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我起来。
范英珠躺在地上,把手递给王威,她口中呜呜地喊着,在沙滩上跑了几个小圈圈,然后回到王威的面前,大口小口的喘气。
她两手扶着自己膝盖,仰着脸看着他。月华晕在她的脸上,激烈的运动让她的鼻尖有了一滴一滴细微分明的汗珠,象清晨滚着露水的荷叶。
范英珠大喊,说,我好想唱首歌啊,我要唱,我要唱首歌。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不许,也没有权利不许。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象许多小眼睛。
好听。王威为她鼓掌,在静寂的海滩上,这鼓掌声既清亮又寂寥。
我可是只唱给叔叔一个人听,你得意了,神气了,不许,我不许。不成,你也得为我唱一首儿歌。
我不会。
你难道没上过幼儿园?
忘了。
我不管,我不管。
好,让我想想。一只鸟儿啁啁啁,一只鸟儿嘿嘿嘿是啁啁啁呀,三更半夜嘿嘿嘿是找无窝啊,谁人捅破嘿嘿嘿是鸟儿窝啊,三代和他嘿嘿嘿结冤仇啊。
范英珠跑开了,张开了喉咙,对着大海喊,哇,大家听见了吗,王威唱歌好难听,好难听啊。
最后,范英珠转过头,问,如果你妈和你的品珍掉到了水里,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吗?
这还能有答案。
有!!!
啥?
那我能做你的女朋友了。
王威跟随着她的脚步,海声柔欢,丝丝如暖风沁入心脾。
身边一小魔怪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这样的夜晚是好的,至于明天会如何,怕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王威一惊觉了自己的念头,额头的汗水也涔涔下来。
人要是变了心意,神仙也难挽回改换。
这时候,王威整个人瑟瑟地冷了起来,好象刚喝了几口啤酒后的寒气。
于是,海水的水波潋滟到了他心里,他心里空了,空了好大的一块。
因了这空,世界是有用的。
因了这空,无可排挤的空,又会把过去所有的年月日一块一块的敲碎,在海声中化开。化在了整个大海的空旷里。
王威和范英珠两人回到了五姑娘家。
五姑娘正在大厅上收拾东西,客人都散去了,已经是深夜了。
两人想上去帮手,却被五姑娘拉开了。
五姑娘说,收拾这些的只能是亲属,不然,给活人带来晦气是一层,死人不欢喜又是一层。
王威诧异了,说,还有这么一说?
范英珠站上前来,说,奶奶,我不怕什么晦气,我帮你,我和养香同学同龄,她如果知道了,会欢喜的。
五姑娘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拉过范英珠,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够,眼泪就滚了下来。五姑娘眼泪那么急,而哭声却又是那么低,这悲怆立刻感染了王威。
五姑娘收了眼泪,解释说,说,你们也坐吧。小乡里的,就是风俗多。以前还有小殓大殓之分,之后又有出殡……
五姑娘说起本地丧葬风俗——
在她的小时候,村里的葬俗是亲人入土前,尸体要放在大厅前,支着一张床,头尾七天,每天早上要有大人带着,过来请安。
之后,亲人在床前的桌子上吃饭。
要是亲人冬天死的那也罢了,要是夏天,有个味道出来,什么也吃不下,又只想到哭,一轮丧事下来,没人不瘦上一圈。
有钱的还请法师和尚念经守灵。
到了出殡的那日,一路上还要有人撒着纸钱。
王威心里想问品珍在哪儿,又不好意思问,他有点担心品珍的责怪了。
五姑娘看出来了,告诉他,品珍见他老是不回来,找她妹妹去了,估计是住在品文家里了。
王威安了心,于是先找了个电插座给手机充电,再来随口安抚五姑娘,说了一句,养香真可惜了。
五姑娘叹气说,是啊,死在医院里,该享受的福是一点也没享受到。不知道在地下,她不会想吃烧糖。
烧糖是五姑娘那年代的本地人的特色食品,就是用白糖煮水,把水煮干了,剩下的糖也就微微的烤焦了烧硬了,吃起来,脆脆的,苦苦的。
王威甚至还想起小时候母亲顾爱民给他做烧糖吃的时候,他会奔出屋子外大喊大叫。
这时候,他耳边听着范英珠说,养香是不在了,可是,她对那么多人那么好,有那么多人对她好,她都看见,现在不会再有那些折磨她的疼痛,她应该很快乐了。
五姑娘在灯光下,眉毛低垂,问,她其实是在的,你看见了么?
王威不自知地“恩了一声,马上又为自己的口不对心感到愧疚。
五姑娘倒不在意,指着眼前的空气,说,一个人死了,只是肉身坏了,魂灵却还在着亲人周围的空中飘。
这样深夜里,四周静寂的可怕,五姑娘的声音低小,却另有一种沉静的魔力,让人信服。
五姑娘指着身周,说,养香怎么会离开我们呢?就我们舍得了,她自己也舍不得的。她那么小啊。
王威随着五姑娘的手指,看着天花板,仿佛他已经死去的父亲王实意一声不吭站在上面,父亲那沉默如山的表情生动地浮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原以为自己忘记,其实都还记得。
五姑娘让他们都上楼去睡,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对她来说,女儿的灵她还是要守的。
五姑娘又说,品珍走之前,早在楼上安排好了王威和范英珠的住处。
王威给品珍打了电话,没打通。
想想也是,品文家离五姑娘家也比较远,品珍既然是去寻了,寻不着,自然会在品文家里睡下了,这电话通了才叫奇怪。
范英珠住的房间就在王威对面,中间只隔着一道走廊。
两人上了楼,范英珠先抢了二楼的洗手间,她提着毛巾进去了。
王威只能下楼,在楼下洗手间洗刷完了上来,范英珠正站在她的房间门前和门过不去,他问了声,怎么了?
这个门锁坏了,不能关,闹心。
那你住我那一间。
为什么住你那间,你那间又没阳台。我这会还不大想睡,也睡不着,要不我们在阳台上聊一会儿。
树老根多,人小话多。不聊了,今天挺累。当然了,你想住那间随你的意。
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不就是一道门嘛,你要是进来了,我当你是坏人一样的爱你。你要是不进来,我当你好人一样的爱你。
王威心想,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又想,再听下去,不知道这个小魔怪又会说出什么来。
他索性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