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崔亮家,小猪头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门的。
要赶着上二班,这倒无所谓,反正已经晚了,索性再晚点也没关系。关键是要回去给老婆做饭,他不做,老婆也绝不会做,老婆一挨饿,就非得哼哼唧唧地闹事不可,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小小猪头,饿着他,小猪头心里舍不得。
果然,刚进院门,就听见老婆哼哼唧唧的声音:“小猪头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是想把我们娘俩饿死呀,饿死我,你好再找一个,饿死你的小猪头,我看谁还能给你再生一个……”也不光是说,说中还有唱,极富韵味,也挺好听的。
“这个臭婆娘!”小猪头心里骂了一句,进了屋门,立刻满脸堆笑。“我回来啦,双喜,饿了吧?爸爸这就给你做饭去。”
小猪头的儿子叫双喜,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当年,老乐与王爱花订下了城下之盟,答应她以小猪头调出为先决条件再结婚,也算是小猪头有福,正赶上李宝闹绝食,在师傅的纵容下积极参与,事件结束后,也被列为第一批放行人员之列,小猪头喜出望外,赶忙与丹东的老爹取得联系,请他速速联系接收单位。老爹真拿这当事办了,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找到了一家接收单位,属大集体企业,王爱花说得考察考察,别把我卖了我还帮你数钱呢!一趟东北之行,回来就变卦了:回东北不行,贼冷不说,一个月就五斤白面三斤大米,虽说这次回去全吃得是细粮,那是全家人省下来给她的特供,以后还能享受这种待遇?再说离家那么远,坐火车都得两天两宿,我要是想家了怎么办?小猪头说,那就往你的家那儿调?王爱花还是不干,家乡那儿一是落后二是穷,落后得根本没什么工厂让你进,再守着一帮穷亲戚还不得把咱们吃死!小猪头说,那你说怎么办?王爱花说,我就看好北京了,想办法往北京调吧。小猪头说,连咱厂的北京人想回北京都比登天还难,凭咱们还能进北京,想都别想!王爱花说,那你还想跟我结婚,想都别想!小猪头愁得腮帮子肿得老高,就去请教师傅,老乐拍拍脑袋,智慧就出来了。这丫头是得寸进尺,不能再惯着她了,甭管她,就这么渗着,反正已经种上了,有她着急的时候!小猪头也就遵从师命,不远不近的渗着,任她吵任她闹,不结婚就不结婚,只要你不再喝敌敌畏就行。果然,等到王爱花肚子大得掩盖不住的时候,最终还是着急了,我说小猪头,你安的什么心?我这没结婚就挺个大肚子算是怎么回事?小猪头说,什么怎么回事?我这不是奔着往北京调吗,现在调又调不走,结婚你又不干,你说咋办吧?王爱花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羞怯感,总不能让我这么丢人现眼地把孩子生下来吧?你这个死脑瓜骨,还不快张罗张罗把事办喽!于是小猪头就张罗,就把事办了。举行婚礼的当天晚上,王爱花由于连日疲劳过度,早产,就把孩子也生下来了。老乐说,这倒好,结婚和生儿子赶到一天了,双喜临门,这孩子就叫双喜吧。这本是一句戏言,谁知竟叫开了,最后连小猪头夫妇也默认了。
双喜今年两岁半了,虽说身体弱点,却是聪明伶俐,已经会学舌会传话了。“爸,我妈让我等你一回来就哭,说是饿的,我没哭,我不饿。”
“对,双喜是好孩子,别跟你妈学,跟爸爸说,想吃点啥?”小猪头一边跟双喜说话,一边在厨房里忙活着。
“小猪头啊,你这个丧良心的,他妈怎么了,你让他别跟他妈学!想当年,他妈屁股后跟了多少追她的男人,哪个不比你强!一个黄花大闺女呀,生生让你给糟蹋了,这才便宜了你,现在小猪崽子也给你生下了,你倒嫌弃我了,丧良心哪,小猪头!”王爱花不吵不闹,也不大声喊叫,就这样哼哼唧唧的,说中有唱,唱中有说,如果不听内容,倒也声声入耳。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小猪头立刻就得哄上几句,甜言蜜语也行,答应开资给买件衣服也行,实在没招,搂着亲几口也能搪塞过去。今天,小猪头没这个心情,原因是刚才在崔亮家喝酒时说了一句听老婆话跟党走,他确实是有感而发,他知道自己怕老婆在全厂是有名的,堂堂五尺高的汉子竟落下怕老婆的名声,要是老婆长得漂亮也值了,还是个丑八怪,老子今天偏不哄你,看你能咋样!这可不是当年了,我看你用啥来要挟我?借着点酒劲他跟老婆较上了劲。
王爱花的哼哼声本来已经逐渐弱下去了,单等小猪头来哄,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哼哼唧唧的声音又逐渐大了起来。“双喜呀,来给妈捶捶背,妈的背好疼啊,再给妈敲敲腿,妈的腿也疼得厉害,再给妈捏捏脑袋,这脑袋疼得受不了啦,都是让你爸这个老鬼给折腾的呀……”她稍加停顿,听听小猪头还是没有动静,便加大了力度。“小猪头啊,你这个丧良心的,我都快死了,你也不来看看我,我知道你是盼我死呀,我死了你好再娶一个来,双喜呀,你爸再给你娶个后妈,你要不要啊?”
“我不要后妈,我就要妈!”双喜当真搂着妈妈就哭开了。“我不要你死嘛,我不要后妈嘛!”
王爱花听听小猪头竟然还没有动静,索性将音量开到最大。“我不死不行啊,你爸已经找好相好的啦,别当我啥都不知道,你爸的相好啊叫公共汽车,这不是刚从她那鬼混回来,还要做饭给她送去,他俩是老乡,早就眉来眼去了……”
小猪头果然沉不住气了,也知道她是在胡言乱语,要是真有这回事,她早就不是这种态度了。可是这胡言乱语也够气人的,要是她随便把哪个只要没有坏名声的女人强加给他,他也不会恼,也还会保持沉默,让她吃醋去吧,这是老子的本事,可他偏偏把这个公共汽车抬出来,明摆着恶心他嘛!“我说,你还有完没完?”气极之下的小猪头手拿着擀面棍就冲进了里屋。
“没完没完,只要你跟公共汽车没完,我跟你就没完!”王爱花见丈夫果然被激怒了,手里还提着擀面棍,觉得有点意思了,就想再刺激刺激他,看他发怒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结婚快三年了,还从来没见这窝囊丈夫对自己发过火,也怪遗憾的。
“你敢再说一遍?”小猪头发出严重警告。
“只要你跟公共汽车没完,我就跟你没完!”王爱花当真又说了一遍。
“你敢再说十遍!”小猪头发出最后通牒。
“只要你跟公共汽车没完我就跟你没完,只要你跟公共汽车没完我就跟你没完,只要……”王爱花一边扳着手指一边说下去,越说越快,当真说了十遍,停住以后,笑眯眯地看着小猪头,似乎在说,我又说了十遍,你能把我咋样?
小猪头显然已经气急了,气急之下必有莽夫,他不由分说上前一步就把王爱花屁股朝天地按倒在床上,左手按住她的腰,右手挥起擀面棍就照她的屁股打去,一边打还一边数数,一直打到十一下,这才住手。“我叫你挨打挨个明白,你刚才说了十一遍,我就打你十一下,看你今后还敢跟我犟嘴!”
王爱花倒也不恼,挨着打,照样哼哼唧唧地说着唱着:“好哇小猪头,你这个挨千刀的,今天也敢动手打老娘了!”等到十一下打完,似乎还没挨够。“我要是还说呢,还打不打啦?”
“你说吧。”小猪头放下擀面棍,找出一个旅行袋,把自己的衣服和儿子的衣服都塞了进去,而后抱起双喜,“走。”说完,就要往外走。
“你要上哪儿去?”王爱花不知丈夫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起身拦住她。
“回东北老家,爸已经联系好单位了,你自己留在这儿,愿意咋过就咋过!”小猪头说着,伸手又去提旅行袋。
“他爸,你说的是真的?”王爱花有点沉不住气了。
“你去问问崔亮,他出差去东北,顺便上了我家一趟,刚刚跟我说的。”小猪头又去伸手抱儿子。
“他爸,你不能撇下我说走就走啊!”王爱花当真了,一边说着,一边去抢儿子。
“告诉你,这屋里所有的家产都可以留给你,儿子绝对不能给你,你敢再闹,我就把你先捆起来!”小猪头紧抱着儿子不放,双喜吓得哇地哭出声来。
王爱花果然没敢再动手去抢儿子,她看着眼睛已经发红的小猪头,知道他这会儿什么事情都会干出来。“儿子没了,丈夫走了,我还要家产干啥!我也不要活啦!”王爱花这会儿不再是哼哼唧唧,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你当真想要这个家?”看着差不多到火候了,小猪头问她。
“我啥时候说过不要这个家了。”王爱花擦擦眼泪,赶紧表态。
“那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后好好过日子,该做饭做饭,该打扫屋子打扫屋子,你看这屋子造的跟猪窝似的,另外,今后再不准整天哼哼唧唧的了。”
“行,只要你不走,我听你的还不行!”王爱花虔诚地保证。
“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变成啥样了,班不好好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天到晚头不梳脸不洗的,你也不嫌丢人!”小猪头板着脸把老婆训斥了一顿。
“今后我改还不行?”
“我就信你这一回。你做饭去吧,面我都和好了,我已经吃过了,该坐八点的班车上班去了,都让你给闹的,迟到了好几个小时。”小猪头说完,抬腿就走。
王爱花今天格外的温顺,跟日本女人似的一直把丈夫送到大门口,一看天,“哟,起风了,带把伞吧,别晚上有雨。”
“没事,西北的雨还不就是一阵子的事。”小猪头没在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嗯,没看出来,还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挨了打的王爱花反倒为丈夫骄傲起来。
唉,还真得在这山沟里等一辈子啦!小猪头刚才说要走虽说是一时之计,但从内心讲,他还是不甘心的,却也无可奈何,结发妻子不可抛,但以后她要是真敢还像以前那样,我就真走一个给她瞧瞧。
孙大头是坐七点的班车进沟的。
从崔亮家里出来已经是六点半多了,他一时竞不知到哪里才好。他这是气的,平白无故地被人戏弄一顿,还得赔着笑脸,连个出气的地方都没有,真正是王八钻灶炕——憋气又窝火。其实,在去崔亮家之前,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宝事件之后,他在锻工车间乃至全厂威信大跌,甚至是无威信可言。以前和工人打打闹闹,讲几句粗话,甚至踢上一脚本来是正常的事,谁也没有计较过,现在可好,只要他粗话一出口,对方马上就严肃地批判。“孙主任,你大小也是共产党的干部了,往轻里说,你这是对人没礼貌,没有教养,往重里说,你到底是无产阶级领路人还是资产阶级领路人?难道这是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至于踢上一脚,事就更大了,对方不仅当场提出抗议,有几次还跑到徐书记那儿告他的状,说他是侵犯人权,我们是社会主义的主人公,凭啥受他的打骂?难道他是国民党的工头不成!为此,徐燮找过他几次,不仅严肃地批评了他,还警告他这种军阀作风再不改正,就撤他的职!“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嫌少啊。”徐燮这样说他。
他这才知道自己不仅在工人中无威信可言,而且在领导眼中也快成一个废物了。为此他很苦恼,有一阵也很消沉,见谁都没话,车间里的事,只要有人管,他绝不再过问半句,好像他不是这个车间主任似的。直到最近一两年,才和工人之间的关系稍有缓和,彼此之间不再是横眉冷对,不过,总是恢复不到李宝事件以前那种程度,毕竟有了一层隔阂。今天,当他听说崔亮回来的消息之后,就决定去他家一趟,倒不在乎吃啥喝啥,主要想通过这种聚会把关系搞融洽些,所以去了之后,他故意说了几句粗话,一是显示亲近,二是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当他没听到批判的言语之后,甚至暗暗地高兴起来,以为彼此之间已经是亲密无间了,谁知,还是受了他们的戏弄。也许,这是一个永远消除不掉的隔阂了吧?为此,他很是苦闷,他深深知道这帮锻工爷们的秉性:豪爽、重义气,要得到他们的信任并不难,只要为他们办好一两件事,他们就可以肝胆相照,而一旦失去这种信任想重新再获得他们的信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就像做饭一样,做熟了并不难,一旦夹生了再想做熟就不容易了。
就在他漫步街头不知所去之际,七点的班车过来了,他立刻跳上班车,他要去车间看看,休息后的第一个二班经常有人不按时到岗。
车到沟里,一下车,就能听到那气锤沉重的冬冬响声,很快,他就听出那台两吨锤今天没有开。
他已经不是外行了,至少不像刚进锻工车间工人说床子有毛病就可以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他现在对机床已经了如指掌,甚至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是谁在开哪台设备。两吨锤是车间的大锤,它不开,不用费力就能听出。不知是床子出毛病了,还是人没到位,孙大头急忙向车间走去。
果然,其他几台锤都正常工作着,惟有那台两吨锤——全车间最大的庞然大物,像个老太爷一样无声地坐在那里看别人干活。操纵这台设备的人却一个也不见了。他问其他的人,都说不知道,他不相信五个人会一起旷工,肯定去干什么事去了。但放着活不干,不管去干啥都是个错误。他一边在车间转着,一边等他们回来。
一会儿,这台锤上的四个人抬着一口百十斤的猪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和孙大头撞个正着,几个人意识到今天坏事了,便放下猪,都不作声,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干什么去了?”
“打猪。”
崇岗的农民在几个大食堂外放养了不少猪娃,开春放养,秋后回收,不喂不养,任凭猪娃自己找食,工人看着不顺眼,发现猪就打,把猪都撵到半山腰去了。猪要比狗跑得快,大水沟又多了一怪。
“为什么不干活?”
“差一个人。”