了出来,手刀一敲又准又狠,华时恩这没经过事的文官自是扛不住,身子一滑便倒了下去。
昏昏然中,他望见屏风后的身影晃动,随后有一张脸凑了上来。
简晴舟朝他微微一笑。
“既然寻不着,少不得王府来帮你一帮了。”
*
季衍赶至院中时,正看见林霜华把晕过去的华时恩捆了扔在一旁,简晴舟在点评道:“林校尉好手艺。”
“王妃谬赞。”
季衍看了看简晴舟,又看了看华时恩脸上一块青,眉毛跳跳:“……你干的?”
简晴舟无辜摊手:“他不经摔,自己磕的。”
诱敌深入、背后偷袭、绑架携天子剑的钦差大臣,自己这个王妃娶得可真是……不同凡响。
“殿下。”林霜华恭敬道:“马已备好了。”
他顿了顿,又道:“王妃殿下已知晓了。”
季衍一愣,又一看简晴舟成竹在胸的样子,反应过来:“阿鳞,你留在——”
“当日在船上,你答应了带我同上中都的!”
季衍一听,心里犯嘀咕:那天没经住简晴舟一声声叫他“小哥哥”,似乎是答应下来了……
简晴舟看他迟疑,又分析道:“华时恩是我让人打晕的,今日虽不可能放他走,但来日总要露馅。我若留在江陵,岂不是等着祸从天降?”
她总结道:“依我看,还是跟你私奔的好。”
“……这不叫私奔。”
季衍一边无奈,一边心里也做了打算。华时恩今日不惜带兵围王府,狼子野心,根本是要造反。他与他头上的人百般要阻挠他上中都,只让季衍更觉得中都已到了危急的时候。
中都若真的出事,那他把简晴舟留在江陵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是送她入了虎口。
“既如此,霜华,你叫人把马车驾出来。阿鳞,让百灵和你一起——”
季衍一转身,只见简晴舟斜跨了只小包袱,一踩镫便上了马。
白日里她着大红嫁衣坐在喜车上,美得不可方物,却隐隐显得不真切;现下换了素布短装大喇喇翻身上马,这转变堪称一落千丈,却叫季衍觉得可爱。
可爱的简晴舟上下打量他:“看什么?”
“这——你就这样去?”近来看多了她当简家小姐、江陵王妃,季衍却是忘了她原本背个包袱就敢逃婚的样子。
“不然呢?”简晴舟莫名其妙。
季衍试图解说,只是姑娘家行走在外需要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不再带些——要用的东西?”
简晴舟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你放心,洞房要用的那本小书,我带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