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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宋嘉泰四年三月间,正是西湖胜景如画的好时节,行都临安城里突遭大火,直将皇城太庙附近烧得一片焦黑,远远望去就像这锦绣画卷之上溅落了一团浓墨,然而城中天子脚下哀恸四起,城外西湖沿岸却依然山围晴翠,游人歌吹。此刻,路旁两株大松树下的茶摊里,便围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读书人,正捧着茶盏听一位跛脚汉子算卦。那汉子约莫三四十岁年纪,鬓发泛白,身旁竖着两根拐杖,佝背缓言的样子很是苍老。

汉子斜靠在青竹椅上,拿捏着一截梅枝,缓缓在铁铸八卦上轻轻敲打,眯眼说道:“诸位都是来京赶省试的举人,寒窗苦读为的都是功名富贵。只可惜呀,临安城里失了大火,诸位的文章还没写完,考场倒是先烧毁了。诸位眼下虽然落得焦头烂额,居无定所,但与那些丢了性命的人家相比,却又强出了千百倍,这便是福祸两相依了。有言道: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诸位若是执意朝前走,应能寻到半户人家,但若转念朝上走,却可见到万家灯火。”

众书生闻言寻思点头,那汉子却把梅枝一收,说道:“话我只能说到这里了,祸尽福来变幻无常,诸位若想问个详尽,却恕我不能作答了。”众书生听他话说一半,都是心中痒痒,自然不肯离去,汉子便道:“事情如果说得太透,诸位反而觉得荒唐,还是不要问了,总之这场天火冥冥中另有深意,既是天机,那便不可泄露。”众书生不理会这套说辞,以为跛脚汉子嫌弃银钱不够,纷纷起身解囊,其中有几个富家子弟,直把碎银子在茶摊板上堆成了碗高,汉子却不望上一眼,依旧不肯答应。

跛脚汉子在西湖畔算卦名头甚为响亮,这群书生也是认了死理,不问明白不肯罢休,纷纷围紧过来不放他收摊。汉子拗不过去,端起桌上茶壶咕噜大喝起来,直灌得腮帮鼓起,忽然噗地一口,将满嘴茶水啐在手中梅枝上,扬声说道:“不是我这山野乡人卖弄玄机。这样吧,倘若这枯木遇水能开出花来,我便收了银钱,算是老天借我嘴舌,愿意说予你等知晓。”说罢将半截梅枝与两根拐棍并排插在身后土里,闭目靠椅摆出一副悉听天意的架势。

这梅枝折断已久,焉能开花?众书生见跛脚汉子决意推辞,纷纷摇头深感无趣,各自起身,正欲拿走碎银,却听到有人一声惊呼,众人顺声望去,只见那地上的梅枝蓦然绽出一粒花苞,在微风中颤抖地徐徐展开,蔚为奇观。

众人慌声乱叫,那跛脚汉子睁眼惊道:“奇了怪哉!”趔趄起身,抄起梅枝劈手抖去,只见花瓣迎风散落,漫天纷飞,众人茫然仰头,却见花瓣在阳光里转瞬间消失无踪,猛地化作一阵突如其来的水雾,将众书生兜头打了满脸,在场的人顿时迷花了眼睛,待大伙儿抹干脸上水珠,却见梅枝已经回复如初,正拿捏在跛脚汉子手里,依旧“剥剥”地在铁铸八卦上敲个不停。

众书生慌忙作揖称神,跛脚汉子端坐竹椅,满脸肃容,烧纸画符,低声念念有词,许久方才徐徐睁眼,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诸位请坐,既然上天授意,老夫自不敢违,只是这故事听起来十分离奇,诸位倘若不信,却不能怪我!”说完指着杯旁银堆,问道:“这些银钱,诸位可是落定了?”

众书生纷纷答道:“不反悔,落定了!”

跛脚汉子松了口气,这才缓缓说道:“那便听我慢慢说来,诸位有所不知,但凡天灾频发,人世间便一定有气数将近之事。我大宋江山让徽宗、钦宗、高宗皇帝几个败得千疮百孔,拱手让给了金人,朝中得势的是蔡京、童贯、秦桧这样的奸臣,被杀被免的是岳飞、李纲这样的良将。多少年来,朝廷忠奸不明,到了如今的庆元皇帝手中,更有韩侂胄这样的权臣,大兴政道相悖之事,诸家学问被无端废止,株连如此之广,人人心不敢思,嘴不敢言,哎......殊不知这场大火真正烧的,便是我大宋这需要颠倒重来的江山社稷......”

话未说完,茶摊静可闻针。

众书生面面相觑,脸色都变了。谁都没能料到: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城临安府,竟然有人如此口无遮拦,大放悖逆妄言。虽然百姓人人都怀有崇岳飞、贬秦桧的心意,对朝廷枉杀忠臣,摒弃道学的做法也深有不满,却鲜有人敢公开谈论,况且“庆元党禁”的余波尚未完退,魏国公韩侂胄借道学之争打压政敌,朝野乡间谁人不对言论之灾心存恐惧?

茶摊里众书生惶惶不安,只觉得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各自后悔:只怕要惹上麻烦!

跛脚汉子看出了众人的惶恐,笑道:“这里没有外人,诸位不必慌张。”

众书生里便有人朝茶摊外围看去,却见七八步外的野石上坐着一位黑衣老者。

这老者筋骨壮实,扶膝危坐,威武中透露着一份儒雅。此人独自端盏喝茶,状如饮酒,眉头深锁,似有烦心事,吞咽之际,颌腮虬髯横动。

黑衣老者见众人望向自己,袍袖一摆,冷声道:“但说无妨,这世上骂秦桧这奸贼的人难道还少了?”话语甚有气度,停顿片刻,脸庞泛起赤红,目光刺向跛脚汉子,说道:“只是曲先生所言“政道相悖”这句话,用在韩侂胄的身上,倒也不太贴切。读书人恨他整治朱熹,倒还情有可原,但是习武者却不能忘了,这韩侂胄身上留存着岳将军抗金的血性。”

老者口中所称的“曲先生”便是跛脚汉子,此人来到西湖畔不久,带着个年幼女儿讨生活,端的靠着一副神卦立下了名头。此人算卦有个嗜好,若求卦人能讲些奇珍异宝的传闻,卦钱便大打折扣,若能亲眼见到这些宝贝,甚至分文不取,此为另话不提。

跛脚汉子听见黑衣老者谈及岳飞,大腿一拍,说道:“这位朋友从韩侂胄说到了岳将军,说得正好!这些年临安城屡遭大火不得安生,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这频频天灾的背后,正是因为岳大将军而起的人祸!”话音刚落,人堆里腾地站起一个书生,满面怒容,带着山东口音道:“这就有点胡...胡言...乱...八道了!”

跛脚汉子呷了口茶,眯眼答道:“我说的乃是祸因将军起,却并非说岳将军就是为祸之人,乡人也就算了,你这读书人却不能分不清楚。”山东书生闻言一愣,觉得也有道理。他素来口吃,不喜争辩,见周围同伴都在点头,便一屁股又坐回了竹椅,此人脾气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全当没事人一样。

跛脚汉子也不理他,继续道:“当年,岳将军被十二道金符催回,便被秦桧那厮关押在临安大理寺中。看守的狱卒名唤隗顺。此人貌似寻常,祖上却赫赫有名,乃是三国神医隗禧、晋代神算隗照的后人。此人身怀绝艺,却心甘情愿在这大理寺中隐藏二十年,诸位怎么看?莫非数十年前,便算准了岳爷爷有此一劫?要知道秦桧极其多疑,押守岳爷爷这样的大事,怎能让寻常狱卒承办,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隗顺二十年潜心效力,求的便是这份差事。”

“这隗顺接到差事,办得极顺秦桧一党的心意,堂审暗问中将岳将军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岳将军是什么人?铮铮铁骨撑起的汉子,尽管神智模糊,却在这忤逆叛乱的罪名上绝不认可,便是有一丝气力,喊出的也是天日昭昭的话语。”众书生听到这里,无不扼腕叹息,愤愤不已,更有人把这隗顺骂成了直娘贼,跛脚汉子却摆手道:“诸位这便骂错了,这隗顺不但不是宵小之辈,反而是聪慧绝顶的大英雄,便是岳爷爷也须唤他一声恩人!”

众书生疑惑不解,跛脚汉子解释道:“先前说到这隗顺,乃是三国神医隗禧、晋代神算隗照的后人......提及先辈名讳,实是大不敬。”神态十分恭敬,拱手对天几拜后,方才继续说道,“诸位要知道,隗顺潜伏大理寺二十年,就是不忍岳门虎将命丧豺狼之口。可是要救岳爷爷谈何容易?隗顺虽担负看守主责,但周围却还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大理寺戒备何其森严,十步一岗,机关重重,即便隗顺本事通神,能够强行解救岳爷爷,却不免让岳将军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败了岳将军的名声,所以这事难就难在这个不能生逃之上。”

那山东书生把茶盏放落,说道:“岳爷爷......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正是!”跛脚汉子眼神赞许道,“岳爷爷宁死不负家国志气,他深知舍弃自己一条性命,却能将我大宋抗金的血性留存千秋,即便国破家亡,总会有人在合适的时机,拉扯起这面大旗!岳将军只求死得轰轰烈烈,即便牢门大开,也定不会做戴罪逃窜之徒。只是……我等能想到这一些,隗顺前辈何尝不知,对吧?”

众人又是一番叹息,跛脚汉子也叹了口气,道:“自古精兵易训,良将难求,岳爷爷既是英雄汉,隗顺前辈就不能让他死无其所,白白便宜了那些肮脏小人,只是这事办起来着实艰难。”众书生都在点头,唯有山东书生凄凄摇头,叹道:“尽力......哎......”显然也是觉得这事非常人能及,跛脚汉子却眼睛光亮,把梅枝一敲,说道:“千难万难,隗顺前辈却终究想到了办法......”众书生听他话音一转,欲闻究竟,不由直起背来。

“隗顺既然看出岳将军抱死的心志,自然不能与岳将军通气,以免弄巧成拙。依旧每日按照秦党之意,将拷打功夫做足了十分。大理寺审问犯人十分讲究,让你受尽酷刑,又不致丧命,唯有认罪才能早死超生。这隗顺祖传医术极其精湛,暗里配备了腐蚀皮肉的药汁,借拷打之际,涂遍岳将军血脉流通之处。不出半月,岳将军脖颈、手腕、胸膛、腿根等处,皆皮肉浮肿溃烂,半边脸也肿得不堪入目。诸位可知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众书生自是不知,跛脚汉子便自问自答道:“乃有两个目的。其一是预先制备人死之后的征象。因为这皮肉表浅、血脉流通之处,譬如脖颈、手腕、腿根等,均是探查血脉跳动的部位,一旦浮肿溃烂,医术再高明,也难以摸脉辨别生死。不过,唯有心脏的跳动,仅靠皮肉浮肿掩盖不住,隗顺便借审问之机,硬生生折断了岳将军的三根肋骨,用精妙手法相互叠搭,将肋下心脏推移些许位置,这才隔绝了心跳搏动,再以药汁浮肿皮肉,减弱心跳传音,最后用烙铁结痂掩饰创口。如此行事之后,岳将军虽然活着,却已摸不到心跳脉搏,便如死了一般。”

众书生听得目瞪口呆,跛脚汉子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岳将军经此劫难后,全身肿烂,惨不忍睹。秦桧一党便是要杀他,也不适合在刑场示众,毕竟这谋反的罪名是莫须有,岳将军的军功却是天下知,如此惨无人道屠戮功臣,有损朝廷声望威严,难免民意沸腾,惹出动乱。”

茶摊外的黑衣老者,端坐在野石上,听到此处,插言道:“隗顺老先生,果真思敏非凡,如若让秦贼将岳将军推出刑场斩首,就像将军之子岳云那般,救人定是难上加难。”此人说话,自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气度,众书生便不再将他视为外人。

“正是如此,”跛脚汉子点头道,“只要能在牢中定生死,隗顺便有把握救出岳将军。果不其然,高宗这个狗皇帝与金人签了《绍兴和议》之后,再无利用岳将军之处,便密令秦桧赐死岳将军。那是在关押了两个月后的除夕夜里,万家团圆之际,隗顺端着朝廷制备的毒汤,送到了岳将军面前,在场的狱卒都含泪跪伏在地,人心都是肉长的,隗顺接了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光像毒刀一样刺在他背上,然而成大事者必须承受非常,隗顺扶起奄奄一息的岳将军,将一碗毒汤灌进了他嘴里。”汉子提壶倒茶,茶摊静寂。

“这毒汤应当......已做了手脚吧?”许久才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跛脚汉子点头,众人轻叹长吁,仿佛这事便发生在眼前,但听跛脚行子继续说道:“这汤药中放了三颗隗顺秘制的灵药,一颗名叫九花玉露丸,能解去毒汤的九成毒性,一颗名为无常丹,固体修伤之功效,天下神药无出其右,最后一剂叫做龟息散,服下之人神志昏迷,气息缓慢悠长,细若游丝,极难发觉。岳将军被灌下毒汤后,腹痛如绞,满额汗水淋漓,十指在枷锁上竟抓出血来,那汤药仅存一成毒性,依然凶猛异常,若没有无常丹护住脾胃,当场便要吐出血来。通常服下毒汤者,往往片刻便陷入昏迷,而龟息散的药效却要慢上几分。然而,正是这一小会的濒死挣扎,让监刑医官发现了端倪。这医官名叫王继先,乃是高宗皇帝最宠幸的御医,此人虽然生性狡诈,却是位医术精湛的高人。”

“隗顺见医官王继先面露疑色,假声叹道:岳飞内功精湛,药效恐比寻常囚犯起效要慢,只怕要多受一份苦头。”医官王继先思索片刻,转身走向药盒,隗顺心里大惊,心道:若其再端出一碗毒汤来,那便神仙也救不了岳将军了!这念头发生在转瞬之间,隗顺立刻做了决断,未等医官揭开药盒,隗顺猛然俯身,已拔刀刺入岳将军心口,这一刀凶险异常,须插入已折断的肋骨间隙,从移位了心脏血管间滑过,稍有差池,便是刀尽人亡。”

“众狱卒齐声惊呼,短刀已在岳将军胸口插至没柄,隗顺也不拔刀,翻身跪倒在地,朝着医官王继先磕头,悲道:隗顺实不忍心岳将军受苦,将其刀杀速死,请大人恕罪!”众狱卒见隗顺忽然转了性,以为他怕岳将军冤魂缠身,心里恨他这两月来的残酷折磨,竟无人替他求情。要知道:刀杀乃是抗旨!王继先受到连累,怒不可遏,一脚踢翻隗顺,赶上前探查岳将军鼻息。此时龟息散已经生效,鼻息极其微弱,便用凉镜也难见雾气,王继先惊怒之时,手指探查更是没有发觉,又再仔细触摸岳将军心脉,颈脉不搏,已无心动。王继先仍不放心,便抽出短刀,见刀身沾满血污,蔓延至柄,又把刀尖戳向石板,确认绝无暗藏机簧。此时,隗顺俯首在地,见王继先拔刀,恐其补刀,连忙泣道:“此事系隗顺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王继先本确有补刀之意,听此一言就停了手,又见岳将军确已死透,便将短刀弃掷一旁,唤狱卒移凳坐下,沉默许久,再次起身探查了一番岳将军的尸体,才走到牢房门口,说道:岳飞赐毒而死,狱卒隗顺持刀亵渎其尸,大理寺依照律例治罪。说完拂袖扬长而去。”

“隗顺算准了,这王继先只会向高宗传递岳飞死讯,此人生性狡诈,对刀刺之事定会不提,以免自惹事端,大理寺卿为脱其咎,也是顺水推舟,认了隗顺侮辱尸体的罪名,却无相应律例惩治,当场叮嘱其他知情狱卒守住口舌,否则人人难脱其罪,这事便不了了之。只是岳飞胸口刀伤明显,众狱卒担心惹祸上身,竟无人愿意给岳将军收尸。虽然人人对岳将军心怀崇敬,但是一旦麻烦袭来,却都是各寻自保。”众读书人听到这里叹息不已,暗中思量自己在那情形下,只怕也会明哲保身,不免都生出羞耻之心。

“后来呢?”山东书生竟不磕巴,追问道,“岳将军难道真的救下来了?”

“这龟息散十二小时内必须解救,否则气不入血,救活过来,人也僵直如木。岳将军连月以来饱受摧残,心口又遭短刀重创,虽有无常丹护体,状况却比常人还要凶险些。大理寺中无人敢于处置岳将军尸体,反倒给了隗顺机会,他将岳将军尸体抱向牢房大门,那墙角早有草席置备,然而王继先仓促离开,也未说明尸体如何处置,众人见隗顺将岳将军草席裹尸搬出牢房,都不愿与他惹上瓜葛,自由他去,竟然无人陪同前往。谁知隗顺走出监狱大门,突然疾行如风,肩扛一人如若无物,直向西北城角钱塘门外奔去,待其他狱卒发觉时,为时已晚,大理寺顿时乱作一团,隗顺早已逃出半个时辰,来到了九曲丛祠旁王显庙中。隗顺取来溪水调制解药,再以银针封闭岳将军心周血脉。半个时辰后,岳将军终于虚弱转醒,隗顺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经历此番惊心动魄,虽然只过去一个时辰,两人却恍若隔世。黎明时分,岳将军已能蹒跚慢行,两人在橘树之下对拜分离,隗顺留下岳将军随身的一对玉环,只言日后另有他用,嘱咐岳将军前往一处聚天地灵气,阴阳相汇的秘地养伤,两年内切不可外出,又嘱咐岳将军胸口刀伤严重,虽已避开要害,却已断绝心包奇经,此生不可再习武练功。”

一番话落,悬石落地。茶摊中众书生听得岳将军终于起死回生,都是欣慰点头,但面上神情中却夹杂着些许凄凉。尽管这故事荒唐得如同神话,满场中却无人愿意质疑,似乎明知不可能,却不愿打破心中期愿。跛脚汉子讲得如此真实,众人也听得如梦似幻,但内心始终当做是江湖说书罢了。众人默言中,山东书生凄然道:“但愿先生所言......是真,甚慰我心。”周遭他人纷纷点头,不免一番吁叹。

跛脚汉子说话甚久,端起茶盏饮尽,又道:“真真假假,诸位自行判断。只是岳将军冤死狱中乃是天意,隗顺逆天而为,却将引起天地异动。这世间万物都有自身的命格,诸事的演变皆有定数。人世每六十年是一甲子,倘若这六十年间,天道宿命有所违逆,必将天灾横生,万事万物化作灰烬,重头再来,此之谓甲子天命。”

众书生中便有人问道:“万事万物化作灰烬,如何能重头再来?”

山东书生也问道:“重头再来,这天下苍生是否还在?”

跛脚汉子答道:“所谓天下苍生,人虫鸟兽,都由细小之物形成,便如砂石累积成山、汽雾凝聚成海。先辈把这细小之物以五行相分,许多人都曾提到过,只不过所用称谓不同罢了,便如《道德经》称之为道,《庄子》称之为气,《荀子》称之为形,亦有称之为元者。”众书生博览群书,皆有所听闻,跛脚汉子又说道:“万物化作灰烬,便是重新化作细小之物,有分便有合,既能化作灰烬,便能重新汇聚成万物。至于聚合重生之时,天下苍生是否如前,你我还在不在,却靠天意的安排了。”

跛脚汉子见众书生似懂非懂,便说道:“岳将军按照天意,应以在六十二年前,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中,然而隗顺将他救出,便违背了天意。甲子天命降临之时,或许一场天火,烧毁世间万物,又在一刹那间,令万物灰烬重生,这人世间又回到了六十二年前,便如一场大梦,岳将军睁开眼,依然身在牢狱之中,那些曾经逃出牢笼的数十年,便似浑然未曾经历过,天下苍生都回到了当年。”众书生这才听懂,不禁唏嘘怅然。

山东书生磕巴问道:“曲......先生之......意,这甲子天命......已经.....轮回过了,岳将军......终究还......是死在了牢笼之中?”

跛脚汉子摇头道:“奇就奇在,岳将军此刻仍在人世,已过百岁高龄,后半生再未踏出那阴阳交汇的灵地。要知道岳将军逃出生天的两年后,便是甲子年。那一年的水患异常凶猛,建州、严州、衢州、信州、处州、婺州等地,处处暴水围城,溺死者达数千人之众,然而甲子天命却未降临,岳将军在那阴阳交汇的灵地中,安安稳稳的度过了这一劫。隗顺乃是神算隗照的后人,定是算准了岳将军命数未尽,这才涉险相救,却依旧叮嘱他两年不可走出灵地,以免另生意外,果不其然便逃过了。”

山东书生又问道:“这灵地......能避开甲......子天命?”

跛脚汉子说道:“天下总有奇异之所,又或许这灵地便是天命的安排,更或者岳将军本就不该在那一年归天。”

跛脚汉子忽然向那山东书生反问道:“听你口音是山东人,你可知岳将军死讯传遍天下的十九年后,山东出了一位少年英雄,此人诗赋武功皆为人中之龙,拉起义军,反金归宋,虽未被朝廷重用,却是百姓尊崇赞誉的人才?”

山东书生脸上顿显豪色,高声道:“自然......知道,山东......谁人不知稼轩居士,辛弃疾,辛大人!”

“正是!”跛脚行子点头道,“这辛弃疾便是岳将军的闭门弟子。”众书生闻言惊奇哗然,跛脚汉子嘿嘿笑道:“你以为这英雄能横空出世么?当世知道岳将军隐居灵地的人,已经为数不多,辛弃疾便是其中之一。辛大人自幼受教于岳将军,果真不忘将军泣血之志,想他举事抗金归宋后,曾以五十人之兵,硬闯金人数万众军营,生擒叛贼张国安,将其押解归宋,若说能将岳将军的兵法武功发挥到极致者,辛大人实为我大宋第一人!”

茶摊中人大多听闻过此事,顿时赞不绝口,跛脚汉子又道:“辛弃疾归宋后,岳将军已在灵地隐居二十年。那一年,孝宗赵昚做了皇帝,辛大人在朝廷担了官职,岳将军的冤狱也昭雪平反。此时,隗顺却一直隐居在江南之地,终身未行婚娶,受人之托收养了一位黄姓孤儿,这孩子天资极其聪慧,非同寻常......”说到这黄姓养子之时,他脸上掩不住仰慕的神色,茶摊外的黑衣老者明察秋毫,看在眼里。

跛脚汉子神色一闪而没,继续道:“隗顺听闻岳将军平反后,将养子叫到身旁,告诉他岳将军之冤屈大白天下,应当为其修筑衣冠之墓,以慰天下凭吊之心,也好让岳将军百年之后有个葬身之处,那孩子点头答应了。隗顺又告诉养子,岳将军与自己命格相共、生息相关,一人弱则一人强,一人衰则一人兴。四十二年之后,便将再逢甲子年,等到甲子天命之时,隗顺与岳将军皆不可活。既然朝廷已为岳将军追复原官,抵御外敌之心便未死去,对于社稷江山而言,岳将军更为重要,他愿将剩下四十二年命数,尽数交给岳将军。”汉子说到此处,眼神凝重,众书生纷纷问道:“隗顺之意难道是要自绝性命,以保全岳将军四十二年康健?”

跛脚汉子凄然点头,说道:“隗顺看透天意,却可怜了他的养子。这孩子遵从父命,眼睁睁看着隗顺服下当年岳将军牢狱中的毒汤,守尸三天,待毒性浸透骨髓,才一把火烧成骨灰,将其埋入当年两人分别的橘子树下,携带岳将军留下的一对玉环,前去官府报告埋骨之地,这才为后人留下了凭吊之墓。可怜这孩子十来岁的年纪,过早知晓世事无常,从此凄凉江湖,多年后方寻到海外岛屿孤独终老。”话语间流露出深厚情意。

众书生心思却不在隗顺养子身上,其中有位蓄须书生熟读经史,便问道:“岳将军死后两年,乃是绍兴十四年,确为甲子年。按照曲先生所言,岳将军逃过了第一次甲子天命,死后二十年追复原官,再过四十二年便又是甲子年,这算来......第二个甲子年,莫非......莫菲……便是今年?”

跛脚汉子见话题终于说到了此处,点头道:“正是今年,正是这庆元皇帝赵扩登基后的第十年。隗顺曾向其养子嘱咐过,岳将军天命应归于嘉泰四年,若违逆天意,必将天灾频发,生灵涂炭,终归天下化作尘土,重头再来。”说完面朝黑衣老者所坐方位,却眼望苍郁远山,喃喃说道:“诸位在临安天火中死里逃生,向我占卦祸福得失,却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人如蝼蚁,能躲几时?然而,凡人所测之事,再远不过六十年,今年便是这个槛,我能说的不过如此了。”

此时,春风扶柳,绕西湖而过。湖水之中搭建着木架浮岛,围成青翠良田,村民在浮岛上耕种粮食,歌声顺风远远而来。如此晴天美景,此刻在茶摊众书生的眼中,却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众人沉默无言,只有跛脚汉子拿捏着梅枝,像个老僧般在铁铸罗盘上徐徐敲打。

湖岸边青石路上有队官兵远远而来,看似有位士官骑坐马上,持鞭向着茶摊指指点点。众书生不愿跟兵爷打交道,便有人道:“散了吧。”于是纷纷起身,拱手辞行。等到官兵行近,茶摊中只独剩下跛脚汉子,还有竹案上摆放的七八个未饮尽的茶盏。

跛脚汉子收起碎银,回头见那黑衣老者依然端坐在野石之上。

官兵列队在松树旁,士官从军马上跳下,朝着石头走去,却被黑衣老者挥手阻止,看来老者亦是军中人物,显然甚有身份。他从野石上起身,向着跛脚汉子一抱拳,问道:“曲先生,可与桃花岛上的人是故交?”

跛脚汉子欠身抱拳,答道:“辛大人,辈分有别,唤我曲三便是。至于桃花岛,在下不敢妄称渊源,还请见谅。”说话时,脸上尽是凄然之色。

原来这黑衣老者便是新任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辛弃疾。

他从镇江赶赴临安皇城,与韩侂胄商议北上抗金之事。这日清晨,晋见了庆元皇帝赵扩,却不料赵扩心中牵挂的是临安的灾情,对辛弃疾的军情叨扰甚为不悦,君臣相谈不欢。离开皇宫后,辛弃疾心情烦闷,本打算离开临安,赶去绍兴调节政务,却不料在这西湖畔的茶摊里,听见了曲三算卦,这便有了此刻的场景。

辛弃疾见曲三果然识得自己,便明白时才茶摊里的做作,确是刻意所为。只是曲三所陈述的往事,竟然比自己知道的更为详尽,心下料想此人必定与隗顺养子有所关联。这些年来,辛弃疾也曾四处打探那黄姓养子的去向,只听闻他曾到过一处桃花遍布的岛屿,却不知道具体方位所在,此刻见曲三不承认与桃花岛有所渊源,想必有所苦衷,也就不再追问,只抱拳说道:“若有人请曲三先生带话给我,还请明示,辛某谢过。”

曲三拄拐而立,拱手回道:“并非有人让我带话,曲三只是恰巧知情,率性而为。还望辛大人把甲子天命将至的消息,转告岳将军,这是隗顺老先生临终前的遗愿,至于岳将军如何决断,在下无从参与,辛大人也不必言谢,我自有事相求。”

辛弃疾一愣,说道:“曲三先生尽管开口,只要不违公理道义,辛某自当尽力。”

曲三笑道:“听闻道君皇帝喜好书画,此人当皇帝不成,花鸟丹青却是一绝,尤其是瘦金书法,天骨遒美,有屈铁断金之誉。辛大人常在宫中走动,若能为我指点观摩之处,曲三不胜感激!”

辛弃疾闻言,心中略有愠怒:此人原来是盗贼中的佛爷,斗大胆子想要偷进皇宫,竟让我堂堂安抚使帮忙踩点。转念却又一想:这徽宗皇帝确实是个声色犬马的昏君,宫中少了这些误国的墨香画意,倒也是个好事!当下装作不知,只道:“原来曲三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好说好说!”

曲三敛容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在钱塘江湾的牛家村,等候大人的消息了!”

两人就在松树下拜别,辛弃疾翻身骑上军官牵来的军马,身形矫健,毫无六十岁老人的疲态。曲三目送官兵列队沿岸离开后,朝茶摊后的树林喊了声:“回家了!”

“爹爹......”林中传来一个稚嫩童音,随即跑出个三四岁的懵懂女娃,头发扎着小辫,满身泥污,抱着只小鸡,模样甚是憨厚。

曲三面露慈爱,含笑而望,待女儿来到身前,单手抱起怀中,另手抓握两拐,撑在腋下,蹒跚起步,舍下茶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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