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霜林晚的时候了。
彼时的萧卿最喜欢单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在煮酒的上官和他手下的酒壶。待酒热了,就凑上前去谄媚的说:“你这梅酒是越来越香醇了。”
萧卿嘴馋的模样惹的上官发笑,“这话每次煮酒你都说,可见没什么诚意。”上官一边打趣她一边将炉上的酒壶取下来。萧卿见状,伸手去帮忙,手指上的冻疮伤痕愈发明显。萧卿迫不及待的掀开盖子,周围的香气霎那间浓郁起来,满足的深吸一口气,萧卿由衷的感叹:“香气扑鼻啊。”上官看着她手上的伤痕笑道:“酿酒的法子不是早就教给你了么。还有你这手,若还是不按方子来泡,只怕冬日里又要发作了。”
萧卿转身取来酒盅,将酒倒在盅里。一阵热气氤氲开来让她的面目变得模糊,须臾后又变得清晰。“左右没有你酿的好喝,有甚好酿的。”将酒盅递给上官,瞥一眼自己的手,不甚在乎的回答:“这手也顾不上许多了,它要折腾便随它去好了。”说罢,很是坦然的对上官展颜一笑。
这样的笑颜让上官有一瞬的失神,似又不是。
廊外秋雨淅淅,廊内酒香醇厚。萧卿靠在亭廊的美人榻上,甚是随意的捏着酒杯,一派佳人迟醉的慵懒。上官也靠在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手中的扇子闭目养神。然而这份静懿却被院中沉重的马蹄声打断。上官睁开眼睛,耳边的脚步声已经远了。萧卿提着裙裾绕过回廊来到门前,打开门便看见立在院中的男人,以及他身后的马匹。
多年后萧卿仍旧清晰的记得那个萧瑟冷清的早晨。
男人穿着一件墨黑的斗篷,宽大的帽檐挡住男人的面目,让男人撑出一方伟岸的弧度。他的左臂垂在一旁,鲜红的血顺着苍白修长的指尖滴下来,晕在青石板凹坑积蓄的雨水中,一片暗红飘荡开来,尽让冰冷的雨水好似有了温度。男人身后的马身下也滴着殷红的水,萧卿看着男人和他的马,拿起门边的油纸伞向男人走去。
萧卿站在男人面前,将伞递给男人,想要帮他把马匹牵到马棚。男人没有动,过了会才慢慢的抬起头来,斗篷下的脸被面具挡住,看不清眼,只留下一双薄凉且惨白的唇。男人没有看向萧卿,而是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内院。萧卿回头便看见上官坐在木椅上,打着那把精致的折扇在门边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们。萧卿看着上官没有转头,因为她此时转不了头。男人倒在她身上,清瘦的下巴磕的她肩膀疼。
萧卿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这么重,当斑竹将男人从她身边挪走时,她的半边身子已经麻痹了。萧卿转过头活动脖子,才发现马背上还有一人。那殷红的水不是马身上的。是那个人身上的,一个女人。
姑娘虽说内伤重了些,休息个一晚约莫也就能够醒来。倒是那个斗篷男人。
萧卿捣着手里的药草,靠着廊柱盯着紧闭的门。上官将那个男人带进去很久了。那个男人左臂上巴掌长短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甚是恐怖,伤口泛着黑。分明是中毒了,可流下的血水却是鲜红的,周遭还有隐约有一丝的香气。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上官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卿卿,去我房里将碧壶取来。”
碧壶?
萧卿惦着脚尖去取放置在柜顶上的罐子,小小的一个。伸手过去摸到一手的灰尘。壶上还有一丝黄土的痕迹,冰冷薄凉的如同那些早已远去的往事。萧卿不是没有看见竹园里的衣冠冢,她甚至还羡慕过冢里的女子得以上官十年的守候。
萧卿拿着罐子思绪万千,初来时好奇冢中的女子。熬不住心里的好奇也问过李洛。李洛一句情深缘浅,生死身后生便回了她。她转身便看见上官白着一张脸靠在回廊边轻轻浅浅的朝她笑,她心里莫名其妙的涌起一股伤感恨不得将上官拥在怀里狠狠哭一番,再将他带出那句生死身后生。以至于此后两年她都陷在那句生死身后生里,看看上官看看竹园暗自垂泪湿眼眶。
萧卿收回思绪,拿了碧壶去上官房间。
榻上男人手臂上的银针已经完全变黑,针尖顶端凝出一粒小小的黑色血珠。可伤口的血还是殷红殷红的。上官没有迟疑,将桌上的小罐子拿过去,罐子里只有一粒药。碧绿色的药丸被捏碎,撒在药汁里,稍稍搅拌,淋在虎须草上再敷在男人的手臂上。
萧卿眼角一抽,虎须草是拔毒的好药,就是烈了些,疼了些。果不其然,男人的眉头一紧哼出了声。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碧绿的虎须草已变得黑红,男人的唇色也愈加惨白。上官将手放进清水里洗一洗,说到:“只要上了解药便无大碍了。你呆待滴下的血变红,再替他拔下银针即可。”
待到血再变红,萧卿看着虎须草,滴下来的血确实没那么黑了。只是上官的针法诡异,针下下去就意味着针不离就得痛着。这解毒的过程未免折腾了点。
上官打着扇子,又到一旁看受了内伤的女子,她的情况倒是好很多。
萧卿看着榻上男子面具下青白的唇色,默默在心里计算着解毒的时辰。突然,男人的手臂动了动,一根银针歪了些。行针讲究的便是精准,萧卿小心翼翼的伸过手去,想要把歪掉的银针扶正。
“卿卿。”正在萧卿伸手时上官突然出声叫她。
萧卿一惊闻声收手,旋即指尖传来细小且尖锐的疼痛。男人手臂上歪掉的银针刺穿手指,萧卿站起来冲着上官一笑,握着手指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被斑竹领着刚到门口的锦衣男子看着萧卿噗咚一声倒在地上,再看看愣住的上官,问到:“这,几个意思?”
周身如同喝醉了一半软绵无力,带着一股力不从心的酥麻让身上的每一处都好似禁锢在笼子里一般难受。眼前是一片红色,没有焦点没有范围。逐渐的身体变的愈加沉重,手脚像是被捆住将人不断的向水底拉去。胸口仿佛压着大石,窒息感涌上脑袋,无力挣扎的绝望袭来。她想要求救,却无法呐喊出声。突然,眼前的红色里出现一道细微的光线,一个声音隐隐传来:纵然是万劫不复,你也还是选了这条路。是谁,谁的声音?萧卿想要抓住它,她拼命的挣扎,可光线瞬间没有了。萧卿大哭起来,窒息中的哭泣像是濒临死亡的人的呜咽。这时,一阵木松的香气袭来,萧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贪婪的吸着,猛地抓住一只手。这只手带着她向上升,胸口渐渐轻松起来,她疲累极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与庆幸。
“卿卿,卿卿。”
有人在叫她。
“萧卿?”
是上官,萧卿恢复了一点意识,却睁不开眼,只隐约觉得眼前有一团黑影。
上官看着萧卿煞白的脸安慰道:“没事了,卿卿。”
听到上官的声音,加之药力开始起作用。萧卿瞬间松弛下来,疲惫袭来再也无力招架,沉沉睡过去。
“多谢。”上官冲还穿着一袭斗篷的秦晟抱了抱拳后说道:“叫斑竹带你去我屋里换身干净衣裳。”
秦晟暗自活动一下掩在斗篷下被萧卿捏的发紫的手,回道:“这句倒比你那句谢来的有用。”
从门外进来,帮斑竹拎着火炉的秦卓进来恰巧听到这一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锦衣,复而颇为幽怨的看着上官。上官视若无睹的挥了挥手中的扇子,示意秦卓轻声些,免得扰到萧卿休息。
秦卓委屈兮兮的放下火炉,又看向随后进来的斑竹。斑竹看着平日里嘻哈豪气的秦大主子一脸闺怨样,吓得手里端药的盘子一抖,忙小声说:“六爷莫急,小的稍后也为六爷备一身儿。”听了这话秦卓才觉得舒服很多,拽了斑竹向上官的卧房走去。斑竹身不由己,只得扭过头冲着上官说道:“公子记得将药放在炉上温着,小姐要吃的蜜食也在盘子里。”说到最后声音尽带了一丝颤抖。秦卓有些郁闷,只是让他寻身衣裳怎么弄的他还带出壮士断腕的悲情来了。
秦晟难得的笑了笑,大约也是觉得很有趣,连日来恼火的心情也好了些。走到桌边,顺手将药盅放在炉上温着,看一眼旁边的盘子,里面的甜梅子蜜桔片看起来形态可掬。守在萧卿床边的上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看着盘子里吃食笑了笑:“萧卿做的,挺好看的。”
秦晟想了想上官话里的意思,挑眉看了看上官,揶揄之色再明显不过。上官此时也回过神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吃起来应该也很好吃。”说完还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萧卿,幸而这丫头睡着。
秦晟就因为萧卿的一盘梅子一扫余留的阴霾心情。
秦晟换好衣服出来时便看到等在廊前的碧芜。水色长裙,让秦晟想起床上那人淡然的眉目,暗自活动一下还青紫着的手腕,慢慢向她走过去。碧芜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眼波如水如烟。他来救了自己,虽然她明白,这仅是一场交易,思及此不免心中一阵酸涩。
碧芜屈膝一礼,“多谢三爷救命之恩。”
秦晟略一抬手,“不必谢我,终究是姑娘自救。待下山后,姑娘可自由离去。”说这话的秦晟眉目更显薄凉。
碧芜水袖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他一直都是如此谦和有礼,带着十分对外人的疏离。心里像是沉入了一块大石头,闷闷的喘不上气来。
秦晟进书房时看到的就是对着窗外深思的上官。
“这雨有什么可看,不如来陪我下两盘。”秦晟走到棋盘前看着盘上的残局说。
上官一笑,真是收了扇子过去,“你先把棋盘上的残局解了,我便陪你下。”
秦晟挑眉,“你着实是闲了,竟弄起残局来。”看着棋盘,秦晟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粒棋子,半响他慢慢放下手中棋子,拿起斑竹放置一旁的茶水抿一口道:“这谁出的局。”
上官看着秦晟遭难的样子心情颇为愉悦,一打扇子笑道:“我家卿卿。”言语间颇为骄傲。
秦晟眼一挑,端起茶杯道:“原来如此。”
上官笑道:“说来也是机缘,十年了,你与卿卿尽然每次都错过,不曾见过。”
秦晟放下手中的茶盏,薄唇微翘,“现在也算是见面了。”
两人喝着茶闲聊着,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下来。似有似无的雾气缭绕在竹林间,让人犹如身临仙境。
“我让斑竹准备了客房,先让那位姑娘歇着去吧。”上官看了看渐暗的天色说到。
“你安排即可。”秦晟右手撑着脑袋书桌上闭目养神,不以为然的说。
碧芜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不远处书房的烛火明亮起来。
湿润的空气中带着秋意的冰凉,连带着让心事也冰凉下来。碧芜内心凄然,却也明白自己这样的身份如何能遂了自己的心意。
此时斑竹提着一盏灯笼,在回廊亭台下轻声说道:“碧芜姑娘,小的已经备妥了客房,碧芜姑娘随小的来吧。”碧芜点头,提着裙子慢慢走下亭台,向斑竹微微一福身道:“多谢了。”
斑竹点头,提着灯笼侧身躲过,说:“姑娘折煞小的了,小的领姑娘去客房。”
碧芜点头,提着裙子跟在斑竹身后。走了一段,碧芜突然轻呼一声。斑竹回头,见碧芜扶着廊柱半靠着。斑竹赶紧过去问到:“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
碧芜摇摇头,回道:“不是。只是这衣裙有些长,绊住了腿脚,见笑了。”
斑竹待碧芜站好,道:“我家小姐身量比姑娘略高些,姑娘穿怕是有些见长。请姑娘见谅。”
碧芜忙道谢,“岂敢,还劳烦小哥带我去客房。”
斑竹拿着灯笼在前慢行,引着碧芜到厢房后退下。碧芜关上房门,思忖道上官家果然不凡。连侍奉在山野的小厮接人待物也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得体的很。
碧芜来到窗前,仔细的看了一眼窗外。雨夜的竹林更加幽静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碧芜咬唇,将竹帘放下来。
随着竹帘缓缓落下,挡住一夜秋寒,霜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