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乱》从早春写到秋天,时节正是赏月时。日本南北朝歌人吉田兼好云,“高人雅士幽居之所,月光流入时,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气象”。
又云,“秋月为绝佳之物。月固然无时不佳,但仍以秋月为甚。不知道其中差别的,可谓不解风雅之至”。
如今的人,大约都是吉田兼好眼中不解风雅之至的庸俗之人。赏月的讲究,在中国有中秋。秋月与桂香交融,是一种人人喜爱的景致。《万叶集》中有一首和歌云“目明明兮虽得见,伸手不及争奈何,似月中桂兮君可恋”,就是将意中人比作月中的桂树,可望而不可即。而月中桂的典故,正是源自中国的传说,吴刚学仙有过,谪令在月宫中伐桂树。如此一来,中国的月亮,和日本的月亮,就有些不分彼此的近乎了。
咏月是中国诗歌的常见主题之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月可诉情,亦可空灵。月之多变的意象,就像中国人的复杂。
日本有说法,阴历十七的月亮,即为“立待之月”,意思是站着等待月亮升起。阴历十八的月亮,称“居待之月”,意思是在屋中坐着等待。阴历十九的月亮,称为“寝待之月”,只因阴历十九的月亮,要比满月出来的时间晚两个时辰,只好躺着等待了。从文辞之中,略可见待月之美了。词人纳兰性德咏月,伤感于“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在日本人眼里,即便是八月十五之月,满月亦瞬间即亏。日本赏月的风俗,在农历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三。说是此两夜当娄宿,主清明,方是赏月的良夜。
不由想到《平家物语》中,平氏家族盛极而衰,正是月满即亏。平清盛和其父平忠盛通过两代人的努力,从武士一路到公卿,直至大权在握,位极人臣。平清盛成为天皇的岳丈还不满意,又逼高仓天皇让位于年幼的儿子,使自己的外孙当上天皇,而此时源氏领导的反抗也终于爆发。平清盛死后,源氏崛起,平氏一门仓皇离京逃亡,末路穷途中,月升月隐。潮涨潮落时,见月则更深地浸于乡愁之中。月下见秋霜打苇叶,又感叹生命何其脆弱,尽是物哀之语。深秋之哀虽四海皆同,而飘零之人却愈发难忍。
书中讲到在平清盛的带领下,治承四年,皇都从京都迁都福原。转眼清秋过半,新都的公卿贵族们去各地的风景名胜赏月。有的追慕《源氏物语》中昔日光源氏的足迹,在绘岛看海矶月色,或去白良、吹上、住吉、难波等地赏月。也有大臣如藤原实定,心念着旧都月色,特地在八月十日后赶回旧都京都,而当时“两代为皇后”的藤原多子还住在京都。实定去探望妹妹多子,见多子在窗下弹琵琶。此刻的多子,仿佛是《源氏物语》的“宇治十帖”中宇治亲王的大女公子,整夜弹着琵琶,待到明月天,又用琵琶的义甲向月招引。兄妹两人在月下忆往事而唏嘘。可见日本自古传统中,对中秋赏月之事也是很重视的。
平氏一门衰落后,逃亡途中,今非昔比。九月十三日夜,月色迷离,平家武士们想起往昔在大内殿堂赏月之事,泪眼蒙眬,万千心事一时俱涌上心头。其中有平经正作歌一首云:别来羁异乡,荒野露珠伴孤旅,心系故都月。
这位平经正是平经盛之子,年少时曾侍奉一位亲王,随平氏一门仓皇离京时他仍不忘去拜别那位亲王,又将亲王昔日所赐名器青山琵琶物归原主,怕的是名器颠沛流离。而这青山琵琶原是皇家之物,曾被多才多艺的村上天皇在月色皎洁之夜弹奏过,其名也与月色有关。琵琶的紫藤拨面上绘有青山绿树,一轮明月悬于其上,故名“青山”。这一个君臣琵琶相别的故事,正应和了月之阴晴圆缺。
白居易所咏“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在《平家物语》中每每于伤感的离别中,也浸润于儿女情长。平氏一门离京逃亡,兵败之后的大将军平维盛与娇妻幼子离别,悲从中来,缠绵悱恻。维盛是当时的美男子,其正室是名门出身的大美人,这一对璧人少年定情,门当户对,相爱多年,从未分离。维盛随平家军逃亡之时,再三关照若自己身死,妻子当改嫁,而妻子倒卧于地,痛哭失声。维盛临行见妻子儿女悲啼如寒风凄号。这一层悲,悲得淋漓尽致,直入肝肠,也使“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到了一种比中国的月亮美学更极致的凄美之境。
平安朝著名的歌人在原业平,以月叹年华老去:“月虽美兮莫赏戏,赏月多时岁时流,岁月冉冉兮老将至。”在望月兴叹这件事上,日本人骨里子依然表现出浓厚的物哀精神。在原业平写此歌时,刚至不惑之年,便有此“不忍多赏月”之叹,也难怪吟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与崇尚物哀之美的日本人有些“性格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