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其人这时隐隐感觉到徐燮的双手用了力,紧紧抓着他的双手不放,似乎怕他突然离去。再一看徐燮,突然泪如泉涌,泪水顺着面颊滴在枕巾上,分明是十分激动,有一肚子话要说。
“老徐,你看你这是咋说的,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想吵架也行,现在安心养病,啊。”佐其人平时话多,爱说爱笑,一旦碰到这种场合,反而没啥话说了,鼻子一酸,不禁也陪着流了泪。
“老佐,”徐燮的气力似乎缓过来了,面部还露出几分笑意,“你知道刚才我梦见啥了?”
“啊,梦见啥了?”
“梦见马克思了,正和毛主席、周总理他们在一起聊天,说是让我也去报到,”徐燮讲累了,又喝了一口水,“我说我还年轻呢,还能继续为党工作,正在这时,二车间的那个大猪头也来了,拽着我就跑,”徐燮又停顿一会儿。“你说怪不,他又没死。”
这应该叫什么?心灵感应还是鬼魂附体?佐其人搞不清楚,从他这么多年受教育的结论来说只能归结为迷信,他生怕徐燮再胡思乱想下去,赶忙安慰说:“这就对了嘛,马克思让你去报到,大猪头活蹦乱跳的又把你拽回来,证明西电厂离不开你嘛!快别胡思乱想了,安心养病,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处理呢!”
徐燮轻轻地摇摇头,“我恐怕真要到马克思那儿去了,老佐,这些年,咱俩嗑嗑碰碰的,都是我的错,你别往心里去,啊!”
“老徐,还提这些干啥?!咱们俩谁跟谁,是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哥们!亲兄弟还有吵架的时候,再说,那也是‘******’给闹的嘛!”佐其人惟恐徐燮听不真切,大声嚷道。
“高明,”徐燮用手指指高明,“是个好苗子,你要多帮他。”
“这你放心,小高的水平比我强!”佐其人又大声地把话讲完。
徐燮喘着粗气,点点头,似乎对佐其人的表态很满意。稍许,气喘匀了,又把目光投向高明,“小高,记住,创业不易,守业更难!”
“徐书记,您放心,我跟佐厂长会把厂子搞好的!”高明也放大了嗓音。
徐燮微微摇摇头,似乎不太满意高明的回答,“要稳住人心,不能搬迁。”
高明这次明白了他的意思,“徐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做好这方面的工作的!”
徐燮果然满意了,面带一丝微笑,仿佛气力已经用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佐其人和高明也不愿再打扰徐燮,把值班大夫叫出来,佐其人问道:“我看老徐的病挺严重嘛,得赶快采取措施呀。”
“咱们这儿就这个条件。”
“为什么不赶快送省医院?”
“不是说路被冲断了吗?”
“路断了不等于人出不去嘛,岂有此理!”
佐其人有些急了,嗓门又高出许多。
“好好,我马上组织人立即把徐书记送到省医院。”值班大夫小跑着去了。
“佐厂长,您不该对他发火。”高明和颜悦色地对佐其人说。
“我也知道不该对他发火,可火一上来就忍不住了,我他妈这熊脾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佐其人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小高,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也是急的,说出来你别多心,如果这会儿老徐不病的话,我就可以撒开手啥都不管,一心去抓我的生产,现在可好,一会儿粮站的事,一会儿水的事,都来找我,都得等着我处理,我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我能不急吗?我倒不是说你没能力,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是有能力的,但群众的传统观念就是什么事都要找第一把手解决,要是老徐不病呢,这些事肯定会找到他头上,这回可好,老徐不但病了,万一要是撒手而去,群众的情绪肯定受到影响,这不雪上加霜嘛!”
“佐厂长,我看光着急也没有用,我说了您也别多心,您现在把所有的担子都主动挑在自己肩上,我特别佩服您的这种精神,但是,就像您所说的,就是有三头六臂你也忙不过来,不如一会儿开个党委扩大会,明确一下分工,就现在的特殊情况,让他们各负其责,各司其职,您就坐镇指挥,您看可以不?”高明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些。
佐其人半天没有作声,他并不是持反对的态度,而是由衷地赞成,他只是在想自己以前还真小看了高明,他不仅有把握全局的能力,而且在赞誉声中不动声色地就把自己批评了一顿,这小子,有两下子。“行,就这么办吧。”
佐其人爽快的一口答应,还用力拍了高明肩膀一巴掌,表示赞赏之意。
他到底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几天来,哀乐一次又一次地在大水沟上空回荡,给本来已经是人心涣散的西北电机厂又凭空增添了几分悲哀的气氛。
先是为林柱柱召开的追悼会。
以高明为治丧委员会主任的治丧委员会一致认为他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烈士。林柱柱早年父母双亡,再没有什么直系亲属,本人又没有家小妻室,省去许多家属前来讨价还价的矛盾和麻烦。只是由于他有那么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追悼会应该是什么规格、那一段历史在悼词中应该如何表述就成了主要问题之所在。最后,高明力排众议,主张召开全厂的追悼会,大张旗鼓地宣传林柱柱的英雄事迹,一来表示我们对为厂捐躯的烈士高度重视,二来也借此振奋一下全厂的士气,化悲痛为力量,抗洪救灾,尽快恢复生产,以报答烈士的在天之灵。至于那段历史也很好表述,在列举了他一生的光辉业绩之后,加上一句,“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完人,他也犯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是,他的不凡之处就在于他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最终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页崭新的历史!”没有人认为这样写有什么不妥,也没有人认为召开全厂的追悼会有什么不妥,当哀乐响起的时候,全场一片唏嘘,有好多人还哭出声来。追悼会开得圆满成功。
接着为徐小凤送行。
她属于因公殉职已是不争的事实,焦点在于像她这样一个在全厂有些影响形象又不够光辉的人追悼会该如何开?按什么规格?悼词如何写?治丧委员会经过一宿的讨论,达成共识,规格宜低不宜高,范围宜小不宜大,人员宜少不宜多,悼词只简单写个人简历就行了,不做评价,以免产生负面的不良影响。她那千里迢迢从东北赶来的老父亲,对闺女的所为已有所耳闻,如今能按因公殉职处理,已经十分满足,没有再提什么要求,只是在得知女儿已与武大峰结为夫妻的消息后,希望厂里能把她和丈夫合葬,好歹有个伴,让她的灵魂不再孤独,他也就放心了,厂里同意了他的要求。开追悼会那天,虽说只是在徐小凤所属的动力车间进行,人不是很多,但也庄重肃穆,哀乐响起的时候,人们想起她的身世、不幸,以及现在的归宿,倒也不无怜悯之心感慨之意。可怜的倒是她的老父亲,哭得昏死了过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毕竟让人看着揪心,不少女同胞也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今天就该为武大峰举行追悼会了。
治丧委员会为他颇费了一番脑筋,人都死了,谁也不想再往死人脸上抹一把黑,何况真如事实那样宣传出去于厂里也并不光彩。好在崔亮拿来了他俩的结婚证书,一帮哥们证明他们参加了当天下午在崔亮家举行的结婚典礼,连车间主任孙卫东也出面说他就是主婚人。虽然谁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弥天大谎,但谁都不想出面戳穿它,默认了他与徐小凤的夫妻关系,但一致认为他不能算是因公殉职,只能算是不幸遇难,追悼会当然还得开,由车间主任主持就行了,厂领导不宜露面,由何况作为厂方代表出席就行了。
追悼会的会场设在车间门口的一块空地上,平时,大猪头及锻工车间的哥们经常在这里练习摔跤,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无不留下大猪头的足迹,因此,他们认为在这里为他送行是很有意义的。
大猪头的灵柩摆放在会场中央,上面摆放着大猪头生前的照片,两侧挽联低垂,生前好友及兄弟车间的哥们儿送来的花圈摆了长长一溜,整个会场布置得庄重肃穆。
追悼会由车间主任孙卫东主持,何况宣读悼词:“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在这里为武大峰同志送行,武大峰同志一九五。年生于北京,一九七。年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自愿来到大西北参加三线建设,曾先后在工程连及锻工车间工作,武大峰同志在工程连期间,不怕苦、不怕累,为加速我厂的尽快投产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一九七二年我厂投产后,武大峰同志被调回锻工车间,他能够虚心地向老师傅学习技术,很快就可以独立操作并逐步成为锻工车间的技术骨干。今年八月份,由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致使山洪暴发,武大峰同志不幸遇难……“。
“等一等,”何况的悼词还没等念完,武大峰的父亲突然打断了何况的宣读,“请问,您是?”
“是厂办主任何况同志。”孙卫东介绍说。
“噢,是何主任,”武大峰的父亲虽说不像当年在天桥摔跤时那么矫健了,但口齿却相当流利,操着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腔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听何主任的意思,我们大峰不是因公殉职,是不幸遇难?”
“是啊,大叔,他是不幸遇难。”何况耐心地解释着,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
“姥姥!凭什么呀?儿子是跟媳妇一块儿死在工作岗位上的,那是谁的工作岗位?是媳妇的!知道吧!是帮他媳妇干工作去啦,知道什么叫帮吗?那叫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这是毛主席教导的,比媳妇还伟大,不算因公殉职?!姥姥!”老爷子自有老爷子看问题的方法和理论,扯着嗓子与何况论起理来。
“大叔,您别急,您听我说,武大峰同志是死在徐小凤的工作岗位上,按规章制度来讲呢,水泵房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入的,我们考虑到他们已经是夫妻,就没有追究……”何况本想把话说得再直露些,但又不忍伤老人的心,他知道老爷子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当真以为儿子已与徐小凤结了婚。
“还是呀,”老爷子打断何况的话。“他们是夫妻就有权住在一块,他们倒是想住在别地了,可得有房子呀,你们给他俩分房子吗?”
“大叔,您听我说,”何况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好人难做了。“他们俩才结婚一天,还没有来得及分房子呢。大叔啊,我看咱们先把追悼会开完,让您的儿子人土为安,好不好!”
“不成!”老爷子斩钉截铁般的一口回绝。“这个问题不解决就不能人土,就是人土他也不能安宁,我说老少爷们,是不是这个理呀?”老爷子不光口齿流利,而且思维敏捷,想起发动群众来了。
“是——”这帮锻工爷们惟恐天下不乱,齐声呐喊为老爷子撑腰、助威。
“您看,咱们共产党办事都得讲个群众观点不是,现在群众都答应了,就得看您领导的了,您要是做不了这个主呢,我也不难为您,我去找厂长去,您看怎么样?”老爷子说着抬脚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