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澈站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张望。
窗外是一条幽深的窄巷,紧邻着几家小院,环境竟是隔外清幽。从一家院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他心中一动,指着灯光道:“去那里瞧瞧。”
正在这时,夜影飞马来报,直闯上楼:“王爷,约摸大半个时辰前,有人驾车带着大内侍卫的令牌叫开南门出城去了。”
“肯定是他们,快追!”展云飞跺足大嚷。
“王爷,约摸半个时辰前,有人驾车带着大内侍卫的令牌叫开北门出城去了。”夜魅匆匆赶到,在楼下就扯开嗓子嚷:“王爷,我已派了人去追了。”
一会儿功夫,接连有快马来报,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全都有人驾车出城,就连所驾车马的颜色都一模一样。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现场气氛几欲凝窒。
南宫澈凛容,紧紧握拳:好个狡猾的龙天涯!以为布一个疑阵,故弄玄虚,就能搞得他不知所措吗?
“阿澈,怎么办?”
“分头,立刻从四个方向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追回来!”南宫澈冷然一笑,沉声吩咐。
“是!”夜影和夜魅分别领命,从南北两个方向奋起直追。
“那边房子里有人进去了!咦,是夜寒!”展云飞正欲下楼,忽地瞥到院子里有人影闪动,细一分辩,竟是夜寒,不觉大喜。
“走,看看去。”南宫澈穿窗而出。
方起拿着追踪器,夜寒驾车一路找了过来,却发现项链孤零零躺在墙角,幽幽地闪着红光,院子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小越……”方起呆呆地捧着项链,喃喃低语。
“唉!”虽然这个结果是早已料到的,但是展云飞还是气得一拳砸碎了厚厚的桃木桌子。
“云飞,我们分头从东西面追,夜寒你送岳父大人回府。”南宫澈反而冷静了下来,淡淡地吩咐,掉头出了庭院。
“阿澈,我跟你一起,西边让他们去吧。”展云飞不放心南宫澈,硬是要随行。
“是,我不用人送,自己可以回府,让寒大人去西边好了。”
“走!”南宫澈也不罗嗦,翻身上了马背。
不多会,两人已飞驰到城门。
此时,天边正露出一丝鱼肚白。
“咚咚咚……”十二声鼓响从皇宫里幽幽传出,在静谥的清晨显得隔外的惊心动魄。
“阿澈,皇帝驾崩了!”展云飞按住马辔,面色大变。
好个龙天涯,算无遗策,硬逼南宫澈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做出选择!
“不管,出城!”南宫澈面沉如水,沉声低喝。
“阿澈!”展云飞拨转马头拦住他的去路:“你此时离京,等于把皇位双手奉送给了太子,这十几年的辛苦就会付诸东流啊!”
“让开!”南宫澈面色铁青,轻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你……唉!”展云飞咬牙,长叹一声,挥鞭疾驰:“阿澈,你等等我!”
建中二十八年五月十七,大秦建中皇帝驾崩。
同年五月二十,太子南宫哲继位,大赦天下,改国号大邺。
大邺元年,隆冬。
连绵百年,银装裹素的群峰之中,隐藏着一个古老而宁静村庄——月亮湾。
它远离了纸醉金迷的繁华,远离了城市的喧哗,千百年来,它踏着它亘古不变的节奏,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这里,处处透着平淡,宁静,详和,朴实。
对月亮湾的人来说,十二月十五是几乎等同于过年一样的大日子。
这一天,全村十四岁以上和六十岁以下的男人都要聚到一起,进山打猎。
从早上开始,整个月亮湾都沸腾了起来。全村男女老少将近两百余人,都起了个大早,开刚蒙蒙亮,就杀猪宰羊,张罗起来。
祭拜过天地,喝过烧刀子,村里七十余名男人手执铁叉,钢钎,砍刀,长茅……等五花八门的兵器,在村长的带领下集合,向深山进发。
“湘平家的,我把这碗羊肉汤给莫先生家的送去。她身子不好,今儿个没出门呢。”村长媳妇月秀用海碗装了满满一碗热汤放进了竹篮。
“莫先生的媳妇究竟是啥病啊?”湘平的媳妇悄悄地拉了拉月秀的袖子,问出了积压在大家心底长久的疑问。
听湘平媳一说,一众女子全拥了上来,想通过跟小越接触最多的村长媳妇那里打听些八卦。
“打听这些个做啥?”月秀笑得一脸平静:“这半年来,多亏了莫先生免费给咱们家里的修锄头,打菜刀,还出钱给村里请了先生来教孩子念书。他是个好人,带着媳妇就想过个清静的日子。他说了,咱们不去打扰她媳妇,就算是帮他的大忙了。”
“怕是癔症吧?”有人不甘心,揣测着说了。
“啥是癔症啊?”
“就是,”那人指了指脑子:“这里有毛病。”
“噢,莫先生真是可怜呢,长得那么俊,还有学问,又是个痴情的种。他对媳妇可好了,天晴了总喜欢搬张椅子到太阳下陪她媳妇出来晒太阳,还吹很好听的歌给她听。”
“就是,就是,那玩意我也见过,我男人还问过莫先生呢,听说是叫什么……什么家,对吧?”
“这就怪了,家还能吹?”
“哈哈哈。”人群爆发一阵轰笑。
“别瞎咋忽,走了!”月秀提着竹篮扭着腰肢袅袅地上路了。
莫先生的家住在村东头向阳的高坡上,是三间透亮的大瓦房,在村里算是最漂亮的房子了。修的时候,很是轰动了一阵呢。
北风呼呼地吹着,一阵紧似一阵,鹅毛大雪纷纷的下着。
蜿蜒的山路上,铺满了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月秀提着竹篮,呵着白气爬上去,发现莫先生的媳妇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远望着村口,身上落满了雪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越,你咋出来了?”月秀惊讶地迎上去,把竹篮挽到臂间:“快快快,先进屋暖和一下,要不然着了凉,越发容易病了。”
方越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了,我想再站一会。”
“呃,那你就站一小会?”月秀机灵灵地打个寒颤,不敢违拗,进了屋,麻利地拨好炭火,把暖手炉添上,拿出来塞到她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方越斜睨她一眼。
“我是月秀啊。”说了快一百遍了,她老是记不住。
“这是哪啊?”她再问。
“这是月亮湾啊。”月秀头皮一阵发麻,强笑着回答。
乖乖,不知是不是莫先生不在家的原因,今天的小越姑娘看起来竟有些可怕呢。那对黑玉似的眼睛,也不似平日的迷蒙,竟象是装了刀子似的,嗖嗖地往外冒寒气。
“他们,全进山打猎去了?”方越望着村口那一行蜿蜒如蚂蚁似的小小身影,再问。
“呃?”月秀惊讶地瞧了她一眼:“是啊。”
今天的小越姑娘,似乎也清醒不少呢,居然知道村里的大事?
“一般去几天?”方越觉得有些凉,转身进了屋。
“老规矩,每次都是三天。”月秀跟进去,从碗厨里取了一只精致的瓷碗出来,倒了一碗热汤端到方越手上:“还热乎着呢,喝吧,特意给你留的,没动过。”
方越放下暖炉,把碗捧到手里,拿到脸上烫了烫,化掉快冻僵的霜。
“饿了吧?我给你做饭。”
“月秀,这里离城远吗?”方越再问。
“老远了,有百多里山地呢。”月秀添了一块柴进灶门,不觉又有些羡慕:“莫先生真是有心,木柴都劈得这么方方正正,漂漂亮亮的,象,象,象案头上堆的那些书一样。”
百多里?方越心一沉,依她现在的身体和现在的恶劣的气候,想要徒步走出这坐大山,恐怕真有些难呢。
但是,她已不能再等,好不容易骗过龙天涯的眼睛,必需乘他离开的三天里逃走,否则,怕真的要终身被他禁锢在这个穷乡僻壤了。
“最近的市镇叫什么?”
“崔家峪。”咦,她好象真的清醒呢,问的话也不是杂乱无章了。
崔家峪?方越心一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月夜,南宫澈牵着她的手,一起寻找磨镜台。
那,真象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那,当今的皇帝叫什么?”方越摒住了气息,低声问。
时隔这么久,他应该如愿登上皇位了吧?
“嘎?”月秀眨了眨眼睛,愣住了。
“呵呵。”方越哂然一笑,掩饰住满腹惆怅:“你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我喜欢一个人安静一下。”
皇帝的名讳,那是寻常人乱说的?又岂是她这种无知的山野村妇所了解的?
她,真是问道于盲了。
“哦。”月秀识趣地站了起来,默默地提了空竹篮,一步一回头地下了山。
方越慢慢地把干粮包了一份,又拣了几件又轻又暖的皮裘穿上,拉开抽屉,默默地凝视着那把镶金嵌玉,静静地闪着幽光的匕首。
她颤着手指轻轻地抚上它冰冷的身体,泪水缓缓地滑下了眼眶。
那一晚,他说:“乖乖听话,或者,你杀了我。”
结果,她选择了乖乖听话。
于是,一把匕首,奇异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造就了她生命里最甜蜜也最残酷的记忆……
她或许忘掉了南宫澈的长相,却一直没有忘记它。
很讽刺的是,她最珍贵的记忆,由龙天涯一手打破,却也由他亲手造就。
当他把这柄泛着寒光,并刻着她名字的匕首骄傲又深情地送给她时,被封闭的记忆闸门从此被打开。
她一点一点地想起了过往,不动声色地掩饰住内心汹涌的情绪。
每晚,在他温暖的怀抱,爱怜的亲吻里,在他絮絮地诉说着对她的情意中,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强忍着愤怒与羞辱,一点一点地积蓄着力量。
他望着她时,那副近似膜拜的虔诚的眼神,常常让她想起毒蛇的眼睛,并为此不寒而粟。
刚开始的时候,她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自私又无耻到这种地步?
明明是他毁了她的幸福,不顾她的意愿强掳了她,卑鄙地使用药物洗去她的记忆,妄图控制她的思想……为什么偏偏他还在摆出一副情圣的模样,在她面前大演深情加纯情的戏码?
她很奇怪,为什么他对她最多也只止于亲吻,再不做进一步的冒犯?
随着时日的加深,她慢慢地从他时常对着她的倾诉中,看到他的痛苦,无奈,自卑,自厌,自弃……看到他的矛盾和挣扎。
渐渐的,她不再恨他。
她可怜他。
他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心灵,可怜的扭曲了的灵魂。
他的一生充满了悲情和无奈,永远被命运之神拨弄着,一次次挣扎和反抗,却一次次被命运之手推向更远的深渊,在复仇的沼泽里越陷越深。最终,他别无选择,只能滑进地狱。
他本是大秦的大皇子南宫雄,却因天资聪颖,遭人妨忌,于九岁那年,被皇后端木华派人制造惊马事故坠下马,险些丧了性命。
好心的宫女救了他,把他偷偷送出宫外。
这本来,是他新的生命的开始。
但是,收养他的人,把他带到了陈家湾。
于是,他成了天下闻名的千变万化陈小莫。
又一次因才生妒,七年前的一场劫杀,毁掉了陈家湾三百余条性命,也毁掉了陈小莫的家。
他可爱的孩子,新婚的妻子,全都在那一场大火,那一场血淋淋的屠杀里丧失了生命。
于是,他愤怒了,他想要报仇,他要向那些毁灭他的人,索回他应得的权力和幸福。
于是,利用他的绝活,把在大秦生不如死的龙天涯偷梁换柱,送回了沐风。而他,摇身一变,成了沐风国的质子,龙天涯。
他以为,他找到了最快地接近权力中心的捷径。
但是,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条他想象中的光明之路。
他很快地尝到了一个漂亮又儒雅的男子,在这个乱世生存,攀附权贵,向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实施报复所必需付出的代价。
他没有想到,他还来不及向仇人举起复仇之剑,就先被压在了仇人的身下,遭受万剑穿心,生不如死的折磨。
当南宫博狞笑着撕裂他的身体,啃噬他的灵魂时,他才知道,权力往往是踏着尸体与血泪,有时还必需出卖灵魂,才能换来。
所以,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等待,等待一个把世上所有欺侮他的人踩在脚下,碎尸万段的机会。
早死过千万遍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却在遇到方越的那一刻,又奇迹般地复活了。
他从来也不曾想象,在这个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心灵,这么纯净无私的爱!而那份爱,来自于一个女人,一个也许并不能称之为绝色的女人。
在即将决堤的河畔,他在狞笑,看着人们陷在痛苦和绝望中苦苦挣扎,却又完全无能为力,他是那么的畅快淋漓。
只有死亡,无数的死亡,才能让他那颗日渐腐烂的心,感受到一点点的平静与快慰。
可是,她来了,忧心冲冲,妄想凭一己之力,独挡这滔滔巨浪。
他冷笑,想看她如何不自量力,看她失败后如何遭受众人的唾骂。
可是,她却奇迹般地做到了,当石梁被炸断,当眼看就要决堤的洪水果然在她的面前乖乖退却,当她激动地欢呼流泪时,他茫然了,心动了,又看到了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