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之季,日本也是有花可赏的。一月下旬正逢“梅花祭”,探梅问梅,应是别有一番花趣。从南至北,梅花佳处在京都、大阪、东京。静冈的热海梅园是日本最早的赏梅名所。
日本文人都爱樱花。但平安时代,梅花在贵族文人圈还是有很高的地位的,文人贵族中爱梅者众。因梅花移植自中国,由遣唐使自中土带回日本,日本人便觉得它是舶来品,后来逐渐让本土出产的樱花取代了梅花的地位。
最古老的《万叶集》中,有咏梅诗一百二十首,在植物诗中仅次于咏胡枝子。而樱花最早亮相于公元712年的《古事记》。到《古今和歌集》时,樱花诗增加到百余首,梅花诗却减至二十余首。再看小说,我们在平安朝较早的《源氏物语》中,还能处处看到梅花的影子,但到了平安末年、镰仓初期的《平家物语》中,与樱花有关的和歌比比皆是,却几乎不见一丝梅痕了。
从梅花占主流到樱花占主流的转变,可以看成是日本本土文化意识渐渐觉醒的过程。
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前期,是唐宋文化影响力最强的时代。公卿文人都极爱梅花。如《枕草子》中,“树花”一则有云:“树木之花,无论浓淡,以红梅为佳。樱花则以花瓣大,色泽美,而开在看来枯细的枝头为佳。”——
清少纳言生活的时代,梅花位列第一花,而樱花紧随其后。
“高雅的事物”中,有“雪覆梅花”。清少纳言又记在宫中的某年二月,曾住在梅殿。殿前的梅花,西边是白梅,东边是红梅,恨不得邀人来欣赏。又记从前宫中赠梅雅事:“村上天皇时,曾遇雨雪霏霏,遂令人以器皿盛之,插上梅花,赐予兵卫藏人。”又提及,皇宫的梅花凋敝时,有人赠一首咏梅诗给她,她只简单答以“早落”二字。
还有喜作汉诗的爱梅人菅原道真。道真的祖父菅原清公曾经漂洋过海入唐,日本史家内藤湖南认为他的汉诗要胜过道真,因为毕竟是在中国居住过的。菅原道真推崇白居易,也喜爱温飞卿,自己也做过多首梅花诗。
道真少年时第一首汉诗就是咏梅花的,有“月耀如晴雪,梅花似照星”之句,后来也有“望鹤晴飞千万里,思梅艳发九重门”之句。道真向往着宋人的梅妻鹤子,但他身上虽有梅的清骨,却也有樱的脆弱易落。宋人林逋那样的超然世外,终究不是日本人道真能做到的。一到“寂寞开无主”之境,心气孤高的道真便也零落了。
菅原道真在平安时代位居右大臣,被称为“学问之神”,受几代天皇宠爱。骨子里道真是个才子,少年时就以文章扬名。后来,他的政敌藤原时平说他有废醍醐天皇而立自己外孙的企图,因而被贬到了离京都很远的福冈。道真心里总是凄凄惨惨,两年后就忧伤而死,大约是想不通自己这么才华横溢又人品优雅,为何会遭此命运吧。
如今,福冈县的赏梅佳处太宰府天满宫,种有成片梅树,供奉的就是爱梅的菅原道真。至于为什么道真一贬到福冈就到了贫病交加的地步,他的两个孩子还因水土不服死了,有点让人想不明白——
也许是平安时代的士大夫都是贵族世家,当时还是文官政治,道真在京都从没受过什么苦,有点像《世说新语》里美貌柔弱的卫玠,普通百姓能受的风霜,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的,恐怕完全经受不起。伤风感冒的小病,在凄楚的心境下也会让人变得形销骨立,很快像樱花那样,被风吹落了吧。
道真的绝笔:“盈城溢郭几梅花,犹是风光早岁华。雁足粘将疑系帛,乌头点着思归家。”字字泣血,百转千回,却如思念故国的李后主一般了。
《源氏物语》中,与源氏一起共舞《青海波》舞的好友头中将,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红梅。《和泉式部日记》中,冬天下了雪,恋爱中的男子在积雪的树枝上系着给女子的情书,中有“一时盈盈兮疑梅花”一句。女子收信作歌答曰:“雪纷纷兮降枝丫,见梅早绽试攀折,散落殆尽兮知非花。”雪中传情书,古时日本人风雅起来,赏雪,赏梅,作歌,答歌,那系在梅枝上的情书,才是极致。这也是爱梅人道真喜爱的日常生活吧。
梅花虽然后来式微,但也有日本文人一直固执地爱着这种更具汉味的花。室町幕府时期(大约中国明初时期),一休禅师爱咏梅,也爱用宋代杭州孤山隐居者林和靖的典故。如这首《画梅》,就有些以林和靖自况的意味——
画出横斜吟里肠,孤山风月在扶桑。先生可悔千秋誉,犹有梅花渡海香。
令人纳罕的是,一休宗纯还将高洁的梅花与露骨香艳的情诗结合在了一起。如他晚年写给盲歌女森的情诗中,有“梦迷上苑美人森,枕上梅花花信心”等艳句,这在中国文人是不可想象的。要香艳入诗,自有梨花、海棠、桃花等入诗,而梅花则属清流无疑。但狂僧一休才不管这些,自谓“名妓谈情,高僧说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他的诗集也叫《狂云集》。一休的诗中,梅、桃、菊、雪等四季之物都有入诗。梅诗,也体现出日本人人格的多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