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简船队起航已经第三天。
船队里最显眼的是一艘十二帆的行海宝船,如今天下唯天行简自家的船厂能建造之。另有随行福船、沙船数艘,皆悬挂江陵王府与天行简两面旗帜。
自海州至江陵的运河尚未通航,需从海州港出发,沿海岸线北上,自郢江口进入河道,才至江陵。与最短时间的陆路交通相比,要慢上逾二十日。
开凿运河一事,从今上登基以来便题叙在册,总因种种原因半道搁置,如今又是在停工的状态。
离开了几年的中都,究竟有多少暗涌急漩在等着他去跳呢?
季衍一边想一边无意识地握紧了栏杆。
阿年从甲板那一边跑过来:“殿下,到用饭的时候了。”
“嗯。”季衍松开手,点了点头:“送到我房里来吧。”
阿年扭扭捏捏地不答话。季衍皱起了眉:“怎么?”
“王爷,三小姐说……说……”他好声好气地:“她在屋里等您呢。”
百灵在桌上摆了两副碗筷,悄悄抬眼看了看简晴舟。
她正翻看手里一卷书册,身上只穿出海常穿的素布衣服,多的钗环首饰统统收起来了,跟三天前她穿竹七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天简晴舟突然说要穿竹七重,让百灵好一阵手忙脚乱:她跟简晴舟的三年里,还从没见她穿过这么隆重的礼服。
到晚些,却是少夫人把她和鹊儿都叫了过去,说三小姐要上江陵嫁人去了。
“鹊儿自小服侍小姐,论理是该一直跟着。”杨韵笑容温和:“但你年纪还小,如果不愿离开海州,便留在我身边也好。”
鹊儿连磕了三个头:“鹊儿只要跟着小姐,去哪里都行!”
杨韵点了点头,又看百灵。
“百灵,那年你说要留下报恩,在小姐身边三年,实是没有奴籍的。”她很认真地问:“你如今也是该成家的年纪了,若是有了合适的人,我便发你礼银离开简家,可好?”
“百灵叩谢少夫人。”百灵跪着,不肯抬头:“百灵已没了父母,又是卖过笑的,能留在简家服侍小姐已经是上辈子的福报,再不敢想多的。少夫人慈悲,就让我一辈子跟着小姐,百灵便是拿这条命——报小姐和少夫人的大恩!”
她声音有些颤抖,压抑着哭腔,旁边的鹊儿却已经悄悄抹了把眼泪。
杨韵看她是下了决心,轻叹了口气。
“命不命的,都是你自己的。你既然选了简家,简家也不会辜负你。”
她让人把鹊儿和百灵扶起,温声道:“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以后,好好跟着三小姐。”
百灵回忆着,在旁边站了片刻,厨下的小厮来报给她,饭菜已经备好了。
“小姐,咱们还等吗?”
百灵记着简晴舟刚才和阿年说的话,知道她是要等王爷的。
可是……上船三天了,这两个人几乎就没说过一句完整话。王爷每次碰见她们,匆匆点个头就转过去察看桨橹罗盘了。
简晴舟也不像以前一样给他气得一跳二尺高了,笑意晏晏地就回到自己屋里,乖乖地看书写字——甚至还绣了一刻花。
一开始百灵还以为小姐要嫁人知道收敛了,鹊儿却显得十分不安。
“百灵姐姐,你不晓得,小姐上次这种样子,还是刚来海州、老爷不让她上船玩儿的时候。”
百灵不明就里:“后来怎么又让了?”
“因为三小姐一口一个‘爹爹万福’‘哥哥万福’,老爷和二公子瘆得慌。”
“……”
鹊儿老神在在地总结道:“总之,小姐就是为了让王爷瘆得慌。”
百灵让鹊儿别把这话给别人说,然后揉了揉自己起的鸡皮疙瘩。
“他会来的。”这会儿,简晴舟放下书,站起身来:“先帮我换身衣裳吧。”
季衍进门之前做足了准备,无论简晴舟是跳起来对他破口大骂还是抄起家伙照他脸上招呼,季衍都有信心负隅顽抗。
不成想一进门,简晴舟就跟一阵风似地贴到了他身上,声音又娇又软。
“殿下,你怎么才来看阿鳞呀?”
季衍一低头,正对上简晴舟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船舱中闷热,她穿得单薄,身子就靠在简晴舟手臂上,体温惹得季衍头皮发麻。
“简晴舟你你你你——”
这可不在他的准备范围之内啊?!
简晴舟却拖住了他的手,笑得婉转动人:“殿下,阿鳞挑了几样菜让厨房做的,你快尝尝喜不喜欢?”
等季衍被她拖着坐下,旁边的人都已经识趣地退开了,百灵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这几日海上有些风浪,殿下若是颠簸得胃口不好,就尝尝这个酸汤鱼,最开胃的。”
“阿年说殿下常想吃北方面食,我就把后面福船上一个北方出身的厨子叫过来了,他做的面疙瘩汤是一绝,阿鳞给殿下盛一碗。”
“殿下再尝尝——”
季衍握住了她举着筷子的手:“简晴舟。”
简晴舟停住动作:“殿下?”
“你……”季衍望着她,艰难开口:“你是不是气我要带你去江陵?”
“是阿鳞自己要去的,怎么会和殿下置气?”
“那你是不是……气我这几日对你视而不见?”
“原来殿下知道自己对阿鳞视而不见呢。”
季衍以为这是正确答案了,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跟你——”
“阿鳞怎么会生气呢?”简晴舟笑了一下:“殿下是心系船队,时常察看,阿鳞倒该替我家船工们谢殿下的恩呢。”
季衍无语凝噎,和笑面虎似的简晴舟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去,低声下气道:“我先跟你道歉,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对?”
简晴舟也困惑似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把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
“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要我怎么当王妃——或者说,太子妃?”
她的声音恢复了常态,不那么蜜似的黏腻,带着些清凉的海风般质感。
季衍一时间没明白她意思:“要怎么……”
“我姐姐,先甄贵妃娘娘,自幼知书达礼,精通琴棋书画,人人都说她大家姿态,女儿典范。自从她入宫,步步受封,又有人说,姐姐或有一日母仪天下……也未可知。”
“我姐姐那么好,明明已经够好了,可是——”简晴舟捏紧了衣褶,咬着下唇:“可是最后姐姐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季衍终于听懂了:简晴舟在害怕。
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家族,简晴舟跟着他离开了海州,就是把一生托付给了他。
她在那样一个充满了温暖和善意的环境中长大,却见过了她姐姐生命最后的痛苦和冷清,所以她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也有一日走进那道高高的红墙,繁华唱尽,无人来陪。
她还太小了,她以为只要把自己包裹成浓情蜜意的糖、千娇百媚的花,就会让季衍再多一点、再久一点地爱护她。
简晴舟不再把他当做季衍,而是当做了高高无上的王。
季衍看着她低落的眼睛,他觉得胸口滚烫,好像着了魔似地想一直看着她。
他低声道:“你可是想说,后宫佳丽三千人,帝王从来是无情?”
“……我不敢。”
“跟我说话,用不着不敢。”
季衍轻轻把手覆在简晴舟手上。她颤了一下,但没有逃开。
“阿鳞,你可知那天你跪在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意带你走,我是什么心情?”
简晴舟循声抬起头,看见季衍一双瑞凤眼深深望向她,像是一汪深而清明的湖水。
“我只想从此把你带在身边,藏在怀中,再不准你离开我半步。”
简晴舟一瞬间错愕,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什么,但季衍的眼神像是能看穿一切,让她逃无可逃。
“我可以不当王爷,不当太子,带你走到天涯海角去。”
她就这样看着季衍倾过半身靠近她,面容停留在她眼前咫尺,吐息温热地拂过鼻尖。
“阿鳞,我喜欢你。”
他伸手扣过少女肩膀,淡淡吻上她眉心。
“十年了,我只喜欢你。”
“百灵姐姐,小姐和王爷怎么还没吃完饭?”鹊儿疑惑道:“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百灵拉住她:“去把书房里那些笔墨收一收。”
“哦。”
船上的书房是个小单间,季衍和简晴舟偶尔都会来。
鹊儿认得字不多,但能分得清两种笔迹。
笔画更有力道一些的是王爷的,而游龙走凤、满纸天书似的那些自然是小姐的。
“小姐的好看,跟画画似的……嗯?”
鹊儿从其中拣出一张。上面大片的是简晴舟的字迹,却在边角里留下了季衍的小字。
鹊儿吃力地读了几个字之后就放弃了。她将这一张放在整叠纸张的最上,没再多看,转过身收拾别的东西去了。
前朝诗家的名句静静躺在那张“天书”里,简晴舟有些心不在焉的笔迹后面,是季衍悄悄添笔的一句。
自古帝王宅,城阙闭黄埃。*
却有春风来,倾花向我开。
*
季衍睁眼醒来时,觉得平稳得很,简直不像是在船上。
他动了动,还没起来,就听到有个声音制止他。
“躺着吧,我交代了船长,今夜走慢些,让你好好休息。”
那人走过来,端着光线微暗的烛台,映出的是简晴舟的脸。
“这几天海上风大,你着了凉,发了高热。”
季衍皱着眉,确实有些头疼。这一疼他又想起自己睡过去之前的景象:他似乎说了些很不君子的话,还……还做了些很不君子的事情。
但简晴舟的神色平常得很。季衍忍不住又困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梦?要是真做了那种事,简晴舟不得打死他?还是说……他现在是被打死前的回光返照?这也不能够……
总之,季衍故作平静:“……我没事,你也快回去歇着吧,阿年他们都在外面守着的。”
“……噗嗤。”
简晴舟突然笑了。她将烛台搁下,直接坐在了床榻边,季衍下意识地向里面缩了缩身子。
简晴舟看见他这个动作,颇为玩味地将手托着下巴:“殿下好无情,方才抱阿鳞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季衍这回是实打实地吓清醒了:他从头到尾都没在做梦。
“……那倒也算不上抱。”
简晴舟听完这句,眉毛跳了一下:“殿下说的是。”
季衍连忙改口:“不不不不是不是,我确实抱你了。”
这句话似乎也没有用,简晴舟站起身来走开了,他拉都拉不住。
过了片刻,没等季衍想好怎么挽救,只见简晴舟突然走回来,抬起手就往他脸上招呼。
季衍下意识地闭上眼大叫:“阿鳞我可是你夫君!”
话音未落,只感觉额头上冰冰凉凉,是简晴舟给他从冷水里绞了条帕子降温。
“怎么不说’我可是王爷’了?做我夫君比当王爷还厉害了?”
简晴舟报复似地摁了摁帕子,摁得季衍一脑门子凉意。
这是他熟悉的简晴舟。季衍望着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又喃喃自语:“阿鳞,我想抱你。”
简晴舟一僵,涨红了脸,把沾了水的两只手往他脸上一拍。
“季衍!病死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