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清明,也是一场台风,刘璃海还在县开发区的芦笋加工厂上班,加工厂总是根据订单大小,忙一段,停一段,于是她呆在家里的日子也多了。
那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摸着墙壁,一壁的雨水。窗棂哐哐的响,好象有人在窗外不停的用拐杖敲着窗户。
台风一来,停水停电,天上云层一圈一圈的滚着,在室内,光线弱的只能看的清彼此脸颊的轮廓。
饭煮好了,你呆在这里,自己做晚饭,我可能晚上才会回来。去年这一天的蒋碧云说。
蒋碧云拉开门,风刮着雨水就打着她满脸都是,一根雨伞登时被掀翻了个个。
于是,蒋碧云回到房里,穿上雨衣,雨衣很宽大,找了根绳子绑在腰间。
刘璃海知道蒋碧云从一开始就没有知会她的意思。
去年的话题,好像今年并不过时。刘璃海问母亲,去年你去拜祭爸爸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带水果香烛。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去年台风雨水大,不想带着你去。
刘璃海释然了。
蒋碧云补充说,水果香烛是给你准备。我用不着。
那我得问问他,看他准不准假。刘璃海说。
谁?
我的老板,我才去上班没多久。清明是假日,网吧生意好,老板好像没有关门的打算。
嘿嘿。蒋碧云笑了。
家里大厅的电话响了,刘璃海接了,王威告诉她,接到人民会堂管理处的通知,明天台风,停电一天,不用来上班了。
清明节清早,蒋碧云、刘璃海母女来到了龙凤山公墓。
这山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丘陵,墓碑层层叠叠,远远望着,象麻将桌上站着的骨牌。
蒋碧云走一段路,就喘不过气。
蒋碧云的日常是除了打牌还是打牌,自从张通给她家里抬了个二手冰箱上来,蒋碧云就更少下楼。
一个人的身体全仗着旧日的底子,只有一天比一天坏下去了。
一路上四五个凉亭,蒋碧云逢了亭子,必坐下来歇息歇息。
刘璃海突然怀疑起母亲去年有没有上山拜祭过。
去年的清明更是风急雨狂,母亲是怎么上山的。上了山,又是怎么下来的。
糟糕,忘记了。蒋碧云抚摸自己酸疼的小腿说。
怎么了?
蒋碧云垂头丧气的摆了摆手。
龙凤山公墓的陵园入口大铁门关着,只开了个小门。
小门口左旁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前有个小摊,小摊下坐着个小孩子。
这小孩子的裤裆开着,射出一泡尿出来,他兴高采烈的把湿了沙土堆聚在一处,不停的鼓捣着,估计也是个大工程了。
小摊上有着一应火烛、烧纸、纸人、纸汽车、纸房子等事物,这小孩子问,你们要偷东西吗?
蒋碧云母女二人给吓了一跳,又笑,是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样?小孩子反问。
她们一时倒答不上来,蒋碧云伸出手去摸这小孩子的小脑袋。
这小孩子眼睛圆圆的滚了滚,头狠狠一偏,说,别摸我,我是大人。
大人多大了?刘璃海忍不住笑。
这小孩子站了起来,昂首、挺胸、露腹。说,我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有没有买香烟?
这小孩子眼睛又转了转,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朝小房子喊,爷爷,爷爷。
蒋碧云估计小孩子说的爷爷不在附近,要好一阵子才过来,索性多逗一下小孩子,你怎么随地小便,不讲卫生可不行。
爷爷占了厕所啊,小孩子说,女人真烦。
这时候,连刘璃海也忍不住想摸摸这小鬼的头了,小孩子看她肘部一动,赶紧头一偏。从小摊底下钻到她们对面。
这小孩子一脸港台警匪片小流氓的凶狠,说,我最恨女人摸我的头。
很快,一个老人走了出来,看见了蒋碧云,就说,是你啊。去年没把你冻死,今年缓过来了。
蒋碧云直说谢谢,亏大爷还记得我。
去年蒋碧云来上坟时,回去的时候雨水越来越大,只好在陵园的小房子前抖个不停。好在这位看守公墓的老人刚好回来。
你算运气了,这是你的孩子吧?老人指着刘璃海问,又对着刘璃海说,你居然也不把你妈看的紧一点。
刘璃海只能一脸抱歉。
这老人对着蒋碧云说,那天这小鬼病了,我急着送他去医院,就把铁门锁了。你本该进不来,只是那么大的雨天,你来都来了,怕也不在乎爬墙了。
这小鬼是你孙子吧,精灵骨水。蒋碧云问。
这会儿,刚才那焦躁的小孩子正追着蝴蝶大吐特吐口水。
这小鬼是八年前我在坟墓的一块石头上捡来的。当时想找个人把这个小孩子卖了,男孩子,可值大钱了。嘿嘿,结果没成,一来二去,太大了,就没人要,得,就陪我这个孤老吧。
真是积德的事情,你老人家慈悲,心好的没得说了。蒋碧云说。
好心未必有用,这孩子的,又没户口,又没证明,我上县城问了,这老人笑骂着,好家伙,那班人说这是非法领养,还要摊上官司。
给取了名了吧?
随我这孤老的姓,高,高云龙。
这名好,日后定是大有出息。
在死去的男人的墓碑前,蒋碧云母亲点了三根香烟,《大前门》。
烟在雨后的天,袅袅直上。
刘璃海的身子依靠在墓碑之旁,天上云生云幻,地下叶落有声。
蒋碧云则握着从老人那里借来的小锄头,沿着墓丘小心翼翼的锄去草,在旁边堆了一堆,用烧纸烧着。
绿草青湿,一烧起来,烟浓,呛得蒋碧云眉眼都是泪。
小锄头无比光滑,一年中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
刘璃海她想到了父亲的那一副拐杖,该也是一样的光滑吧。
这一刻,如果人死而有知有灵,父亲当应该是在了这里。
至少这会儿,在刘璃海的想象中,父亲坐在母亲的旁边。
蒋碧云的脸色安详,坐在坟前的水泥浇筑的小平台上,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
父亲在吗?在哪?刘璃海心如刀割,宽慰自己,心里如果有,看不看的见,也没多大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