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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与曲三在茶摊道别后,辛弃疾乘马沿着西湖柳岸徐行,心中思绪翻转,一路漠然无言,众官兵列队步行紧随在后,也是肃敛面容,目无旁顾。

虽与曲三初次蒙面,辛弃疾已断定此人绝无恶意,对他所言的天命将至已然信了七成,但是贸然前往岳飞藏身之处,终究不妥。他在临安并无根基,想要暗中探查曲三的来龙去脉,除非亲自出马,实在无人堪用,况且曲三来到临安已久,凡事应都有所安排,追踪调查只怕也难有结果。辛弃疾思量几番,还是拿定主意,待遣散了这队随行官兵之后,先到城郊五云山栖真院中寻访一位故人,再行定夺。

不久一行人转过丰豫门,挤在熙攘的人流间,沿着直街入了临安城。

至吴越归宋以来,这座城池越渐繁华兴盛,商贾殷实,户盈罗绮,百市买卖,应有尽有。青石街道两旁商家、酒楼、茶坊、面店、帛铺......鳞次栉比,绿柳红桥之间,生意昼夜不绝,通常夜半三四鼓,游客始稀,待到五鼓钟鸣,早市又已开张。

行至三桥街,摊货车马拥堵不堪,路人接踵摩肩,穿行艰难。众人牵马缓步,辛弃疾所住客栈就在前街拐角处,便在路口停下脚,拱手向随行官兵道别。这队厢兵原是城南巡检司的奉谀之意,虽是老迈羸弱之兵,却也姿容齐整,领头是个管理烟火盗贼的押铺,与辛弃疾客套一番,就自带队牵马去了。

辛弃疾见押铺领兵走远,缓步走回客栈,约莫一盏茶时分,又从客栈后门踱出,转身过小巷,兜兜转转几个圈后,见无人尾随,方沿着御街又朝丰豫门而去。然而,此时街边酒肆酱香阵阵传来,搅起腹中饥饿,他抬头一看,已是日近中天,心想:此去栖真院还有十里路程,倒不如先顾了饭点,也免得打扰故人。既然如此,便寻了一家垂帘小店走了进去。

刚跨过门槛,便瞥见了时才茶摊里的山东书生,正在店中与一帮人围桌阔论。那群人见辛弃疾挑帘进店,纷纷缄口收了声。辛弃疾也装作没瞧见,背过身在窗边落座,叫了一罐椒盐童子鸡、一碟嫩菱烧豆腐。趁着辛弃疾点菜的档口,书生一伙人洋洋洒洒结账出了门,辛弃疾便向那点菜的伙计问道:“那群人说得什么,好不热闹!”

“可不是嘛,聊的都是神鬼故事,说是岳爷爷尚在人间,又说世道六十年一次轮回,也不知道是哪本书中看来的,倒是很有意思。老先生您一看便是学识渊博之人,若是早到一脚,咱们店中只怕会聊得更加热闹。”伙计搭话,辛弃疾闻言而笑。

这搭话的伙计是个皮肤黝亮的男孩,约莫十二三岁,手脚麻利,眼亮能言,甚是招人喜欢。辛弃疾见他言语恭敬,心中宽舒,便又叫了一壶春荣楼酿的官酒。这小店菜肴尚全,却不能自酿酒,于是从临安城中的官府酒库、正店酒楼中,各色品种口味都进了些酒样,存在形色不同的瓷缸里,任宾客随意挑选,酒虽陈旧难醇,却能品遍京城。

过不多时,酒菜上桌,辛弃疾方挑嚼几口,突然间听得店门口人声喧哗,回头见门帘翻起,慌慌张张挤进一群人来,都是半大孩子,男女三五个,齐喊着:“莫哥哥,大事不好,三儿被抓了!”那上菜的黝亮男孩正在忙活,听见喊声,将菜碟托盘放在案头,探头问道:“小声点!闹什么,撞到鬼了?”他的年龄并不比这群孩子为长,神情态度却老练许多。

“三儿被......被......被抓了!”一个黑胖子男孩,抹着满脑门子汗,赶上前说道。

辛弃疾见这憨憨的黑胖子,比店里上菜的男孩还高出半头,竟然也跟着其他娃娃一起叫“莫哥哥”,不禁哑然失笑。那被唤作“莫哥哥”的少年伙计揩着满手油汤,见黑胖子汗流满面,作势递过手中抹布,黑胖子也不看便接过,盖在脸上擦汗,残羹剩菜顷刻挂了满脸。

众娃哄笑嬉闹,方才的慌张气氛一扫而空。

黑胖子也不着恼,尴尬说道:“莫哥哥......别闹了,三儿被抓了!”

上菜伙计眼中闪着光,皱眉回道:“抓就抓了,三儿好赌,又是被哪家赌场扣了吧?”

黑胖子连忙摆手,说道:“这回错怪他了,是在鬼佬沙的博戏铺子里,有人耍诈坑人,三儿不留神上了当,却不是他的错。”

众娃也七嘴八舌的说道:“鬼佬沙的人耍蛮横,硬要押着三儿去官府......”

辛弃疾落座其旁自然听到,心里便想:这博戏乃是商家用博彩中奖招揽过客的噱头,街头并不少见,孩子们何能惹上麻烦,无良商铺欺负孩童倒不奇怪,但这样大动干戈地押着孩子见官,就有些非同寻常了,只怕其中另有蹊跷。他身为朝廷命官,不免留了神。

此时,店中的宾客已有三两座,这群顽皮孩子的声音嘈杂,引得四下里的眼光看过来。店老板赶紧转出来,扯走黑胖子手中的脏抹布,哄道:“走走走,出去闹!”又指着被唤作“莫哥哥”的黝黑伙计教训道:“莫漆!你少跟着胡闹,小心你奶奶扫把打断你的狗腿。”

“哎哟......”这叫做莫漆的小伙计扮了个苦脸道:“老爷子,我狗腿断了不知多少回,这次着实没办法,您老撑一会儿,我就出门说几句话的工夫。”说着连推带拉把群孩子带出了店子,围聚在辛弃疾落座的窗户外的槐树下说话,辛弃疾耳目清晰,吃菜饮酒之间,便听了个大概明白。

原来这群浪迹街头的孩子中,有个唤作“三儿”的弟兄,从小随了父亲的秉性,是个贱赌鬼。这日,他们结着伙去清河坊的闹街里闲耍,瞅见玉器铺前人群扎堆,过去一瞧:百余人围着一个漆木转盘,正在投球玩博彩,付两百文取两个锦绣皮球,那皮球有一面缠着棉纱,蘸着彩墨,人站在两丈外朝漆木转盘上掷去,只要着了墨迹,转盘上挂着的物什便尽可拿走。虽说这两百文可不是小数目,熟手劳工半月的工钱也不过如此,但那转盘上玲琅挂满的宝贝却着实诱人,中圈的漆器、锻绣、楠扇、瓷具已是上品,外圈的珠花、玉石、银鎏金、镶翠金更是烨烨生光,任何一个都是价值不菲,因此围观者中踊跃试手的阔绰人依然不少,人群中时而爆发出阵阵喧闹,欢呼声、惊叹声、惋惜声......直把挤在人堆里的三儿勾得心痒难耐。

便在这时,身旁有个衣冠华丽的汉子挤过来,悄悄塞了个球给三儿,说是小孩儿运气好,帮他试试手气,随便三儿去抛掷,若是中了外圈宝贝的话,还给十文钱换糖果吃。

这样好的事情,真是天上掉下的无本生意,三儿哪里会不答应,当即便应承了下来。只是那皮球入手颇为沉甸甸,三儿正觉奇怪,那汉子却急声催他上阵,三儿也是贪财心切,未及多想,便钻到队伍前头,绷腰抡臂,朝前一甩,只见那皮球划出一道弧线,正砸在漆木转盘上,猛然轰出一声巨响,竟似暗藏了摔炮般的火药,顿时浓烟四起。那动静着实惊人,吓得那护盘人一猫腰,整架漆木转盘都倾倒在地,转盘上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那皮球中却滴溜溜滚出一大块熏黑的鹅卵石来。

这博戏摊子可是地头上狠角“鬼佬沙”照应的,那容得人砸场子,当即便把三儿扭住了,三儿大呼冤枉,却是百口莫辩,身旁衣着华丽的汉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心知中了圈套。守摊的伙众拾起一个摔缺的青玉扳指,气势汹汹地朝三儿索赔,张口便要五百贯。孩子们惊呆了,这一贯一千文,三儿穷的叮当响,翻遍身上也只有三文钱。眼见赔钱无果,摊中伙众扭起三儿便要见官,结伴的孩子们见势不妙,急忙狂奔赶前,直向莫漆求救而来。

莫漆待黑胖子说罢始末,思索片刻,忽地说道:“鬼佬沙要的不是这五百贯,拉三儿见官只是幌子,为的是逼迫三儿爹交出老宅子。”黑胖子闻言一愣,身旁一个尖脸痞相的瘦猴子挥拳砸树,叫道:“我就说是有问题,那催唆三儿投球的贼汉子定是一伙的,三儿爹死活要守着老宅,不肯卖给鬼佬沙做货仓,这下三儿给人抓了把柄,真是断了退路了!”周围的孩子们都是焦急显于颜色,纷纷乱道:“三儿不在官府脱层皮,回家也会被他爹打死,这老宅子没了,他爹是要癫狂的。”莫漆被众人围在当中,蹙眉咬牙一言不发,这时瘦猴子牵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女娃,抬手叫道:“莫哥哥,他们来了!”

辛弃疾端起酒杯,循窗朝女娃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两个粗衣汉子拎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便跟贩卖鸡仔一样,在人群里拖着扭着,沿着石街蹒跚而来。莫漆眼神忽变,挺了腰杆,从孩子堆中挤出来,油手抹着屁股,迈着步子缓缓迎了上去,那圆脸的三儿隔着几丈远看见莫漆过来,拼命挣扎着喊道:“莫哥哥,救我呀!”

莫漆行近几步站在街心,拦在两个粗布汉子身前,抬头说道:“两位爷,我兄弟咋了,怎么得罪二位了?”两个麻布汉子见是个孩子拦路,正眼也是不看,喝道:“闪开!”抓着三儿发髻一摇,便要侧身而去。

莫漆脸儿一歪,将手一摆,身后黑胖子、瘦猴子等人便散开一圈,将路堵了。

麻衣汉子中高大一人怪眼翻起,说道:“嚯嚯!小娃娃要劫道呀?”说罢喋喋而笑。

莫漆也是轻笑,满身市井气,全无店中的乖顺。辛弃疾见他背影年轻,横在街心毫无惧意,心中大为好奇。莫漆盯着那高大汉子笑罢,压低声音,慢慢说道:“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家中兄弟都在这,事情不能不说个明白,两位爷,对吧?”

这人比的是个气势,莫漆虽然年少,但脸上的一双眼睛却是经过事的,高个麻衣汉子便把他当了回事,语气虽傲慢,终究回了话,抬手亮出手中一个物件,冷笑道:“哼哼,这小贼砸了店子,坏了东西,得赔五百贯,这是管他要,还是管你要呢?”辛弃疾看得清楚,麻衣汉子手中捏着一个翠绿色的玉扳指,却看不出成色好坏。便在这时莫漆惊呼一声,抢上前一把抓过那玉扳指,动作甚是迅捷,麻衣汉子措不及防,喝到:“干什么!”

莫漆退后一步,反手握住玉扳指,仔细端详,另手指着三儿,大骂道:“你这个混账家伙,摔坏了人家这么贵的东西!”麻衣汉子见莫漆认账,便不作势抢回,冷笑道:“要么拿钱,要么见官,话说清楚了吗?”辛弃疾从窗口只瞧得到莫漆的背影,清清楚楚见莫漆扬起的手掌一松,那玉扳指便顺着手腕滑进了袖口,辛弃疾暗赞:好利落的杂耍把戏!那麻衣汉子站在莫漆身前,却对他背转手心里玩的花样浑然不知,正洋洋得意间,忽听莫漆抬高声音喊道:“这块玉佩没有一百文如何赔得起?”

麻衣汉子闻言一愣,随即呵斥道:“放屁!”却听莫漆冷笑道:“好臭!”左右手一换,亮出一块寸于大的玉佩,朝着街面四周大声叫道:“忒不要脸,欺负小孩子是吧,一百文的玉佩,骗价五百贯,还有没有王法!”这一声大喊,引得过往路人纷纷站住,街市熙攘拥挤,顿时围了百余人。

辛弃疾见莫漆手法迅捷,变戏法般将玉扳指换成了玉佩,这手法晓是自己也未能看清,街面围观人众更是压根没有注意过玉扳指,此刻看见莫漆扬手举着一块寻常玉佩,又见对峙双方一边是凶神恶煞的汉子,一边是半大孩子,顿时先入为主,对莫漆的话信了九成,都以为是恶霸欺负孩子,一时间路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嘘声不绝。

辛弃疾没料到这事情陡然转折,心里道:“这孩子诡计多端,胆大妄为,若不好生管教,只怕要吃些苦头。”果然,麻衣汉子大怒,冲前一把抓住莫漆脖子,喝道:“小泼皮,敢戏耍爷爷,交出扳指来!”莫漆由他掐住喉咙,脸憋得通红却不挣扎,只咧嘴喊道:“抢钱了......杀人了!”喊声撕心裂肺,围观中好几个年长者顿时不忍,纷纷上前劝架,都说:不要欺负孩子,有话好好说!气得两个麻衣汉子更是怒不可遏。

便在莫漆场面占理之际,忽听瘦猴子牵着的女娃吓得哇哇大哭。黑胖子扭头一看:瘦猴子已不见了踪影!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人群中冲出一个干瘦的身影,抄着一根擀面杖,直朝麻衣汉子头上砸去,不是那瘦猴子还有谁?原来他见莫漆吃亏,也不管莫漆目的何在,立马冲进街边包子铺,抄起家伙打将过来。

高个麻衣汉子正在与拉架的长者辩解,冷不防当头挨了这一闷棍,只打得眼冒金星,瘦猴子力气小,还未抡起第二棍,麻衣汉子中的另一个矮胖子,已经扑过去,扭住瘦猴子手臂,膝盖飞起,将瘦猴子打趴在地。莫漆原本只想场面占个理,忽见瘦猴子冲动坏事,心中一叹:罢了,打吧!当即猛然扬起一拳,正打在高个麻衣汉子的眼睛上,这汉子陡然受到棍打、拳砸两次暴击,脑子一阵晕眩,无头苍蝇般转了半圈,绊倒在人群中一个大姑娘身上,两人趔趄不稳,齐身滚倒在地,大姑娘羞声尖叫,顿时满街乱做一团。

黑胖子见莫漆已经动手,当即冲了上去,他身形壮实,登时将矮胖麻衣汉子撞开数步,这汉子显然久经阵仗,碎步站稳,大吼一声立马抡拳回击,黑胖子身手也甚是灵活,一猫腰便躲过,抡起右拳直冲汉子小腹打去,那汉子正欲撤步,忽然小腿一阵剧痛,原来瘦猴子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已是一擀面杖砸在他的小腿挡门骨上,那汉子吃痛迟缓,小腹便重重挨上黑胖子一记猛拳,还未喘过气来,却见莫漆三五步箭冲过来,飞起一脚正踹在面门上,那汉子顿时连退数步,摔了一个胯朝天,脸上印着一个肮脏鞋印,口中哇哇大叫,狼狈不堪。

辛弃疾见这街头乱架,不禁哑然摇头,这群泼皮孩子虽然年幼,打架却已深有经验,你来我往配合得甚有章法,但是打斗说到底拼的是身体底子,两个麻衣汉子都是强实壮年,挣扎爬起身来,睁眼晃头略一定神,便抡起斗大的拳头打将开来,顷刻又将场面扯平。街面上的过客见烂摊子收拾不了,只得各自闪开。一时里,街道中人影翻动,鸡飞狗跳。只见莫漆身手极其灵活,在店铺货摊间左挪右窜,高个汉子脚步迟缓,挥着拳头到处乱打,却始终差着两步,旁边被抓的三儿脱离了挟持,也是大呼小叫,捡起一根竹竿远远冲过来扑打两下,又鼠窜逃开,高个汉子左右逢敌,越发抓不住莫漆,直怒得呼叫大吼。

另一边瘦猴子却吃了亏,矮胖麻衣汉子皮实肉厚,顶着黑胖子拳打脚踢,只顾抓住瘦猴子猛打,瘦猴子满嘴是血,也红了眼抡起擀面杖乱砸。黑胖子显然怕闹出大事,既要拖住矮胖麻衣汉子,又要拦开发狂的瘦猴子,这一来虽然身手像是练过,却无用武之地,落了下风。

矮胖麻衣汉子冷不丁一记直拳呼来,黑胖子伏腰闪过,却正中身后瘦猴子面门,瘦猴子闷哼一声,蹬蹬蹬后退跌倒,黑胖子连忙赶上护住,正欲硬吃一顿老拳。哪知这矮胖汉子却不追打,转身一脚踢起一个篾篓,直朝在杂物间窜出的莫漆飞去。

莫漆连忙挥手挡开,便这一延误间,已被身后高个麻衣汉子抓住衣领。莫漆反应忒快,飞起反肘砸上他的腮帮,高个汉子痛歪了嘴,手一松,莫漆便要跃过杂货窜出,高个汉子狂怒间操起一根扁担,直朝莫漆脑后砸去,扁担沉长,眼见便要砸中,众人齐声惊呼,正这紧急关头,却见一把黑剑倏地横来,那扁担来势汹汹,正砸在剑鞘上,只听一声闷响,高个麻衣汉子虎口震裂,扁担竟然脱手飞去。高个麻衣汉子吃惊扭头,但见一个魁梧黑衣老者站在身前,虬髯散飞,赤面青目,正是辛弃疾!

高个麻衣汉子捂着虎口,退身喊道:“鬼佬沙漕运社做事,你要替谁出头?”

辛弃疾冷眼说道:“漕运社做得便是当杀人的事情么?”声音粗沉,清晰入耳,自有一番威严,满街乱糟糟便顷刻停滞了。

矮胖麻衣汉子看在眼里,见这威猛老者来去如风,力有千钧,心知来了劲敌,便是两人齐上也不是敌手,当即收拳退开两步,满眼惊惧地望着辛弃疾。黑胖子赶紧横身将瘦猴子护在背后,三儿抄着竹竿躲在孩子群里,也不知辛弃疾是何人,只有莫漆收不住脚,翻过猪肉案、包子铺,撞飞一堆篾篓后,突觉无人追在身后,才满心疑惑地停步立在街心。

他回身望见辛弃疾天神一般,站在高个麻衣汉子身前,顷刻知道这个店中老者要替自己出头,只听高个麻衣汉子喊道:“漕运社办的事情,你若插手,可要想清楚!”

莫漆心念一转,大声喊道:“漕运社办事?鬼佬沙堂堂好汉,怎会容你欺负孩童?你自己臭不要脸,坑蒙拐骗,不要拉上漕运社的英雄。”

辛弃疾眉头一皱,看见莫漆目光闪烁,知道这孩子是个见风使舵的老手,此刻话语带转,应是不想跟漕运社结上仇怨,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一肚子鬼伎俩,然而眼瞅莫漆终归是个孩子,便对高个麻衣汉子说道:“小小一块玉佩,闹出人命官司,你可想过后果?”

高个麻衣汉子心里一凛,心想:此话不假,差点因为这小杂种闹出大事!这老头相貌威严,武功深厚,此际不知底细,不可贸然得罪,忙拱手说道:“这位好汉,你有所不知,实是因为这小杂......贼,太过招人恨......”莫漆站在街心,高声喊道:“是你可恨,还是我可恨?你这个贼人拿块玉佩,诳我兄弟五百贯,容你逼他家破人亡么!”

高个汉子怒容满面,辛弃疾不待他开口,便道:“这玉佩五百贯,又是哪朝哪代的宝贝了?”高个汉子怒道:“分明是个玉扳指,被这小子抢走藏着,欺人太甚!”辛弃疾反笑,说道:“屁大孩子焉能欺人太甚,街面上这多人都看见了这面玉佩,你非要说这孩子藏了你的玉扳指,那究竟藏在哪儿了?”说着冷眼横看莫漆,心想:旁人不清楚你的鬼把戏,我却看得清楚!

莫漆脸皮忒厚,装作愤愤难平状,喊道:“藏着你的宝贝是吧?街上的老爷大叔都看清楚,看我能往哪里藏!”说着将褂子短衣纷纷翻起,露出黑黢黢的泛着阳光小麦般的腹肚,又索性将褂子、膝裤、内衫都脱了,统统摔在地上,只穿着一条犊鼻裆,光身站在街心,高声叫道:“有没有?要不要掰开屁股丫子翻翻看?”满街男女老少见状,纷纷掩鼻而笑。

辛弃疾见莫漆刁赖,暗自摇头,又觉滑稽,便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又对高个汉子说道:“你两人休要纠缠不清,要么规规矩矩的过堂,要么物证人证俱在当场了结,这样当街斗殴扰乱,本官岂能见之不管。”说着抬手亮出一只银鱼袋,高个汉子眼中顿时一惊,这银鱼袋乃是当朝官符,非五品大员之上不可持有,眼前老者竟然是个大官!赶紧长揖到底,连声道:“小事惊扰大人,万万恕罪!”另一边矮胖汉子更是惊诧,慌忙跑过来俯首说道:“大人息怒,实是这群孩子中.......有人坏了我商铺中价值不菲的宝贝,漕运社吩咐小人按规矩办事,结果报官途中这刁蛮孩子弄丢了物证,小人实在是为难,不知道如何回社中交待!”

辛弃疾心中知道:这漕运社乃是运河边上的大帮,既然要跟这孩子为难,自然另有事端,只怕莫漆所言巧夺民宅之事不假,自己走后这干人岂能善罢甘休,既然遇上了,索性善人做到底,他为官多年家底殷实,心中豪气生起,便抬声说道:“我与这孩子相识,且信你所言,既然坏了你的玉扳指,区区五百贯,我便依价赔了你,倘若你等诳我,须知我不会善罢甘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槠纸会子,砸在杂货摊上,说道:“这里的会子钱三百贯有多,剩下的百余贯,明日午时去三桥街的云来客栈找我来取。”

高个汉子见这官员竟然与莫漆有交情,暗道事情难办,抬头瞟了一眼矮胖汉子,口中推搡,怯不敢拿,辛弃疾厌烦汉子啰嗦,心知银钱不到位,这事情了结不得,佯怒挑眉道:“怎的信我不过,是要拿着这银鱼袋儿押着才行?”手中墨色剑鞘微抖,高个汉子见状心想: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便叫人信你,倘若伸手接了这道官符,你这干猛老头还不扬剑将我剁了。

矮胖汉子见势难回,连忙弯腰上前说道:“大人说笑了!小人怎敢信不过大人。”他顿了顿,又低头道:“大人执意要赏这会子钱,我俩且就斗胆暂时收下,这便回去报给漕运社帮主鬼佬沙知晓,今日惊扰了大人和这位小兄弟,明日午时再到云来客栈赔罪。”说罢,小心翼翼拿起那叠会子钱,正欲拉着高个汉子躬身离去。

莫漆忽然叫道:“你们白活了这把年纪,不留下字据就走?”

两个麻衣汉子面面相觑,却见莫漆走到店中拿出一本账簿来,喊过黑胖子抄笔写了一张字据,又叫两个麻衣汉子过来签字画押,矮个汉子怯于辛弃疾的威严,乖乖过来按了个手印,退开时对莫漆怒目而视,见这孩子冷眼相对,像似藏着刀子,顿时心生不适,连忙拖着高个麻衣汉子,朝辛弃疾鞠躬而去。

两人走远,莫漆依然穿着犊鼻裆,无赖般站在街心,街上路人讪笑着散去。

三儿觍着秀脸,畏畏缩缩走过来捡起衣裤,莫漆正眼也不看他,拿过衣裤慢慢穿上,回头见那边黑胖子扶着瘦猴子,还蹲坐在石板地上。瘦猴子满嘴血迹,大声朝辛弃疾喊道:“官爷大恩,这五百贯银钱,我们定会还上。”莫漆冷笑着看了瘦猴子一眼,嘲弄道:“先剐了你的一身瘦肉,看看卖得几文?”转身敛了眼神,对辛弃疾说道:“老先生,请回店吧,打扰了您的胃口,我再替您把酒温了。”话虽客气,却不言谢,辛弃疾只道:“不必,喝惯了冷酒!”说罢也不看他,径直回到店中。

桌上饭菜未凉,辛弃疾重拾碗筷,透窗看见那群孩子依然围在街头。莫漆蹲在瘦猴子身旁过问伤情,看神色料想应是无碍,见他低头扶肩跟瘦猴子低语,瘦猴子接连点头,遂起身沿着麻衣汉子离开的方向紧步而去。

店中掌柜刘老汉正在桌旁,他五十来岁年纪,不善交际,知道辛弃疾是朝官后,连忙叫后厨端上两盘新菜,又亲自将酒壶添满,就束手束脚站在一旁,直到莫漆和黑胖子回到店中,他才恢复了活力,沉着脸走过去训斥了两人一番。

莫漆抓脑挠腮地听完,待刘老汉没话可说,忽然问道:“屋后那窝马蜂甚是闹人,你都催过几次,我竟然忘了,这就去收拾了!”刘老汉一愣,见这孩子突然念想起了屋后的马蜂窝,只怕又要捣什么鬼,还未及开口,莫漆已和黑胖子一溜烟跑去了后厨。

两人推开柴房门,从屋外缸中取了一瓢水,到屋外土堆里翻掇出几块黄土,搅和成一团黏糊糊的稀泥,盛在一个瓦罐中,两人用破布缠了头脸,互相帮着遮掩好裸露的皮肉,拖过一个木架子,小心翼翼端起瓦罐,这才鬼鬼祟祟朝树杈上一个刚成巢的马蜂窝摸去。

这马蜂窝结在一棵枯树上,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爬满了嗡嗡作响的马蜂,看起来甚是骇人。莫漆蹲在木架子上,几只马蜂顷刻察觉,围过来四下里翻飞打探,黑胖子忙道:“快动手,莫都惊了蜂!”莫漆抿着嘴点头,眼睛瞅准蜂巢,端起瓦罐使劲朝上兜去,顿时连枯枝带蜂巢,一股脑埋入了满罐黄泥中,黑胖子赶紧起身,操起菜刀劈断枯枝,朝天使劲甩动破布,驱走惊散的游蜂,莫漆压低身子跳下木架躲回屋内,黑胖子连忙跟进来关上门,只听瓦罐黄泥中的蜂巢窸窸窣窣,却不见马蜂钻出黏糊糊的黄泥,两人相视一笑,莫漆道:“叫那贼人吃点苦头!”黑胖子深表赞同。

这时,屋里传来瘦猴子的问话声,莫漆忙探头招呼他进到后屋。瘦猴子满脸是汗,嘴角仍有血痂,喘气道:“两个贼汉子......果然在骚婊子的茶坊里饮茶,莫哥神机妙算。”莫漆嘿嘿一笑,说道:“那骚婊子是鬼佬沙的姘头,喽喽爪牙花钱,自然要照顾压寨夫人的生意,这两人丢了玉扳指,差事办砸了,不合计一番怎敢去见鬼佬沙。”说罢,三人又交头接耳一番,莫漆便抱着瓦罐又从柴房溜了出去。

黑胖子和瘦猴子进到后厨,接过厨娘刚炒好的新菜,探头探脑回到前屋,见辛弃疾仍然依窗饮酒,此刻店里又陆续进了两桌散客,掌柜刘老汉见瘦猴子端菜过来,莫漆却不见人影,顿时恼火道:“怎么是你?那小子呢?他倒当起掌柜来了?快快,客都来了好几桌。”

瘦猴子连忙上了菜,到刘掌柜跟前一指黑胖子,笑道:“我俩个来给莫哥替手。”忽又叫道:“三儿,你也过来!”圆脸三儿不知所以,牵着女娃连忙跑过来,瘦猴子拿起抹布朝他一扔,嬉皮笑脸对刘老汉说道:“三个,三个,一个换三个。”刘老汉苦着一张脸,叹道:“搞什么鬼,收了这个小祖宗,非要告诉他奶奶,打断他一条腿……”

那边其他孩童早都散了,唯有瘦猴子的妹妹没有离去,哥哥们在跑堂忙活,她只好摸着小手站在桌边,辛弃疾见她眉清目秀,便召唤她来桌前落座,这女娃知道辛弃疾是恩人,怯生生地爬上板凳坐下,辛弃疾招呼来一双碗筷,叫她吃菜,刘老汉歉意几句,也就顺了他的意,女娃吃了几口,渐渐不认生了,辛弃疾便拣菜给她,问道:“你年有几岁?”

“七岁半。”女娃满脸稚气答道,辛弃疾又问道:“总是跟着哥哥玩耍?”女娃含笑点头,辛弃疾问起她的名字,女娃答道:“红缦,哥哥叫驰杨,我娘起的。”

辛弃疾点头道:“好听!”心中却想起两句前朝古诗: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名字虽好,却是不雅,也不知她父母心中是如何想法,他打量这女娃衣着并不褴褛,想不出为何跟着莫漆这些野孩子混在一起。

女娃用手拿起滑在桌上的鸡块,说道:“三儿哥哥对我最好,莫漆哥哥最会打架,我哥哥都打不过他,但他总是帮着我哥哥。”辛弃疾说道:“哥哥打架,你爹娘不骂他么?”女娃吃着鸡块,答道:“爹爹跑船常不在家,娘出远门好久没回来了,爹说我长到哥哥那么高,娘就回来了。”辛弃疾闻言,心中一阵伤感,就不想多说,默默吃菜,许久未言。

不多时,一壶酒饮尽,辛弃疾起身结账,刘老汉断不肯收,弯腰点头,满口谢意,便似辛弃疾救了他的性命一般。辛弃疾也不推辞,心道:你收与不收,我这两碗饭都吃掉了五百贯,倒比青楼头牌陪酒还去得多些。于是跟红缦挥手告别,落手挂好佩剑,衫袍飘飘,转身离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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