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怒,他不甘心,他不择手段地得到她,却始终不敢真正的越过雷池一步,是因为他自觉身心污秽,不愿亵渎了心目中如女神一样的她。
可是,他更不想失去她,不可能放她走。
他只能一边忏诲,一边伤害;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在自我矛盾中自我厌弃,如此恶性循环,越陷越深,无法自拨。
她低叹一声,把匕首收到怀里,拾起床头她常穿的绣鞋,慢慢地走到后山断崖,扔了一只到涯下,另一只扔到涯边,返身回到屋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坐下来,安静地喝着汤,吃着她的午饭,等待夜晚的降临。
无慵置疑,龙天涯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
要想骗过他的眼睛,必需沉着冷静,跟他斗志斗勇。相比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更是一场意志上的较量。
相信,龙天涯很快就会查出她坠涯是假的。但是,她的目的并不是希望能靠假死胡弄过他,只想给自己孱弱的身体争取到最宝贵的一点时间。
这其实是个很拙劣的手法,以龙天涯的智慧,根本不会上当。
所以,她在赌,赌的是龙天涯对她的感情。
有一句话叫“关心则乱。”
再聪明的人,在遭遇最关心的人的生死关头,也会丧失了理智,只要他一乱,她就有了机会。
方越,有必胜的信心。
月朗星稀,纷飞的雪花似乎使月亮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冬日的夜显得隔外的漫长,偶尔有动物忍不住寒冷和饥饿,冒险跑进温暖的农家想找点东西裹腹,引来狗儿一阵阵吠叫,而后又是一片死寂。
方越确定村里的人都已陷入沉睡,这才头也不回,踩着融融的月色,毅然离开了月亮湾。
为了不引起龙天涯的怀疑,她包裹都没带,空着手走出了那个“家门”。崎岖的山路上,留下两行蜿蜒的足迹,渐渐被纷飞的大雪掩盖……
“不好了,小越掉到后山崖里了……”两天后,月秀尖叫着飞奔下山。
莫先生的媳妇,失足从后山断崖上掉了下去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不到一柱香时间,已传遍了每一户人家。
平静的月亮湾沸腾了。
善良的村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匆匆朝莫先生的房子跑去。挤在后山斜坡上,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当归心似箭的龙天涯脱离了打猎的队伍,一马当先赶到村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出什么事了?”他的心一沉,再也顾不得惊世骇俗,提气疾掠,快若闪电般冲上了这个熟悉高坡。
“莫先生回来了。”大家挨挤着,推搡着,谁也不愿上前告诉他这个残酷的事实。
“到底出什么事了?小越呢!”龙天涯一反往日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形象,状若疯虎地揪住一个人的衣裳怒吼。
这些人乘他不在家,到底对小越做了什么?他们不知道小越最喜欢安静,怕人惊扰吗?
“莫,莫先生……”月秀怯怯地拎着方越的鞋子,递到他的面前:“我早上来,在,在那里发现的。”
村民畏于他的声势,怜悯他的遭遇,如潮水般退后,让开一条通道,零乱的脚步一路朝断崖延伸,瞧着触目惊心。
不,他不信,小越是天底下最冷静最有智慧的女性,即使要惩罚他,也绝对不会选择轻生这条路!
可是,她现在不清醒,长期大量地服用药物,损坏了她的身体,也降低了她的智力。最近这两个多月,她已明显不爱说话,沉默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他应该早有警觉,他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而不是把她交到别人的手里!
“不,不会的!小越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不会的!”他神情狂乱,笑容凄楚,立在断崖边,狂风掀舞起他的长发。
老天啊,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努力,始终也逃不掉命运的拨弄?
为什么要一次次捏碎他的梦想,撕碎他的心!
“啊,啊,啊~~~!”他悲愤地仰天长啸,山鸣谷应,声威吓人。
众村民相顾失色,尽皆骇然。
“莫先生,你……”月秀心生不忍,踏前一步轻声劝解。
“方越,你别想用这种办法摆脱我,永远也别想!”龙天涯狂笑一声,忽地纵身跳了下去。
“啊!”众皆哗然,抢上去想要阻止,却哪里还看到他的人影?
“别想,别想,别想……”只有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在群山里回环往复,久久不息……
腊月二十三,崔家峪。
朔风怒号,寒风卷着地上的冰碴,漫天飞舞着,行人把手抄到袖子里,缩着脖子挨着墙根畏畏缩缩地走着,嘴里哈着白气。还没到掌灯时分,街上的店铺已纷纷开始打佯,上起了门板。
辚辚的马车声,不急不慢地响着,由西向东,越来越近,最后,一辆六匹高头骏马拉的宽敞的大车缓缓地驶进了崔家峪。
车辕上坐着个年约四五十的中年男子,一袭青衫,须眉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赶车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紧身的深蓝箭袖衫,身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上一只振翅的雄鹰,袖口领子用金线滚边,同色长裤,黑色薄底快靴,眉清目秀,透着股精神劲。
“吁~!”快进镇口时,他突然收紧马缰,前进的马车略略振荡了一下,随即稳稳地停了下来,六匹高壮的骏马焦躁地刨着蹄子,喷着白雾。
“无尘,你找死啊?”车帘一掀,一个丰神俊朗的紫衫男子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沉声怒喝。
“对不起,王爷。”无尘打了个哆嗦,小小声地分辩。
呜呜,为什么他已经很小心了啊!
“怀彦,你又乱发脾气!”清脆悦耳的女声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我不是怕你动了胎气嘛?”刚刚还威风凛凛的王爷,马上变身老婆奴,堆满笑容,低声解释。
“这速度慢得跟蜗牛有得一比,哪有这么容易动到胎气?”方萌娇嗔地反驳:“不信,你问无名!”
“呵呵。”无名拈着好不容易留长的胡须,呵呵打着太极拳,两边不得罪。
“咳!”君怀彦轻咳一声,在方萌这里没占到便宜,把一腔怒火发到无尘身上,板下脸冷冷地瞪着他:“无尘,你没事乱停什么?”
“禀王爷,地上好象躺了个人。”无尘缩了缩脖子,无辜地说明情况。
王爷总不会要求他从人家的身体上压过去吧?那样的话,车子颠簸的程度会更大,他难道不知道吗?
“活的,死的?”方萌一听路上埋了个人,立马来了精神,掀开厚厚的被子翻身坐了起来:“在哪,我瞧瞧去。”
说是出来看爸妈,顺便找失踪的姐姐,结果,她硬是被怀彦押着在车上躺了一路,什么风景没瞧着不说,走了两个月,居然还没到地头,她真的快要憋疯了!我的妈,才怀孕六七个月,要不要这么紧张啊?
“你躺着别动,当心撞到煞气!”君怀彦大手一伸,挡住了她的去路:“这么恶劣的天气,谁知道这人在这里被埋了多久?就算本来是活的,现在也死了八成了。”
“什么煞气?根本是迷信!”方萌大声嚷嚷着,要下车。
“无名!”君怀彦抬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把她圈地怀里。
“是!”无名不待他吩咐,早跳下车,蹲到地上扒开积雪,一看,低叫:“是个女人。”他伸出两指在她鼻下探了探,回过头一脸惊喜:“王爷,她还有点热气。”
“无名,”方萌一听是个女人,恻隐之心大起,立刻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把她搬到车上来。”
路上寂寞,多个人做伴,真好。
“咳!”君怀彦轻咳一声,不悦地道:“无名,到镇上最好的客栈,挑间上房给她住下,帮她开了方,留点钱给她,上路。”
“老公~”方萌挺着大肚子,撒娇带耍赖地直往他怀里钻:“就让她到车上来嘛,好不好?我保证,一旦情况好转,就让她走。行不行?你想想,万一我姐姐在外面遇到这种情况,若是没有好心人帮助,会有多惨?我……呜呜……”
她还不知道怀彦的心思?生怕救了那女人,倒害她染上什么毛病。
真是傻瓜,身边随时跟着一个神医,怕个屁啊!
“好好好,让她上车,你别哭了,好不好?”明知道她的眼泪是假的,君怀彦却硬是拿她没辙,只能投降认输。
“耶!万岁!”方萌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一把抱住他,在他脸上一顿乱亲。
“萌萌!”君怀彦一脸尴尬地望着杵在车门外的无名和无尘。
喜儿红着脸,垂下头抿着唇偷偷地笑。
王爷真是,明知最后的结果是要输给王妃,一开始何必硬撑?
“咳咳!”无名轻咳两声,抱起地上的雪人,拍干净她身上的雪花,把她抱进了温暖的大车里。
咕噜一声,从她怀里跌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出来。
无尘弯腰捡起,放到她身边。
“快快快,帮她拿床干净的被子来。”方萌指挥喜儿忙碌起来,一边啧啧称奇:“咦,瞧她的穿着,又是狐裘又是狸袄的,也不象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啊,怎么就晕倒在雪地里,愣是没人管了呢?”
“萌萌,别靠她太近。”君怀彦大手一捞,把她抄到自己怀里,固定好。
无名探手给她把脉,袖子上挽,露出一只色泽纯净,玉质均匀的羊旨白玉手镯。
方萌轻咦一声:“呀,这镯子真漂亮。”
“你喜欢啊?”君怀彦挑眉。
虽然看上去的确很稀奇,但也不是弄不到手。等回去也弄一只给她就是了。他君怀彦的女人,什么时候用得着羡慕别人的东西?
“我夸夸不行吗?”方萌白他一眼。
在他们夫妻二人斗嘴时,无名已把住了她的脉,不时拈须沉思,面上忽惊忽忧,连道:“奇怪,奇怪!”
“怎么,是什么不好的病么?”君怀彦一脸防备。
那驾式,好象只要无名说声有问题,就立刻一掌把那女人劈下车。
“非也,非也,她是长期饥饿,突然暴饮暴食一顿后,引发疾病,倒卧路旁的”可是,她身上的衣衫却所费不菲,明显不应该是贫困无食之家。岂非奇哉怪也?
“别说废话了,先帮她治病吧!”方萌焦灼地催促。
“恩。”无名不再多说,从随行的药箱里找出金针,迅速地扎了下去。
“王爷,她身体虚弱,不宜长途跋涉。你看……”半个时辰后,无名扎针已毕,沉吟一会,为难地看了看君怀彦,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她的情形,需要静卧调理。但他们却急着进京跟王妃的父母团聚,过个团圆年。眼看年关已到,按他们的车程,这一百五十里的路,最少要走四五天。
“无名,你留下来帮她治好病,等她情况稳定了再赶到京城里来,如何?”方萌沉思一会,做出了决定。
“不行,无名不在,万一你有什么事,要找谁?”君怀彦立刻出言反对。
方萌救人,他不反对,但前提是不损害她的利益。
“那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正争执不下时,笃笃笃两匹骏马卷起一阵狂风,夹着雪粒,狂奔而来。
“吁~!”马上风尘仆仆的紫衫男子,瞄一眼立在路边的无尘,忽地带住马缰,急停了下来。
无尘早已探手到腰间按住了剑柄,抬眼瞧清来人,不由大喜,抱拳道:“见过晋王。”
“南宫兄,”君怀彦早从车窗里瞧见他,这时已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怀彦兄,别来无恙。”南宫澈在马上抱拳向他施了一礼,面上却并无喜色。
“昭王爷,诸位,有礼了!”展云飞抱拳一周,朝众人微微一笑。
“喂,南宫澈,还有我呢。”方萌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他扮了个鬼脸:“怎么?才一年不见,连笑都不会笑了?”
“怀彦兄,还未恭喜你们。”南宫澈轻瞥一眼方萌的大肚子,掀唇,勉强露了个笑容。
如果不是他疏忽,给了龙天涯可乖之机,被他掳走小越,现在他的小越,怕也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吧?
老天给了他机会,造化弄人,他却没有好好把握。
早知如此,就算陪着她一生终老在隘州,他也绝不会为了那个可笑的皇权,踏进京城半步!
“啧啧,得了,你还是别笑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方萌撇唇,毫不客气地批评:“丢了姐姐,连精神也丢了?这样怎么找她?就算真被你找到了,她也不会原谅你!”
“萌萌!”君怀彦尴尬地喝止她,不让她往南宫澈的伤口上洒盐。
“不,怀彦,她骂得对。”南宫澈苦笑着看了方萌一眼:“我是应该打起精神来。”
方越曾经说过,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精神绝不能放松,不能被困难压垮。
“行了,你明白就好。”方萌轻松地笑了:“放心吧,姐姐现在一定很安全地呆在某个地方,等你去救他。相信我,我们是双胞胎,我们姐妹同心,我有心电感应,她绝没有事。”
“对了,你们停在路中做什么?”展云飞见他们告一段落,笑着询问。
“喏,萌萌救了一个倒在雪地的女子。无名说她身体虚弱,不能移动,正想给她找间客栈安顿下来呢。”君怀彦如实相告:“可萌萌却坚持要把无名留下来,我不肯,万一路上她有个状况,岂是好玩的?”
“这事交给我吧,崔家峪我熟。”展云飞笑着揽下了这个差事:“我保证不但找个好客栈,还找个好大夫照顾她。若是无名不嫌烦,能写张方子,那就最好不过了,怎样?”
“好吧。”方萌见有好的折衷方案,倒也不再坚持。
南宫澈和展云飞把马牵到路边,跟群怀彦到一旁叙旧。
无尘弯腰从车里把那晕迷的女子抱了出来。
“慢着!”南宫澈眼角一瞥,忽地大喝一声,飞身窜了过来,一把拽住无尘的手腕。
“什么事?”无尘吓了一跳,不敢动更不敢还手,只得咬牙忍受疼痛。
“这只镯子……”南宫澈死死地瞪着那女人垂下的手腕。
他认得的,那是母妃留给他的遗物,指明了是要给南宫家的媳妇的!那日在书房强行套到小越的手上后,她再也没有摘下来过,为什么却在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出现?
“怎么,镯子有古怪?”众人异口同声。
“是小越的。”南宫澈怔怔地瞪着这张陌生的脸。
难道,龙天涯把她藏起来,给她换了张脸?可为什么,他在她身边却连一丝一毫的熟悉感也找不到?
“你怀疑她是我姐姐?”
“你怀疑她是晋王妃?”
“你怀疑她是小越?”
众人又是异口同声,齐齐把怪异地目光投到方萌的身上。
刚刚是谁在大吹法螺,说什么姐妹同心,有心电感应?
“都看着我干嘛?”方萌哇哇叫:“我跟她坐到一起,一点感觉也没有,她不可能是我姐!”
“对,她不是小越。”南宫澈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一脸凝重:“但是,她肯定知道小越的下落。”
小越深知手镯的意义,如果不是万不得以,不是没有办法,她怎么可能把它送人?
“无名,赶快把她弄醒!”君怀彦马上下令。
无名深知事关重大,也不说话,拈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手,朝她的风府穴扎了下去。
“哎呀,”那女子低低呻吟一声,幽幽醒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看,身边围了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当时就慌了神。
“说,这只镯子从何而来?”南宫澈逼过去,把镯子在她眼前一晃,厉声喝问,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王饶命,饶命……”那女人面青唇白,抱着身子死命地颤抖。
“喂,你这样问,她哪里敢回答?”方萌看不过去,在喜儿的扶持下,下了马车,拨开南宫澈,挤了进来,和颜悦色地冲那女人笑了笑:“大婶,你别怕,我们不是强盗。请你告诉我,这只镯子从哪里来的?”
“镯子?”女人一脸茫然。
“是,这只镯子不是你的吧?”方萌从南宫澈手里接过镯子,嫣然一笑:“实话告诉你,这是宫里丢失的东西,你私自持有,那可是抄家灭门的罪。”
“别杀我,不是我偷的!”女人双手连摇,急忙否认。
“别慌,你告诉我,是谁给你的?”方萌再问。
“三天前,我家里的进山打猎,带回来一个年轻女人。我看她病得快要死了,好心给她到镇上请大夫。可是家里实在是穷,这才……我,我是冤枉的!”女人哭天喊地,连声叫屈。
真倒霉,本以为发了一笔大财,谁知却是飞来横祸!
“那个女人呢?”南宫澈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揪起她,嘶声厉吼。
“在,在,在我家里……”
“走,带我们去!”众人对望一眼,俱各又喜又忧,激动万分。
喜的是找到方越,忧的是她说方越病得快死掉,不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当下无尘把女人背进大车,带着大伙出了镇,一路向北而去。约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远远地山脚下,孤零零地立着几间茅舍。
“就是那里了。”
她的话音刚落,南宫澈已从马身上飞身掠起,疾若闪电般闯了进去:“小越,小越,你在里面吗?”
四面透风的茅草屋,显得阴暗潮湿,破败不堪。
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床上,侧卧着一个女子,孱弱的身子蜷缩起来,裹在一床洗得发白的蓝底白花棉被里,只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
南宫澈站在门边,扶着门框,默默地凝望着她,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睛瞬间就湿了。
他根本不必看她的脸,他就知道。
她是方越,是他的小越!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瘦,这么虚弱?这大半年,她到底遭遇了什么?龙天涯又是怎么折磨她的?
“怎么不进去啊?”展云飞赶上来,见他堵在门口,不进也不退,不觉奇怪地推了推他,小心地揣测:“她,不是小越?”
“对不起,”南宫澈这才如梦初醒,悄然走进去,在床边蹲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才一开口,就哽咽了:“小越,我来晚了……”
方越毫无反应,微蹙着略显英气的眉毛,静静地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越!”南宫澈垂下头,轻轻地把脸偎向她冰冷的手掌心,心情激动,懦弱得差点掉眼泪。
这是第一次,那个总是坚强,总是满不在乎地笑着面对一切困难的小越,在他的面前呈现出了最脆弱和无助的一面。
看着她是那么纤弱,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颊,失血的唇瓣,失去光泽和弹性的肌肤,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象没有生命的破娃娃。
他痛得揪起来,象有人拿一把刀,一寸寸地割着他的心脏。
他不知多努力,才辛苦地控制自己不失声痛哭,可是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嘴唇哆嗦着颤抖起来。
“阿澈……”展云飞愣愣地看着这憾动人心的一幕,不敢稍动,怕惊扰了这对患难的夫妻。
“姐!”方萌死命咬着唇,伏在君怀彦的怀里,泪流满面。
君怀彦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压低了声音柔声安慰:“找到就好了,找到就好了!”
“晋王爷,请让老朽给王妃请脉。”无名默默地拨开展云飞,走了进去,弯腰拨开她的瞳孔瞧了瞧,面色一变,塞了一颗碧绿的药丸到她嘴里。
“先把姐姐移到车里去吧,这里太冷了!”
“先请了脉,看看能不能搬动再说吧。”无名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喜儿,给姐姐拿几床被子,这个太单薄了!”
“是。”喜儿应了一声,无尘手脚快,早麻利地搂了两床被子下来。
轻手轻脚地替她换了被子,无尘拔了剑,又去屋外砍些树枝来挡住破洞,喜儿把车上的碳盆搬到房里来,烧得旺旺的,试图使屋里暖和一些。
“她睡了多长时间了?”无名把那女人叫过来询问。
“不知道,我们当家的把她背回来时,她就是睡着的了。”
“她象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突然停止,导至不适,才晕睡不醒的。”无名拈着须,皱紧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说,她对那种药物产生了依赖性,突然断了,才引起晕迷,对吧?”就象吸毒的人一样?
方萌握着君怀彦的手,愤怒地推出结论。
是谁?究竟是谁那么狠毒,对这么善良的姐姐,用这么毒辣的手段?
“虽不全中,亦不远矣。”无名继续把脉,不断摇头又占头:“晋王妃的意志力真是叹为观止。那种痛苦,普通成年男子就算身体健康也难以承受,而她却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形下,还能苦苦支撑着,不得不让人佩服!”
“而最让人称奇的是,她用药的时间应该已有一段时间,居然能够不借助外力,完全只凭意志力,摆脱药物的控制!真正的可钦可佩啊!”
“行了,你别罗嗦了,赶快给我姐用药吧。”方萌着急地催促。
她早就知道,姐姐的意志力本来就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不需他多说!
“我随车倒是带了不少药物,但是有几味珍贵的药材,一时间恐怕买不到。”无名略一沉吟,奋笔挥毫,一书而就,把方子递给展云飞:“大秦是你们的地盘,这买药的事情,就请展爷多费心了。另外王妃身体虚弱,不宜搬动,还宜就地静养,咱们也别闲着,立刻着人把房子修缮一下,以防寒邪外侵。”
“好,包在我身上。”展云飞接过方子,飞身上马,转瞬间已没了影子。
无尘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赶着车入镇采购物品。顺便把那女人带到镇上,给她一笔银子,让他们全家另找地方安顿。
这天上飞来的横财,自然让他们喜不自禁,千恩万谢地走了。
“怎样,她的病要不要紧?”怀彦把无名拉到一旁追问。
无名跟了他二十年,脸上的神情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无名没有吭声,只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换作一般人,这个时候早已经死了,还哪有命在?她能有一口气,已是奇迹了。要想救活过来,怕是难了。
但这种情况下,他可不敢乱说话,只能是尽一切努力,听天由命了。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慢慢地滑过,傍晚时分,无尘已高价买了材料,请了匠人连夜把茅草房围了一层油毡,再铺上厚厚的锦垫。
这一切都在静悄悄的进行着,谁也不敢发出丝毫响动,唯恐惊扰了方越。
一直到天亮,展云飞才匆匆赶回,“叽叽”几声尖厉的叫声,小厉在天空盘旋着落在了屋旁的大树上。
原来,不出无名所料,崔家峪果然没有这几味药材,展云飞情急之下飞鸽传书进京,夜寒他们想出让小厉把药带来的最快捷的方法。
熬了药,眼巴巴地看着喜儿一匙一匙地喂到方越嘴里,等她醒来。
谁之,这一等就是七天。连远在京城的方起夫妇也赶到了崔家峪,方越却一直也没有清醒的迹象。
“姐夫,姐姐身上的衣服好象湿了,先拿我的衣服将就帮她换一下吧。”房里温度上升,方越额上见了汗。方萌心细,立刻出言提醒。
喜儿机灵,烧了热水,提进来,预备给方越抹身。
“交给我吧。”南宫澈取了衣服,接过铜盆。
“好,要帮忙就叫一声。”
“不用了。”南宫澈抿着唇,俊颜冷凝若冰。
众人鱼贯退出,在廊下唏吁感叹。
“小越,几个月不见,你变懒了,脸都不洗了。”南宫澈拧了丝帕,缓缓地在她脸上移动着,动作极轻,象是怕惊吓到她。
“看吧,手帕都黑了,还有哇,现在隔老远就能闻到你身上的臭味了,再不醒过来,把人全吓跑了,我可不管你了。”他低声抱怨着,温柔地解开她的衣裳,指尖轻触下,那苍白得几近般明的肌肤,紧紧地包裹着她孱弱的身子骨,滚烫的泪水终于掉下来,滴到她苍白的肌肤上,灼痛了她的心。
她眼睫轻颤,一颗晶莹的泪水悄然滑下眼眶。
“小越,你醒了?”南宫澈蓦地停了手,望着她眼角的泪痕,嘶声狂叫。
“姐姐醒了?”方萌闻声闯了进来。
可是,入目的依然是方越安详平静的睡容。
“她分明清醒的,看,她流泪了……”南宫澈喉头哽住。
“是,我看到了。”方萌流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么多人关心她,爱她,我相信,她一定会醒来。方越,你别想逃,老爸有时光机,不管你去哪里,都会把你追回来!所以,你最好老实点,乖乖回来,听到没有?”
方越恍恍惚惚,只觉身体象被巨轮碾过,撕裂般地疼痛,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停地进进出出,有人抱着她,给她嘴里喂不知名的药汁,有人拉着她的手,有人低低地说话,还有人在哭。
她全身疼痛,眼皮上好象压着几千重的石头,她好累,好想睡……
“好吵……”她嗫嚅着,逸出低低的声音。
“我哪里吵?明明你比我更吵!”方萌下意识地反驳。
“刚刚一直只有你在说个不停。”南宫澈愕然。
“刚才不是你说的话?”方萌怔住,与南宫澈对视,蓦地眼睛一亮,摒气凝神地望着方越:“姐……”
“我说,你们都好吵……”吵得她头好晕!
“小越!”南宫澈冲上去:“你终于醒了?”
方越慢慢地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才动已被他紧紧握住:“小越,我在这里,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南宫,抱抱我。”方越微笑,眼角闪着泪花。
“小越!”南宫澈紧紧地拥她入怀,泪水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的喜悦,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方萌含着泪,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还给他们一个宁静的天空。
“小越醒了?”
“王妃醒了?”
众人涌过来,全被方萌挡了驾。
“小越,对不起。”南宫澈低头轻触她的脸,泪水****了她的双颊。
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会被卷进来,不会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方越抬手,轻轻摩挲着他的颊,声音轻柔,眸光闪亮:“南宫,我爱你。”
他心情激动,握住她的臂,倾身,轻若蝶翼的吻落到她的眉间,再往下,洒到她的鼻尖,悄然的试探地碰触她的颊。
他是那么轻柔,那么小心,象怕弄碎了她。
她笑了,抬头,轻启红唇主动吻住了他……
这时窗外传来怦然巨响,霎那间万花齐放,将漆黑寒冷的冬夜,照得一片绚烂。
“过年罗!”大家的欢声笑语,震荡了整个山谷……
与此同时,一百五十里外的慈宁宫里。
南宫哲身穿绣九条金龙的杏黄袍,在太后寝宫里走来走去,激动得全身发抖。
他的母后,大邺皇朝的德圣圣母皇太后,端木华年近五旬,在皇帝逝去半年之后,居然身怀六甲!真是奇耻大辱!
亲眼目睹到这骇人听闻的丑态,痛苦瞬间击溃了南宫哲本来就薄弱的意志,他双目赤红,几近疯狂:“母后,这究竟是为什么?”
“皇帝勿需惊慌,哀家自有主张。”端木华脸色微红,强自镇定。
发现怀孕之后,她一直竭力隐瞒,想尽办法堕胎,无奈这孩子生命顽强,怎么也不肯弃她而去。
一日拖一日,直到怀孕六个月,再也没有办法藏住身形。
“你有主张?你又有什么恶毒的主意?”南宫哲终于爆发。
从小到大,亲眼目睹母后为了权力,陷害这个,谋划那个,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发指的罪行,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大哥的坠马,二哥的失聪,三哥被流放,四哥的痴呆;甚至,三叔的死,父皇的常年卧病……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终极目标——让他登上权力的顶点,坐上那把人人称羡的龙椅。
可是,真正地坐到这个位置之后,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应付那些如山般压过来的公文和折子。
后宫争宠,嫔妃相斗;质子失踪,沐风交恶;连日暴雨,泯河决堤;灾民流离,疫病横行;国库告磬,边关告急……一桩接一桩,一件连一件。
他忙得心力交瘁,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
以前,这些事内有母后定夺,外有三叔做主,前有南宫澈杀敌,后有南宫博坐镇。他只需装装样子,摆个场面。
可是现在,南宫澈忙于寻找方越,撒手不管国事,南宫博因造业太多,在狱中被折磨得手足皆残,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视物,早已是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而他的母后,失了竞争的对手,日日沉迷酒色,公然召了一群年轻的男宠囚在慈宁宫里,日日笙歌,夜夜燕舞。
他好言相劝,反被她屡次奚落,结果,最终酿出丑闻祸端。
“皇帝,跟在我身边二十几年,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不杀人,人必杀你!”端木华冷然嘲讽。
“母后,你口口声声为了我,为了皇权!你有没有问过我,这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南宫哲悲愤而哭:“这皇权里,隐藏了多少辛酸和血泪,掺杂了多少荒唐和无耻!”
“笑话!这世上,有谁不喜欢权力?”端木华厉声大喝:“皇权,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大的梦想与追求,你为什么不想要?有了它,你才可以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也包括,指鹿为马?认弟为子?”南宫哲跪到地上,痛哭失声。
“你,知道了?”端木华竭力装得镇定:“这也没什么不对,是宫里自古流传的办法。”
眼看肚子一天天变大,她再也不敢冒险堕胎,只能找了个宫女,赏了个才人的封号,让她假装怀孕,到时临盆,便称是当今万岁的亲生骨肉。
端木原以为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宫里的太监宫女早在私下流传,各种流言绯语闹得沸沸扬扬,喧嚣尘上,终于传到年轻的皇帝耳中。
“也,包括我的身世?”南宫哲痛苦地问出压在心里几十年的疑问。
母后与三皇叔有染,由来已久,他早就怀疑自己不是父皇亲生。
“胡说!”端木华面色铁青,神情严厉:“你是先皇的亲生骨肉!否则,南宫博岂会与你争夺皇位?”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南宫哲惨笑着拂袖而去。
“皇帝,皇帝!”
皇宫里烟火冲天而起,欢呼声震耳欲聋,盖过了她的呼声。
大邺二年正月初一,大邺皇帝南宫哲自谥身亡,享年二十四岁……
举国震惊,朝野上下,一片混乱。
各老臣纷纷上折,力保晋王亲政,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之时。
一时间,京里侦骑四出,寻访晋王下落。
同年二月,晋王南宫澈登基,改国号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