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突然传来声嘶力竭地喊叫，好像是谁被蛇咬了一样。崔亮等几个人急忙循着喊声的方向跑去，在一片果树园的外围用沙枣树枝围起来的院墙边发现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惊恐万状的几个哥们。崔亮也很快呆住了，大猪头和徐小风两人赤条条地抱在一起躺在院墙旁边，大猪头的眼睛圆睁着，嘴巴张得老大，似乎在呐喊，不甘心做水中之鬼，徐小凤倒显得十分安详，双手紧紧地抱着大猪头的腰，头紧紧地靠着他的胸部……尽管已经有了他俩活着的希望太小了的思想准备，但一旦发现了他们真的死去，脑袋里还是转不过弯来。
崔亮随即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他俩的身上，其他几个人也赶忙脱了自己的上衣，总算把两个人的身体遮住了。
其他的人听到喊声也都奔了过来，齐刷刷地围成个半圆圈，不知是谁哇地哭出声来。
“大哥，你怎么说走就走啦！”
顿时，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大哥，你说要教我几个绝招，我还没学到手你怎么就丢下我不管啦！”
“大哥，你英雄一世，不该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呀！”
“胡说！自古英雄爱美人，大哥为情而死，何错之有？”
“对，徐小凤就是我们的大嫂，今后有谁再敢对徐小风说三道四，我绝不答应！”
“大哥，你不该就这么走哇，你活的英雄，死的窝囊啊！”
“大家都别哭了，”崔亮制止住大家，“我有一个想法，大家看看可以不？你们都认为他死得窝囊，也确实是窝囊，他和徐小凤死在一块，徐小凤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是因公殉职，可大峰呢，老实说恐怕啥也算不上，还要背一个丑名，我想这么办，就说大峰和徐小凤已经结婚了，昨天晚上在我们家举办的婚礼，至于结婚证书你们不用操心，我托人去办。这样，他们俩就是合法夫妻，对于他的死厂里就得慎重处理，也就不怕再有人说三道四的了，大家看有什么意见没？”
“行，我看行。”
“回头下去咱们就到处宣传，让全厂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们俩就是合法夫妻！”
“是不是该给他们两家老人写封信，把情况说详细点，免得他们来厂后，再说露了馅。”
大家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
“大家不用为这事太紧张，其实，按照中国现行的法律条文，他们已经是实际的夫妻，不过是差一道手序罢了，我这样做就是让他们的夫妻关系合法化，一则对死者有个交代，二则对两家老人也是个安慰，这虽然是个瞒天过海的谎言，我看不一定就有人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同情死者也是人之常情嘛。”崔亮把自己的初衷向大家解释了一下。
“大哥，这回你可以安心地走了吧？”
不少人又失声痛哭起来。
昨晚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进沟抗洪的职工一大早照例提着饭盒去等班车的时候，厂广播站的大喇叭正在播送着厂办公室的一则通知：由于路面冲断，班车不能通过，请沟1：1的职工暂时休息，上班时间请注意收听广播。职工们巴不得多歇几天，一些人高喊着“刮风就下雨，下雨就歇工”的民谣屁颠屁颠地提着饭盒回家了。
不知是疏乎还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则通知忘掉了另一部分人——沟里的中小学生。他们每天也是要乘坐送职工上班的班车下沟口去上学的。通知播出后，学生的家长只好失望地对要去等车的孩子说，“唉，这场雨下的，今天连课也上不成了”，一些大一点的学生理解了这则通知的含义，一些小一点的则完全不理解，“广播说让职工休息，又没说让学生也休息，怎么课就上不成了？”并且固执得可爱，坚持要背着书包去等车，家长们拗不过，只得赌气似的说，“去吧，咋去咋回来！”有一些学生等不到班车就回家了，偏偏还有一些学生，虽然小，办事却挺认真，又跑到厂部办公室去打听什么时候可以通车；正赶上厂部办公室的人忙得急哧火燎的，哪有闲工能答理这帮小孩崽子，就顺口应付了一句，“等到猴年马月吧！”这些小孩崽子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计算猴年马月是多长时间，回到家就问家长猴年马月应该等到哪一天，大人们问他们算这个干什么，他们说：是厂办公室的叔叔说的，得猴年马月才通车呢！有的家长听完扑哧一笑：这是逗你玩哪！要等到猴年马月通车的话，沟里的人早就饿死啦！有的家长就多了一个心眼，要说是猴年马月通车是扯蛋，真要是十天半月的不通车也真是个问题，于是检查了米袋查面袋，又把油盐酱醋的存储挨个看了一遍，有的刚买过也就放心了，有的本来要买的或即将要买的，觉得事不宜迟，不如趁早买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于是，就有一些人提着面袋米袋油桶什么的赶到粮站排队去了。
一开始人不是很多，随到随买，逐渐来的人多了，就自觉的排成队，这在平时本也是极正常的事，可在这非常时期就不免让人生疑：怎么早不买晚不买偏偏今天买呢？是不是这冲断的马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啊？既然别人都买咱也买点，反正是家有存粮遇事不慌嘛！于是排队的越来越多，偏偏赶上今天粮站的存粮不多，原计划也是今天要到平罗去拉粮的。一开始粮站也不以为然，后来见买粮的人蜂拥而至，突然地省悟过来，原来是厂里的路一时修不好啊，那咱们也得存点粮啊，于是粮站内部的人也开始买粮。他们自然不去排队，优先开票，优先取粮，自己买了再给亲戚朋友买。后面的人干排队买不上粮，一看全让他们的内部的人先买走了，急等着买粮的着起急来，本来可买可不买的先是不满，后来也觉得非买不可了——人往往就是这样，不吃馒头争（蒸）得是这口气。于是，有骂的、有吵的、前拥的、后挤的，队形就大乱了。粮站一看挤得不行，再一看粮食所剩无几，粮站主任就干脆宣布今天暂停供应，这一下子无疑是火上加油，本来已经对他们强烈不满的群众顿时把不满化为行动，前拥加上后挤，就将柜台掀翻在地，蜂拥而进的人们一看存粮果然不多，拎起米袋粮袋扛上就走——一开始谁也没有要抢的意思，不过想先把粮食拿到手再说，然后再付款不迟，不想这样一乱，有些觉悟低的扛上粮就走，后边的人越发急了，不顾一切地向里拥去。一时间老婆叫孩子哭，进去的出不来，进不去的还在往里挤，混乱之中把一个孩子踩倒在地……
等到佐其人、高明等厂领导得到消息赶到粮站时，抢粮风波已基本结束，被踩倒的孩子已送往医院抢救，一大群群众围在粮站门前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说着什么，还不断的有人向粮站走来。这是那些正在班上的职工，有的是老婆打发孩子去叫来的，有的是听到传闻，开始也不以为然，后来听说有一个孩子被踩倒在地，担心这个孩子是自己家的，便惶惶然地离开车间向粮站跑来。于是后边又跟来一群想看热闹的，还有一些急于要买粮而又没有买到的人拎着空袋子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看见厂长和书记来了，便一窝蜂似的拥了上去，把两人围个水泄不通。
“厂长，我们家中午就没粮了，咋办呀？”
“就是，一家老少五口呢，总得想个办法呀？”
佐其人正为车间的受灾、厂里的生产、连续的死人等事弄得焦头烂额，心情本来就不大好，这会儿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抢粮事件，无疑是火上加油，无名之火越来越大，不由自主地把火向这些人撒去。“你们说怎么办？我能给你们变出来？要不上我家扛去？要不把我吃喽？！”
佐其人平时在群众中还是有一定威信的，群众知道他爱说爱笑，他说的话深一句浅一句的也没人在意，但今天就不同了。有的确实是没粮吃了，有的肚子里也憋着一股无名之火——要不是把厂子建在山沟里也不会出现这种事，要不是出这种事我们也犯不着找厂长，你要不是厂长我们也犯不着找你，既然你是一厂之长就得管我们的吃喝撒睡，于是，矛头又一齐指向了佐其人。
“嘿，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你是厂长，你不管谁管？”
“上你家扛去，我们下得去吗？”
“再不解决，我们就抢食堂去！”
“反了你们啦！”
佐其人突然一声怒吼，腮上的两块肌肉突地就窜到颧骨以上，高声对高明说道：“高明，你叫食堂的人把门打开，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胆子！
佐其人这一声怒吼，还真把人们镇住了，一时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说是去抢食堂本来就是一句气话，谁也没有这种胆量，就这么退缩又不甘心，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退两难，大家都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职工同志们，”高明知道该是自己这个当书记的出来圆场的时候了，“我希望大家在这种时候都能保持冷静的头脑，粮站确实没粮了，这是实情，大家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一顿不吃饿得慌嘛！实际上，佐厂长为这件事特别着急，你们有的同志可能不知道，佐厂长昨天半夜和徐书记冒雨赶到沟里，为此徐书记的车还出了事故，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佐厂长连夜就布置基建队抢修塌陷路面，这是有目共睹的吧？五十多岁的老人了，折腾了一宿，连眼都未合一下，刚才还打电话询问维修的情况，到现在连早饭都没吃，同志们，大家都拍着胸脯想一想，我们还能要求他怎样？如果你是厂长，能不能做到这一步？不错，他刚才火气是大了一点，可他确实是急的呀，我们现在都讲理解万岁，难道我们就不能理解一下他的心情吗？现在，由于昨天晚上的一场大雨，我们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在这种时候，就需要我们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我们西电厂的职工有克服困难的光荣传统嘛！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太大的困难，明天马路就可以修好，粮食就可以运进来，我就不相信你们当真连这一天都过不去了吗？当然，有的职工家确实没粮了，邻里之间发扬一下团结互助的精神嘛，互相借一借，实在不行的话，可以临时到食堂买一些嘛，我看，这不是什么不可以克服的困难吧啊？！”
“嗯，早这么说不早好了。”
“还算有点水平。”
“唉，这个厂长也难当啊。”
“走吧，还泡个啥劲。”
“操，我看这个厂子趁早黄了算啦。”
群众还算通情达理，逐渐散了去，但显然还蕴藏着一种不满和不稳定的情绪，就像一个皮球被按在水里一样，一旦撤去了外力还会照旧浮出水面，这种情绪迟早还会暴露出来。高明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看着人群散去，佐其人和高明正准备往办公室走的时候，又被粮站主任拦住了去路。“佐厂长，我们损失了几百斤粮食怎么办啊？”
“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去！事情都是你们给闹的！”佐其人又把火撒到他们头上。事情的经过他都有所耳闻，如果不是粮站内部的人率先抢购的话，事态未必就能扩大到这种地步。他甚至懒得再与他多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就回办公室了。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他去处理和决断，谁知道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会接连发生？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碰顶头风，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果然，临到中午的时候，车间和沟里家属住宅区的电话频频，自来水断了！可不是嘛，水泵房都被冲走了，没有机器往上抽水，自来水怎么能自来？车间还好说，没水就停产，可生活区就不行了，现在不少职工、家属提着桶端着锅满世界地找水呢！昨夜为水多发愁，现在又为没水不安，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苏修还没打进来呢，一场大雨就快把我们折腾垮啦！还指望它备战呢，狗屁！”佐其人气得直嘬牙花子。
正当佐其人为厂里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连上厕所都要小跑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医院来的电话，说徐书记从今天上午十点多钟开始，突然发起高烧，用尽一切办法，到现在还没有退烧的迹象，并且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人很虚弱，总之属于病危阶段，请厂领导速来医院。
昨晚上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危就病危了？佐其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拉上高明匆匆地赶到医院了。
值班大夫陪着他俩进了病房，悄声对他俩讲，“现在又糊涂了。”
果然，脸色由于持续的高烧而显得通红的徐燮双目紧闭，口中正大声地呼唤着。“我不去！你们不要拽我！”
“体温是多少？”佐其人问。
“四十一度多。”
“病因查清楚没有？”
“有炎症，究竟什么地方还没有搞清楚，我们这儿设备有限，没法查。根据我们的分析，徐书记的身体原来就可能患有严重的疾病，这次翻车事故以后，由于断了两根肋骨，受了外伤，身体虚弱，抵抗力严重下降，潜在病因发作，导致高烧持续不退。”
“啊——”
徐燮突然大叫起来，接着就是大声地呻吟，似乎哪里疼得厉害，双脚抽搐着，双手乱抓乱挠，好像要把自己撕裂似的。值班大夫赶紧跑过去，喊来两个护士，紧接着佐其人和高明也上前相助，几个人按胳膊的、按腿的、按脚的，让值班大夫给他注射了一支安痛定，徐燮这才逐渐安稳下来，浑身上下被大雨淋过一样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水……”过了半晌，徐燮醒过来了，虚弱地呻吟着要水喝，护士喂了他两勺水，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徐书记，佐厂长和高书记来看您了。”值班大夫对徐燮说。
“啊，”徐燮也看见了他俩，应了一句，大概没有气力讲话，费力地抬抬手，示意他俩坐下。
值班大夫让护士搬来两把椅子放在徐燮床前，让佐其人和高明坐下。
“厂里……都好吧？”徐燮看来虚弱已极，短短的五个字，中间歇了半天喘着粗气才把话讲完。
“都好都好，你放心吧。”佐其人这次没有以实相告，握着徐燮的双手，发觉热得烫人，“老徐，安心养病，啥都不要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