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林间暖酒烧红叶”之诗趣,日本人是懂得的。最贵的红叶知音,乃是平安时代的高仓天皇。高仓天皇爱红叶成癖,有年秋天他行幸至红叶山没见到红叶。原来一夜大风,红叶被吹落满地,又被仆役扫去引火温酒。这位年轻俊雅的骚客得知,便吟了这句诗。
红叶于飞的季节,日本红叶以京都为最,庭院、野道或溪涧边,唯飘舞的红色,美得人灵魂出窍。但这最美的印象或者还是来自读《源氏物语》时所留下的。花草四季,除了自然美景,还是有些故事更好。日本的“红叶狩”“红叶祭”,都是每年的赏秋盛事,听起来有一种词语和仪式之美。若明日出发,我们去吉野山或清水寺赏枫如何?
最美的一幕,莫若《源氏物语》。十月之秋,笛声清越,红叶飘飞,桐壶帝行幸朱雀院,举办红叶贺盛会,年少的光源氏与头中将两位美男子,盛服合舞《青海波》,在红叶纷飞中尽显俊美。起舞时,插在光源氏发上的红叶尽行散落,仿佛那红叶都因光源氏的美貌而退避三舍。这一美男与红叶齐舞的场景,观者中略解风情者,都感动落泪。
日本古代仪式多,而仪式之美,又升华了日常和四季之美。立田姬是日本的司秋女神,秋林红叶是她染成的。红叶贺是秋天举行的仪式,为年满四十岁以后的贵族长寿祈福而设。这一幕景象,直到光源氏人到中年,权力也达巅峰,正好四十岁,也举办红叶贺时,依然是庭前红叶飘舞。只是年年红叶好,起舞吟唱的美少年却已换了一茬,于是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红叶贺时与老友共舞的一幕,遂折取菊花一枝送予如今已是太政大臣的老友,共怀往昔。
红叶的唯美,胜比樱花。《源氏物语》中,九月,处处红叶竞艳,秋好皇后院内,犹有秋景之美。于是这位皇后用砚盒盛了各种红叶,派一个女童送给紫姬。这在当时是一种极风雅的仪式,一般是派年长的女侍致送红叶,但秋好皇后因这女童从容优雅,又落落大方,便派了可爱的女童送红叶与诗。
如此想来,日本的仪式之美,自古确实犹甚中国。鲁迅先生收藏的浮世绘中,有歌川广重的《叶隙之月》,题的是白居易七绝《秋雨中赠元九》中的两句“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虽有些秋天的凄清意味,可广重的画真是美得叫人窒息,每一片红叶或深或浅,或舞或静,与白月相称。也难怪日本人如此深爱红叶。
红叶可以说盛,也可以道衰。平安后期有位风雅人物,一生中的许多时光都待在宇治的别墅钻研学问。被称为“宇治左大臣”的这位藤原赖长,美姿貌,为人严厉深刻,故有“恶左府”之称,是摄政藤原忠实的次子。赖长自幼奋发读书,博学多才,收藏了大量珍贵书籍,建有“赖长文库”,大概其作用相当于中国后来的“四库全书”。可惜这样一位人物,后来在“保元之乱”中因拥护崇德上皇沦为叛臣,最终事败战死。大河剧《平清盛》中,赖长事败后四面楚歌,父亲因惧祸都不敢让身负重伤的赖长进家门。赖长于战败的途中凄凉而死,死后灵魂化为鸽子,飞入父亲的园中哀鸣,其父见鸽便知是儿子灵魂来告别,隐忍的父亲在那一刻悲伤欲绝。后来赖长的反对派去抄他的家,发现赖长写给儿子们的书信和日记《台记》。藤原赖长虽有断袖之癖,却也是位十分值得尊重的人物,不由让人肃然起敬。
在宇治不会想樱花,只会念晚秋的红叶。曾见过一幅浮世绘画作,画中人乃平安时代的歌仙在原业平,望着一川宇治红叶感伤喟叹。
《源氏物语》后十回“宇治十帖”中,多次提到从京都去宇治观赏红叶。宇治的红叶之美,完全不同于源氏鼎盛时期,其养女秋好皇后所住六条院中的灿烂秋景。宇治山中枫叶红透时,红叶飘零,川江奔流,却正逢八亲王在山寺中病故,应和着秋之萧瑟,此后,便是“人亡山路寂”的冬日凄清。
宇治现在是一座小城。此刻赏玩着歌川丰国的浮世绘《源氏香之图桥姬》,见画中著名的宇治桥,想起了关于宇治桥姬的传说,以及“宇治十帖”中的桥姬,日本愿望清单里,又添了一条:秋天到宇治去看红叶,在宇治川上坐一回小舟子,品一品宇治的抹茶,在宇治桥上吹吹风。
今宇治有“宇治十帖”的纪念碑,紫式部文雅读书的女子雕像,还有匂皇子抱浮舟在深夜的舟中渡过宇治川前去橘岛私会的雕像。宇治的野与幽,潜藏的激流和涌动,相对京都的冠冕堂皇,真是不一样的野调子。
光源氏名义上的儿子薰君第一次来到宇治山庄,待惯了京都的六条院华第,忽见八亲王的山中庄院,只觉得简陋得如想象中的草庵。八亲王本在京都也有府第,但失势之后又遭回禄之灾,只得避居山中。日本古代的房子是木结构,火灾很多。“宇治十帖”中,源氏的三条宫邸也发生了火灾,薰君就移居到原来源氏的六条院中。八亲王带两位女公子迁居宇治的山庄居住,从此远避京都,一味静修佛道,人称“在俗圣僧”。八亲王亲手带大的两位女公子,闭月羞花又长于音乐,一个精于琵琶,一个精于弹筝,一旦被窥得真容,便搅动了山庄的幽禁岁月。宇治两姐妹与京都的贵族子弟之间,隔着几重山水,反而激励着京都的贵公子薰君和匂皇子的爱情。
薰君生来带香,身上有奇香,又是源氏正妻三公主和柏木的私生子,薰君的身世隐情如他自带的香气一样,要隐也隐不住。薰君十几岁时,就有些厌恶尘世,有学佛之心,于是频往宇治与八亲王谈佛学法。有一回,薰君深夜入山拜访宇治,闻得琵琶声飘来,又有筝声隐隐流出,此时八亲王正好闭居山寺,从此两位宇治的美人藏不住了,空谷幽兰,只得历尽人间的情劫。
八亲王去世后的秋天,宇治川上红叶飘零,秋意萧瑟。匂皇子本想在红叶盛时去宇治游玩并乘兴赋诗,因八亲王去世,匂皇子找不到理由去宇治追求佳人,闷闷不乐。而薰君痴情的爱,也得不到大女公子的回应。
次年红叶纷飞时,薰君派人送信给大女公子,信系在一枝枫叶上。这枝枫叶一半青色,一半深红。薰君以青叶和红叶比作姐妹两人。大女公子想把比自己更妙龄的妹妹嫁给薰君,薰君却专情于大女公子,他设计让自小的玩伴匂皇子暗度陈仓,抱得二女公子。
第四十七回《总角》,讲到了匂皇子与二女公子联姻后,十月初,薰君劝匂皇子前往宇治欣赏红叶,借机可去探望宇治姐妹花。宇治山庄获悉后,也为这位尊贵新婿的造访忙碌准备。匂皇子去宇治所乘坐的游船顶上,装饰着锦绣华丽的红叶,还有众多文章博士随船同行,赋诗奏乐助兴。众人头上都插着或浓或淡的红叶。这趟红叶游华美风流,但两位想去看望宇治姐妹的贵公子,却是愁绪满怀,因为人多口杂,无法找到机会私入八亲王的山庄。听到匂皇子的船队开路唱道之声渐远,大女公子更加消沉。加之匂皇子回去后,他热恋二女公子的隐情泄露,被母亲明石皇后禁足,无法再到宇治走婚。宇治的姐妹,不知内情,望穿秋水,作为长姐的桥姬为妹妹的前途更加担忧,以至一病不起。这一年秋的红叶,唯美妍丽,却空怀惆怅。
又一年红叶季节,薰君去宇治山庄怀旧,将宇治的红叶送去给二女公子。这红叶,默默诉的是薰君对亡人和往昔宇治日夜的思念。而宇治的红叶,随着二女公子和浮舟,一个迁居京都,一个自杀不成出家的变故,物是人非,终将成为渺远的落叶。
在宇治荒凉之境,爱情是压抑扭曲的。八亲王的大女公子与薰君的爱情,在八亲王周年祭后,依然不见明朗。被薰君比作桥姬意为宇治桥的女神的大女公子,不愿接受薰君的爱情,看似无情,却是大女公子感于自己身世飘零,失去倚仗,要维持自己骄傲的最后那一点尊严罢了。直到病重,将近临终,大女公子似乎才愿意与薰君交心,让他贴身看护。这分别说明她是爱他的,只是一个华丽家族因政治斗争极速衰落,品尽失母丧父之痛后,桥姬的内心过早看透了人生的虚无和幻灭,担忧着炽热的爱情也终究消逝,还不如不要。
读“宇治十帖”,会觉得其实桥姬与薰君是最好的一对。他们有情有义,爱得深沉,彼此是可以成为知己的。但是桥姬却固执地拒绝了与薰君的世俗之爱,也给宇治姐妹未来的人生定下了悲哀的基调。
据说世上唯一一家《源氏物语》的博物馆,就在宇治。这大概都是受《源氏物语》后十回“宇治十帖”的影响。初读“云隐”之后的“宇治十帖”,并不太喜欢,十年后再重读《源氏物语》,发现“宇治十帖”竟比前四十回更好。“宇治”的地名,日文中与“忧世”同音。灰暗的宇治山居,川边不绝的水流声,宇治爱情中迷失的可怜人,与人生到四十岁才举行的“红叶贺”一样,都有一种忧郁的中年灰度。
后十回“宇治十帖”的作者,或是紫式部,或是紫式部的女儿藤原贤子。“宇治十帖”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颇有神合之处。更倾向于《源氏物语》后十回乃是紫式部晚年所续。“宇治十帖”的凄凉悲苦,正吻合了紫式部自己中年后的处境:在藤原道长去世后,她不再担任宫中女官,远离了京都的繁华和权力中心,个人处境也转为凄楚孤独。与紫式部似有私情的藤原道长,在宇治的山庄也确有别墅,很可能紫式部是去过那里度假的,所以她对宇治的山川风物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