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云知道她回来了,也不回头,说,小通给你打了个电话。
刘璃海做完了饭,把鞋子往墙角一踢,走向衣橱。
衣橱里吊着一件一件的衣服,她拨拉了几下,没看见一件中意的,过几天该发工资了,该买一件了。
这几年,买衣服都是张通陪着她,说是陪,也就是和她一起逛商场,常常逛着逛着就在商场里吵开了,吵什么都忘记了。
张通不陪她她当然生气,张通陪她她也生气,生气着张通没出息。
刘璃海在镜子前把一件上衣在胸口前比了比,去年穿着正合适的衣服现在都宽大了,这一年真瘦了好多。
卖这件衣服给她的是中学同学蔡明娜,前天还在路上遇见,说了会话。
店里进了不少衣服,绝对便宜,老同学老规矩,打八折,蔡明娜说,你的魔鬼身材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
刘璃海想起蔡明娜那张遍布雀斑的脸,忍了忍,到底笑了出来。
刘璃海笑的不是蔡明娜,而是蔡明娜象提着一个花篮一样挽在臂弯的矮小男人,她记性好的足以让她记起那个男人曾经给她写过情书。
这时候,她突然好奇起来,那封情书到底还在不在?
现在,那封信至少值得上一件大衣。
卑鄙总是放大内心的快乐。
刘璃海甚至想象到怎么和那个曾经给她写过情书的可怜的矮个子男人接头,恐吓,威胁。
在她的想象中,对方正愁眉苦脸的屈服,并答应设法帮她从蔡明娜的店里搞出一套大衣给她。
小通说这个月不回来了,说想你,你知道我一向和他说不上话。蒋碧云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
还说了什么了?
他还说,你就不能自个买个手机啊……这死孩子,下去,下去,你这该死的,掉到油锅里,活该。下来,哦,求你了小祖宗。
刘璃海从房间里转出来一看,见家里小花猫窜上灶台上的放杂物的小壁橱上,三脚撑着,前脚高高抬起,骄傲得象是在向台下歌迷挥手的明星,全不在乎下面是个油锅。
刘璃海抱起小花猫,小花猫是母亲从路上捡回来,天生是个病鬼,也懒得起名,就叫小花。
现在,小花象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有着不停撕打空气的气力,它一次又一次的靠近,靠近她的脸庞。
慢慢的,刘璃海回应出笑容。
饭菜做好了,可以吃了,就在桌上。蒋碧云今天的精神好的出奇。
刘璃海手中的小花猫好象听的懂蒋碧云的话,啾的一声,从她的臂弯一下子跳到客厅,客厅的饭桌很高,小花猫一下一下的够不着。
明天,我想去看看你爸爸。蒋碧云说,她手上拿着一根刚刚点着的香,插在灶台旁的关帝像前的香炉上。
刘璃海蹲在地上,给小花猫准备猫食,不说话。
你要是不想去,也行。蒋碧云说。
刘璃海父亲的尸体是在两年前的今天发现,据法医说已经死了好几天。
具体死了几天,法医说不上来。
蒋碧云作为前妻当时并没有去探看自己丈夫的的尸体,而是告诉了刘璃海这个消息。
当刘璃海推开父亲住的的那间军队宿舍,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一个男人就躺在左前方的大床上,一只手从床边垂落下来,指尖的下面是个小小的打火机。
这个男人生命最后的一息,所有的努力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黄褐色、两毛钱一个的打火机。在那一瞬间,这个男人会想起他的妻子,会想到她这个女儿吗?
不会,自然是不会。
刘璃海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她是从小就被他抛弃的了。
可是这个事实好象是在这一刻,她眼见了这一刻才成立。
眼前,床上的这个男人眼窝深深的陷落着,头发如草,潦倒而苍老,她涌起了伸出手按抚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之上的想法。
在火葬场,这个男人化为青烟的时候,刘璃海回顾过往,她涌起的所有感情无不包裹在她那绵绵密密,滴水不进的仇恨里,厌憎里。
这个男人凭什么就是她的父亲!!!
刘璃海甚至追想起她曾经有一次喊了一声,爸爸。
而彼时,这个男人冷冷的看着她,只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去了。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就这样去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仇恨再找不到正主了,这让她怒发欲狂。
小县城政府对这位曾经的越战二等功臣还算关注,至少在死后,在葬礼上。
他的很多老战友都在党政第一线,何况这几年台海危机,为他风光大葬,适足以昭昭只要你爱国家,国家不会不爱你。
关于他的葬礼、追悼会,小县城的电视台播了,骨灰呢?也送到龙凤山公墓。
现在多少人意欲死后圈出一块地而不可得,而他却是免费得到这一块埋骨之地,也算是有福了。
刘璃海坚持完父亲的葬礼,回到家。
蒋碧云坐在大厅里,抱着小花猫,又放下,小花猫走不多远,看见蒋碧云招着手,又回来了,拉扯着她的裤脚。
蒋碧云把小花猫抱在自己的怀里,说着,小花,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一遍一遍的说着。
刘璃海开门进来,站在母亲蒋碧云的旁边,看着母亲。
更也许,蒋碧云并没有这样的话,一切不过是她的想象罢了。
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刘璃海口中喃喃的念了一遍,只有更恼怒了,母亲和父亲这辈子那么激烈的入骨的仇恨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了。
啊,他们俩有着他们的默契,叫骂、毒打、诅咒。
而她这个女儿,则只是个局外人、旁观者。
她原本该是他们俩不可分的一份子,共享着丰富着爱,可是这种爱决绝的隔绝了她和他们俩,她和他们俩彼此看见,却不在一起。
刘璃海的眼前一片泛白,泛白到任何光线在眼睛里找不到一个着落点。
这时,刘璃海看着老板给算过命的手。
命运是有无数条线,反复缠绕延展,无边无际。
手上那些最粗壮的命运线,真以为它们是扯不断,可是,实在是崩的太紧了.一拉,就断了。
又有些命运线线,以为是最细微的,你常常以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扯断。
可是在伸了无数次手之后,你又只能无比绝望的看着,它们的在,它们还在。
在大厅的桌子上,今天没有麻将牌,而是一大堆时新水果、香烛。
刘璃海听到电视里头,本地电视台正在播放一则台风警讯。
四面环水的小岛,台风一年总要来几次,来的多,就依次编了号,上次是台风十五号,这次是十六号。
刘璃海不是很清楚编号的意义,也许编号是用来说明风势的大小。
她这会儿依稀记得小学课本《自然》里说过台风的大小是用级别来区分的。
小时候,这样的日子是最值得兴奋的,一街上都是被台风打下来的麻雀,有些还活着,扑打着翅膀,翅膀都是水,怎么也飞不起来,只任由孩子们提回家。
一个孩子的两只小手可以提十几只麻雀,一跑动,麻雀的头也软软的一起,象窗帘一样摆动。
那时这栋公寓楼还没有架设自来水管道。
那时候小刘璃海身子弱,提着水桶,一次次的从堵住楼道的大树钻过去,到院子天井处打了水,再两只手提着水桶气喘吁吁上四楼,手脸都疼。
现在,台风还是每年都来,麻雀没了,绝迹了,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一棵棵倒下的大树,只要等到雨水过去,自然有环卫工人来清理。
明天是不是适合出行的天气,谁知道呢?南方的小岛天气,向来就没个准数。
蒋碧云看着慢慢从窗口渗入的雨水,向着龙凤山公墓的方向,看了一夜,看着风起了,听着大作的狂风,又见风止息了,雨停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