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画中浮在水上的舟子,让人想到的是人生的享乐主义,是绅士淑女的乡村度假时光。日本浮世绘中的浮舟,却能唤起人孤寒冷寂、身世飘零之感。
浮舟。这两个字的意象来源于《源氏物语》之“宇治十帖”,从京都的繁华岁月移步换景,深入到宇治的野趣和风月。一个叫浮舟的女子,是出身低微的私生子。她本是八亲王的女儿,却因为母亲是八亲王正夫人的侍女兼侄女,八亲王不肯承认这个私生女。而且,八亲王与其母的情人关系很快结束。浮舟的母亲成了粗鄙的常陆守夫人,浮舟在新家中遭继父嫌弃,唯有母亲的怜惜。因为尴尬的私生女身份,浮舟被薰君的家臣左近少将退婚。无奈之下被母亲带着,投奔她的异母姐妹,也即八亲王正夫人的女儿。她的人生像江河上飘浮的小舟,无谓来处与归程。我们常说生如浮萍,但浮舟,毕竟比浮萍多了些重量。宇治的川流使她艳丽,给她不一样的激情,又使她如激流中的小舟,终将荒凉游离或覆灭于这激流之中。
浮舟也是个文学史上的“多余人”。于生父,她是不被认可的私生女。于母亲,她是嫁时带的拖油瓶。于两个疯狂追求他的男人,薰君只把她当成大女公子的替身,因为她们长得颇相似。于三皇子匂宫,她是猎物,初时追她只为与薰君竞争,并且染指小姨子求新鲜刺激。后来的激情,两人都始料不及。浮舟为亲王的恋情烦恼,信中有诗吐露心声:“身如浮萍难留住,欲上山头化雨云。”匂皇子读后,号啕大哭,回信说,纵然遁迹到层云里,也一定要寻到她,与她同归于尽。
匂皇子在浮舟失踪之后大病一场,憔悴得形销骨立,这是一场在出身、两地等重重阻碍后被点燃的青春之爱。浮舟自己的情感也是飘浮不定的。她委身于薰君,成为薰君的情人后,无奈失身于深夜假冒薰君闯入内室的匂皇子,却挡不住匂皇子的风流俊秀,迷上了他。她既重君子又爱流氓:薰君要将她正式迁居京都,作为他的妻子;而匂皇子要带她私奔,要将她隐藏起来。在两个男人间难以抉择的女子,又怕留下轻浮的恶名,最后在情与欲之间一了百了。
浮舟失踪在宇治的深夜或拂晓前。山寺的钟声隐约可闻,在两个男人之间迷失的浮舟,迷恋于匂皇子激情澎湃的性爱,又对背叛了薰君充满愧疚,决定了断一切赴死。雾色弥漫中,钟声尽处,浮舟走向她的宿命。
电影版《浮舟》拍摄于1957年,服饰场面等非常讲究,华美得令人眼花。电影以大女公子的葬礼开场,马上给宇治笼罩上一层深秋的悲情。改编的尺度也很大,匂皇子成了一味好色浅薄的登徒子,浮舟于他全是被迫,是被压迫与被损害者,对他无丝毫迷恋。失身后痛不欲生的浮舟,在清晨或黎明前捧着一束白菊花,哭泣着走在宇治桥上,消失在浓雾之中。最后,一身白衣的薰君,悲伤地在岸上的苇丛中寻觅浮舟的芳踪,薰君的一声“浮舟”,催人泪下。
但还是觉得原著“宇治十帖”中的浮舟形象更高明。小说中的人性要复杂得多。匂皇子虽轻浮,风流倜傥,却也并非只知采花的混蛋,他也是个有生命激情的人,在点燃浮舟的同时,也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他是爱的时候爱得死去活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人。而薰君的个性正好相反,他温柔敦厚,却犹豫不决,在爱情面前行动力不够,往往错失良机。《源氏物语》原著中,年轻时的光源氏曾带上情人夕颜私奔荒宅,不顾一切跟从的夕颜竟在荒宅意外送命,源氏一生都怀念柔顺的夕颜。而浮舟与匂皇子发生关系后,也曾不顾一切地由情人抱着,半夜冒险在宇治川的激流中渡去橘岛。在与世隔绝的岛上,两天的激情性爱,被作者斥为“不堪入目”,但从中也可以看出这里面有一对男女的互相给予和付出。这种爱更多是肉体的,但并不猥琐。哪怕只是“爱你九周半”,激情之火也是如此艳丽。浮舟的身上,有原始的性感,是整部古典的《源氏物语》中一抹耀眼的异色。
紫式部在那个年代写出这一“三角恋”,观念上堪称超越时代的现代。如此一来,宇治的秋天,灰色山雾重重之中,不仅有死神之手,有伤感红叶,也有激情之火。浮舟与匂皇子的激情之爱,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恋,在他们最爱的时刻,可以超越阶级和出身。
浮舟投水不成,决意出家为尼。薰君心灰意冷,而风流多情的匂皇子却病得死去活来,形容枯槁。但两人痛苦一阵后,跨过梦浮桥,生活还是继续。浮舟,那飘浮于河上之舟,终究不是他们的唯一之爱。她,只是替代之爱,幻影之爱。
“宇治十帖”的最后一帖,也是整部《源氏物语》的最后一回,叫“梦浮桥”。梦浮桥,意为梦见浮桥,有类于《红楼梦》的青梗峰。
《源氏物语》的大结局,竟落在浮舟这位身份低微的八亲王私生女身上。因爱大女公子桥姬而移情到浮舟的薰君,在得知浮舟自杀失败又出家为尼后,执意寻找浮舟。他找到了浮舟的隐居地小野庵,却被浮舟冷淡回绝。在一种爱情幻灭、世事无常的气氛笼罩下,这部日本的“《红楼梦》”,在薰君对浮舟的种种猜想中结束了。浮舟的未来会怎样,是否会走出小野草庵,与两个男人会不会继续纠缠下去,或许,连紫式部也不知道。“心已远离浮世岸,轻舟犹未辨去向”,浮舟的心境,竟有几分像出家时的贾宝玉。
从此,常念念这两个字:浮舟,浮舟。浮舟的意象缠绕很久。在柬埔寨也是。在越南也是。
说点别的。歌川广重画中的浮舟,也曾跳跃至柬埔寨洞里萨湖的水上人家。破旧简陋的小屋静静浮于湖上,漂浮着东南亚最穷困人家的水上营生。当地孩子们难以言说的眼神,大人们降到最低处又有几分蛮横的眼神。与其说是浮舟,不如说是浮屋。
浮屋上的人们,他们的希望仿佛来自外来者,一切善良的、猎奇的观光客。湖里的鱼,缠绕在小小孩子身上的蟒蛇,不停地被游客打断的水上课堂,换来糖果、美金或柬币,以及难以为继的同情心。
在船顶看风景。泥流滚滚的河道,是湖,是河,分不清楚。丽日,堤岸,流水,从狭窄到开阔。以为自己身处南美洲,一个叫秘鲁的国家,或许还有亚马孙河。马尔克斯笔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在半个世纪那么长的执着之后,相爱的一对老人,和他们的游船一起飘浮在霍乱肆虐的河上,一条死亡气息弥漫的河流,是绝望,还是最大的相守到死的欣慰呢?
在吴哥,烈日肆无忌惮地照在原野,热烈而又原始,恍如身在非洲。一个年轻的母亲悠闲地坐在一片树荫之下,身边是六七个孩子。他们都很小,大概每个只差一两岁,像热带的水果,迅猛地生长,也像这里的椰子树,一直在结椰子,停不下来。那些孩子从不知道娇贵是什么,但他们都笑得很灿烂。
烈日下,石头堆砌的、留下精美雕刻的遗址,早已被拍进一部又一部电影。吴哥窟,难以想象是这样一个东南亚小国留下的文化遗产。它为这个小小的王朝,为现在的柬埔寨人赢得了尊严。
印度教,湿婆神,是我们难以进入的宗教秘境。飞机上,女友在读一篇释迦舍身饲虎的故事,三太子饲虎的动机,乃是对肉身的厌恶,以为肉身是罪孽的腌臜物。于是他在饲虎的行动中,带着巨大的灵魂的幸福。读完后,我们都是茫然的。
在云端,想起了一种叫蜉蝣的生物。《源氏物语》中有“蜉蝣”一回,薰君忘不了浮舟,忘不了宇治姐妹花。暮色沉沉中,他见许多蜉蝣忽隐忽现地飞来飞去,便赋诗云:“眼见蜉蝣在,有手不能取。忽来忽消逝,去向不知处。”《后撰集》中有“蜉蝣生即死,似有亦如无。世事皆如此,莫谈荣与枯”,都是禅意。不过虽说人命亦若蜉蝣,那南面的炎炎土地上,哪怕是那浮屋上,都是有信仰的民众。
一个“浮”字,在于浅,在于无定所,无扎根,轻如浮萍。那么芸芸的,尚未确立信仰的一类人,也是浮之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