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卿回来的时候,山里正在下雨。绵延不断的归之山笼罩在朦胧的薄雾里,隐约可以听到飞鸟的鸣叫,声音悠远显得山里更加冷清幽静。小道旁的青草上挂着毛绒的露珠,轻轻一碰便掉落在地。萧卿撑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慢行。归之山的深秋时节,难的有这样烟雨朦胧的景致。
素色的裙边从青草上轻轻一划,一串露珠就染进了裙裾里。深若星辰的瞳孔里闪烁着淡淡喜悦,归之山还是原来的模样。纤长的手指从一旁的树叶上挑下一颗露珠,晶莹的露珠在指尖流转,清晰地倒影出她寂寥的神色。萧卿手指一动露珠掉落在地,眼一瞥,便看见树立在路边的路碑:霜林晚。
雨势变大了,油纸伞边挂起的雨珠串连成线。萧卿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走着,微湿的背影更显单薄。山里的雾气随着雨势的连绵逐渐变得透明妖娆。萧卿站在山腰,也渐渐看的清山脚下的人家和袅袅升起的晨烟。
天色大亮了。
偶尔一声鸡鸣犬吠让人间烟火的气息铺面而来,使眼前的画面更加活色生香。萧卿抿抿唇,转身向山上走去。
萧卿到时,斑竹正举着伞打着哈欠来开院门。二尺来高的竹篱上长满缠叶藤。这是她原先种在这里给院里人摘叶驱蚊的,藤子现下已经长得很好。
斑竹揉完眼睛,迷迷糊糊推开门便看见举着伞远远站在那里的萧卿,无声无息。
斑竹惊的扔掉手中的伞,急急的朝着萧卿跑了几步。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死命的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的又看了几眼。脚下刚挪了半寸眼泪便掉了下来,忽而又猛的一拍脑袋,转身飞快的跑进院子。半路还踉跄了几步,嘴里大声喊着:“公子!公子!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果真如此,每年的秋令时节他会在这里……
萧卿提起湿透的裙角,正预备往院子里走,便被冲过来的人牢牢拦腰的抱住。萧卿低头,就看到扑在自己怀里满脸眼泪的小姑娘,正抽抽噎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萧卿笑着,抹掉小姑娘脸上的泪痕。拍了拍她头上的髽髻,道:“这都多大了,怎么还是挽着小髽髻?”看萧卿拍自己的脑袋,小姑娘哭的更凶。报完信的斑竹赶来,拿袖子揩了揩眼泪道:“铃铛,你别哭了。下着雨呢,你先放开,让二小姐进屋。”
铃铛听到放开二字,呜咽一声,将萧卿抱的更紧。
萧卿知道她的心思,心里有些心疼。她单手环抱住铃铛轻轻拍了拍,说到:“铃铛,我不走了。”
铃铛抬起头来,抽噎着小声问到:“小姐说话算数?”
萧卿点头,“自然算数。”
得了保证的铃铛这才敢放开手来,但还是怯怯的拽着萧卿的衣角不撒手。萧卿没法,只能让她在身后拽着。
斑竹红着一双眼,领着萧卿往院子里走。
萧卿停在院门前,抬头看着“停舍”二字,停下与舍去,佛谶如是。青石旁的积水倒影出萧卿清瘦的影子,恍如隔世。踏上台阶,将油纸伞细细收起交给身后的铃铛,拎着裙裾,向厅后的回廊走去。太过熟悉的地方,如今走起来却倍感陌生。绕过前廊便看见坐在木椅上仰头看风景的男子。那样清瘦苍白的侧面。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萦绕在他四周,像是一道屏障将他围住让人看不清面目。
萧卿鼻头一酸。
“上官。”萧卿右手握着栏杆,看着上官轻唤道。
名唤上官的男子转过头来看萧卿。他盯着萧卿消瘦的脸颊,须臾之后露出一个微笑。仿佛是冬日的湖泊遇到春日第一缕暖阳破冰荡漾开来的湖水一般,柔和的看不见半点棱角。“我只当是斑竹又在胡言乱语了,不想真是你回来了。”
萧卿拽着裙裾的被雨水冻得青白的手指兀自松散下来,低头拧了一下裙子上的水,试图抬头时可以给上官一个拿的出手的笑脸。上官看一眼萧卿湿透的裙角,撇过脸低声说:“我去煮酒,你去换身衣裳便过来罢。”
萧卿轻应一声,看着上官消失在转角,暗地松了一口气才迈步向后院绕去。上官行动不便,院子不大却也都是回廊曲行。萧卿站在门口,迟迟不敢推开眼前的这扇门,她害怕推开这扇门。她怕看到门内一切变了,也害怕一切都没变,更怕那挡不住的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
萧卿也不知自己愣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过,身体本能的一抖,萧卿才抬起手来缓缓推开门。
在身后廊角的上官看着她推门进去后才收回视线离开。待回到火炉旁端起酒来,上官方才苦笑一声,上官钰啊上官钰。
铃铛拿着把油纸伞,站在院子门口发愣。等了会儿,没见萧卿出来,撒了脚丫子往内院跑。跑到半路便被斑竹拦了下来,铃铛气鼓鼓的看着斑竹,举起油纸伞对着他一指道:“你让我进去,我要去找小姐!”
斑竹将油纸伞按下道:“我问你,讲道理你讲的过小姐么?”
铃铛咬着唇,苦兮兮的摇头。
斑竹见有效,又道:“那公子呢?”
铃铛想一想,松开唇点点头。
见铃铛开了窍,斑竹继续再接再厉,道:“那公子比你能说服小姐留下来是不是?”
铃铛歪头想了想觉得甚是如此,便眉开眼笑的跟着斑竹熬鸡汤去了。小姐太瘦了,要多喝些鸡汤补一补。
屋内的一切还是当初的模样,织锦的屏风,透着清香的竹窗。撑开窗户,一阵冷风夹杂着泥土和竹子的清香铺面而来。浓翠的竹叶上点点晶莹的露珠,分外惹人垂怜。萧卿绕过内室的屏风,打开衣柜,里面整齐码放着衣饰。萧卿拿起一套月白的衣裳,手感温润柔软。江南柜坊的料子,与上官身上的同出一匹。
裙脚处绣着一层一层的海棠花,萧卿姗姗而来,脚边的花朵层层开放。她循着酒香,绕过回廊便看见坐在桌边一心一意煮酒的上官。那样安然自若的笑意,仿若昨日。
萧卿看了看酒壶道:“还是你的梅酒香醇。”话还是一样的话,口吻间却多了遮不住的沧凉。
“以前每次煮酒你都这样说。”上官一边回应她一边将炉上的酒壶取下来。萧卿见状,伸手去帮忙,动作熟练一如当年。白皙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冬日冻疮发作后的浅淡伤痕。萧卿慢慢掀开盖子,周围的香气霎那间浓郁起来,上官看着她的手说道:“你这手发作的厉害了。”
萧卿道,“一个人,也顾不上这许多。”转身取来酒盅,将酒倒在盅里,“好久没喝过酒了。”
一阵热气氤氲开来让她的面目变得模糊,须臾之后又在上官眼前变得清晰。她将酒盅递给上官,如往年递给他一样。
上官接过酒盅,看着她摆弄炉火的侧颜。神色一动,眉目变得潮湿,“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萧卿倒酒的手微微停顿,嘴角挽起一个微笑回到:“还不错,一路走走停停,也算走过了不少地方。”
上官将酒盅放在桌上,缓缓道:“可去过泽南?听说那里常年酷热,不曾有过霜雪。”
“去过,确实常年酷热。我还看到了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萧卿将酒壶放回小火炉上,顺手拿起小火钳拨弄一下炭火。
上官喉咙哽噎,他饮下一大口酒挡下酸楚,又问到:“西川呢,那里高山峻岭,风景俊美。多出奇花异草。”
萧卿也饮一口酒,回忆着在西川时的情景;“是啊,西川多奇花异草,也多奇人异士。我在那里学会了解蛊毒。如果当年我会解,洛就、、、”提及洛,二人之间瞬间安静下来。
上官看着萧卿的脸,苦笑道:“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学会放下。”
萧卿没有回应,端起酒盅又饮下去一大口酒。
这样的时刻多像以前把酒言欢的日子。
两人渐渐无话,只看着大雨倾盆而下,打的青竹都弯了腰。
炭火渐渐灭了,上官闭上眼,心里的悲凉崩溃开来,“萧卿,你可知道你有多自私?”
“那一团支离破碎的场面,你说扔下便扔下。他走了你便活不下去了,那你走了可曾想过我们。”上官紧闭着双眸,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走之后,李洛带着人马找遍了京华城。每日没有寻到你,便在屋里喝的烂醉。每次去看他,他都指着我说:你这个不能醉酒的,现在羡慕我了吧,我刚刚又看到卿卿回来了。”上官顿了顿接着说到:“萧卿,我半生不识悔恨的滋味,却在你身上尝了个遍。”
萧卿,你可当真没半点儿顾念我们相依为命多年的情谊。
上官身患有疾,常年汤药为生。药石作用,他喝不醉。
萧卿闻言将脸埋在手心,细微的抽泣声传来,依旧隐忍克制。
上官闭上眼,泪水沿着眼角沉默的流下。卿卿,失去他纵然让你心痛欲绝,可打小的情谊,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痛苦煎熬。
过了许久,上官平静下来,道:“铃铛,带你家小姐去休息吧。”说罢转动木椅,离开回廊。
立在廊角的小丫头急冲冲的跑过来,小心翼翼的站在萧卿身边叫着:“小姐,我带你去休息好不好?”
萧卿摇摇头,继续将头埋在掌心哭泣。
最初离开时的伤心欲绝到后来孑然一身的孤苦、思念、酸楚与委屈在这一刻统统涌上心头,让她止不住的哭泣。
她不该这样自私的丢下他们就走。
铃铛伸出手,轻轻的拍着萧卿的后背,噙着眼泪喃喃道:“没事儿了小姐,回家了啊,回家了。”
书房里,上官卷起刚刚写好的小签,仔细的塞进鸽子脚下的小竹筒。手臂一扬,灰色的鸽子便消失在暮色中。看着归之山另一边的半缕光芒,虽是夕阳,却像极了晨光。带着丝丝生机,照的周遭都鲜活起来,照的枯死的心也鲜活起来。想想她哭的鼻头通红的模样,上官突然笑起来。满满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冷清的脸庞瞬间变得鲜活。她好不容易回来,他却由着性子责骂了她。可是那又怎样?她终究是回家了。
天擦黑时,萧卿才站起来,脚步虚浮的半依着铃铛往后院走去。
放下戒备与酸楚,回家,是这般轻松。
进了屋,铃铛赶紧让萧卿躺下,打了热水来绞了热帕子给萧卿捂着手。小姐的手冷的像冰一样啊。
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萧卿撑着身子倚在床头,让铃铛去开门。铃铛打开门,斑竹端着药来到床前,轻声道:“二小姐,公子老早就让我熬的药,二小姐赶紧喝了吧。”
萧卿接过药,一滴泪落在碗里,荡起一圈涟漪。萧卿脑子里回忆的闸门顿时怎么也关不住,所有的回忆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渲染了整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